第4章 忐忑归途
城乡大巴并没有像小胖子所说的因为太晚而停运。
可能是被关照过,各乡镇里屯的司机们都拿出小本子对着退伍兵们一通勾叉,直到上面的名字都已经被涂鸦完全后才发车离场。
大巴缓缓驶离车站,现在已经过了末班车时间,车厢里并没有退伍兵以外的其他乘客,十来个人随意散坐着相互沉默。
也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心里迷茫,也可能是两天的火车旅途中折腾光了他们所有的精力,车厢里显得压抑安静,唯有车载电视里对本县新农村建设的宣传片跳动着火热的激情。
秦宇没有睡觉。对于长期嗜睡的他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少有的奇迹。他盯着屏幕,视线却是发散的,没有半点画面印入眼帘。
这次退伍来的有些突兀,或者说是有些莫名。作为刚完成新兵训练就开始接受任务,并快速从普通任务升级到高风险、高保密属性任务的他来说,正常情况下,退伍这个词应该离得足够遥远。
然而,秦宇就是被宣布进了退伍名单之中,与之一起进入名单的甚至是他们整个五人小组的所有成员!
很不可思议!最起码,秦宇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从来没有狂妄地认为自己小组强大到不可或缺的地步,但从每次分派任务的强度以及出勤的密度来看,他们绝对是被上头所重视那小部分人或者小组之一。
他的兵龄很短,年龄更是足够年轻,任务无论大小从未出现过失误,甚至是每次都可以冠上‘完美’二字存档。而整个小组更是如此,那绝对是所属军区特殊警勤大队侦查连里尖刀队中的尖刀,成员个个持戒,是思想觉悟没有缺陷的忠诚教员。
然而,他们就是被退伍了,还是整个小组一起的那种,连个带新人的班长或者说种子都没留下。
很不可思议,这还真应了东方国一位大帝的话:地球离开谁都会照常运转。
地球不会停止转动,军队建设自然也不会因为某些人的离开而止步不前,但秦宇很烦恼,或者说,离家越近越烦躁。他没有怀疑首长们的决策,更不可能有抱怨的心理。
都说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但是服从命令不代表没有困难不是?
秦宇有困难,有很大的困难!而很不巧,这很大的困难刚好就是因为退伍返乡所带来的。
在还是学生的那段时期,嗜睡的他一直都很低调。然而,就是这个一直很低调的他却突然间做了一件很是高调的事情,从而被迫从军入伍、远走他乡。
他把县观察员的儿子给打了,还是手臂和腿都一起骨折的那种!虽然当时的观察员还是副观察员,但也是毫无背景的秦宇无法抗衡的存在。
所以秦宇远走他乡,所以在进入部队后他拼命地展现自身潜能。
他成功了,迅速被上面领导发现并委派任务,进而在多次任务的出色表现后成功受戒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员。他收获了肯定,获得了重视。可惜,他还是回来了,回来得如此的毫无征兆,如此的突兀。
都说人生如梦,世事如棋,然而这梦境、这棋局的变幻也未免太没有规律、太超脱规则了一些吧?
当名单宣布的那一刻,一切的努力都成了镜花水月,成为了梦幻泡影。秦宇找不到是哪一步棋的落子错误,也没有谁来为他解答释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更是被丢了回来,丢在了那座能让他窒息的大山——已经正式扶正,成为了县观察员的脚下。
这就很让人苦闷了,以前还能说惹不起、躲得起,然而现在却是真的躲都没法躲,这是要到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工作!
无助的悲哀逆流成河,车载显示屏上却毫不知累地跳跃着欢快的旋律。
三龙乡的核桃基地硕果累累,乡民们劳动热情空前高涨,县乡两级领导亲到田间地头和农民朋友们情切交流,并带来专家学者现场指导技术。
双泉镇的水产养殖鱼鳞皑皑,各家养殖户们幸福满满。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可观的收入激发了养殖户们更高的热情,更高的热情又让养殖户们的收入持续攀升。
凤鸣镇的水果综合产业园初见成效,果农们在去年便已经品尝到了园区所带来的经济效益。面对县乡领导的亲切询问,他们激情满满,斗志昂扬,时不时的不便有请求加大土地投入的村民去追逐前来视察的领导们的脚步。那是对决策者们认可的呼声,是‘势把荒山变宝地’的激情...
讲解员的感情代入感很强,声音亢奋而愉悦。像一场庆典音乐会,抑扬顿挫间,既喊出了《生命交响曲》的沸点,也吟颂出了《高山流水》的柔美乡情。
秦宇没有没有被气氛感染,心情沉重的他甚至都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闭上眼睛,有一首悲伤的旋律在脑海中回旋。
“对月把盏心茫然,坟头巍巍,看不清墓碑,荆棘满冈谁来陪,剑草烈烈,唯有惶恐追。”
“雪纷飞,坟前草木深...”
是太白的诗?东坡的词?还是精神病的歌?管他呢,能同悲伤共振就好。
提不起精神的秦宇快睡着了,如果不是被手背突然覆盖的温润狠狠的捏了一下的话。
他转过头,发现本该坐在身边的胖子张劫已经被调换成了本线路唯一的女兵柳翠柔。
柳翠柔并没有多么温柔。虽然瓜子脸上爱挂酒窝,大眼睛也总是被近视眼镜隐藏起来显得文静甜美,但和她一起出过几次任务的秦宇却知道,生活中,这女孩活波,跳跃,曾经在庆功宴上把军区战情处处长喝到桌子底下还斗志昂扬,把大队参谋长喝得偷偷换白开水还提着酒瓶四处出击。
那一天,秦宇开始迷恋上她的身影。
那是心性坚毅的花木兰,却没有花木兰那需要影藏属性的小心翼翼。那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却又比穆桂英多了几分知性的柔美。
出勤时,她暴力、坚韧。曾经在一次紧急反特任务中,为阻止已经被敌特拿到手的重要资料传输出境,她跟随雷达装甲车在山地中长时间颠簸,整整五十九小时不眠不休地对一区域实施信息屏蔽干扰,当锁定其主基站后更是使用暴力信息输出方式让其在数秒内宕机发热而后点燃线路。
把数字战变成物理战,这是玄幻电影才该有的情节,然而,刘翠柔却把它变成了现实。这是一个脑力强大到变态的战友,以二十不到的年纪,把电子信息类学科学习到了许多砖家会长们穷极一生都没有达到的高度。(当然,是不是电子信息科,秦宇不知道。不是秦宇笨,是写书的那家伙本身就不懂)
车载视屏上激情洋溢的广告没有点燃秦宇忐忑的心,然而现在,这颗心却在这只小手的覆盖下瞬间火热了起来。
不需要花时间去询问内心就能确定,对于这个战友,他是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每次任务相聚时,眼睛便不受控制地去追逐她的身影。就像张劫胖子,每次相见都是那么的让人心情愉悦。
当然,他不会去分辨,张劫是战友,而刘翠柔却在战友前面加了个女字,可能、或许,会不会就会有所不同?毕竟,士兵之间是不允许谈恋爱的,自然也不应该浪费时间去思考同性以外的别的感情。
抽了抽手背,没抽动,虽然被握的力度确实很轻。
将眼睛从手上移开,抬起头,秦宇三秒再三秒地直视这个已经摘掉眼镜的大眼睛女孩。他脸色潮红如火,早已没有了任务时候的从容与淡定。
座位上时光停滞,车窗外山木倒流...
刹车的惯性打断了沉寂的车厢,刘翠柔的乡站到了。
“二十不到的年纪,咱们确实都还年轻了点,那么就三五年后再说吧。知道你每次都偷看我,以前没跟你计较,以后多给我飞鸽聊天,否则,别怪时间久了我收到信息却已经记不起来你是谁!”
话语急促,步履匆匆。看着刘翠柔转身而去的身影,秦宇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言语间的慌乱和羞涩。
“原来,你也只是在假装淡定的纸老虎啊!”
他摇了摇头,抛开早先那手脚僵硬的羞耻心,感觉心中又充斥进了满满的自信。
“跑什么?你慢点,小心点车门!”
他是喊出来的,声音高昂,让车厢壁都跟着有了丝丝的颤音回荡。
“砰!”
“哎呀!”
柳翠柔正下车呢,腿一哆嗦,不但撞了头,还崴了脚。手拉车门回过头来,她可能是因羞而愤,当然,也可能是纯粹的心累后的火气翻腾,同样大声的喊道:“以前没见你这么傻呢!你故意的是吧!”
“都傻,都傻。哦,不,我不是,不,你不是...”
秦宇语无伦次,回归的自信再次远离了胸腔。
“傻样,走了!”
柳翠柔噗嗤一笑,转身间,潇洒地摇晃起手中的手机。
大巴不解风情,自然不会等待乘客走出视线再出发,马达轰轰,秦宇的眼睛里很快便只留下那一排排倒退的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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