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拳拳舐犊心
东方未曦,霜白的月色在云中若隐若现,驿馆里,年轻的姑娘匆忙收拾着衣物和远行需要用到的物品。
自从来到汴京,侯琬瑜跟张氏夫妇一直住在驿馆,皇上始终派人好生照料着,每月还有例银发放,供他们自己花销。
张氏夫妇一开始还能在驿馆里耐心等待着女儿大妞的消息,可是随着时间一日一日地推移,消息始终没有传来,例银却越给越多。甚至每个月都有宫里的太医来给他们请平安脉,每个节日还另有赏赐下来,甚至每到特定节气,还会有宫里御膳房的人来送节气药膳。
张氏夫妇越想越不对劲,皇上似乎根本没有在帮他们打听女儿的下落,更像是在直接给他们养老。
二老再也坐不住了,便偷偷向侯琬瑜打听了一下,他们所得的例银是个什么定数。
谁知,这一打听才知道,张氏夫妇如今拿的例银竟是按五品官员的份例发放的,而侯琬瑜拿的例银则是三品诰命夫人的份例。
张氏夫妇明白,侯琬瑜的家人相继死于戎狄侵略带来的战乱,父亲侯将军又牺牲在玉川城,是正儿八经的英烈之后。而她和辅国大将军江渊的事情在汴京也早已不是秘密,成国公更是在皇帝面前上奏,想请皇上将侯琬瑜赐婚给世子江渊,皇上也是赞同这门亲事的。
因此,以侯琬瑜如今的身份,拿三品诰命夫人的份例是应该的,那本就是她应得的,只因她已经没有亲人了,才提前让她享受这份婚后的尊荣。
可是,他们二老无功无德,如何能拿着五品官员的例银,还有那么多额外的赏赐?
张氏夫妇倍感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他们自知国事为重,郑州府战况不甚乐观,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么可能再顾得上寻找他们一个小小渔民的女儿呢?二老承受着皇恩,实在不愿再去打搅皇上,便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耐心等着。
但是,就在前一天晚上,一直照顾着他们二老的侯琬瑜却忽然来向他们辞行。侯琬瑜说,郑州府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王真更是失联好一阵子了,她心中实在是忧虑,日日无法安睡。
侯琬瑜告诉张氏夫妇,江渊和王真对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她决定亲自去一趟郑州府,一探虚实。
只是,皇上若是知道此事,绝不会允许她如此冒险的,侯琬瑜便决定第二天一早乔装改扮一番,偷偷离开,她只拜托张氏夫妇多多保重,皇上若是问起,还请二老帮她打打掩护。
然而,张氏夫妇这段时日已经跟侯琬瑜处出了感情,他们把侯琬瑜这个孤女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侯琬瑜要去郑州府找寻江渊和王真,二老自然是不同意的。
可是侯琬瑜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她说自己从小在军营长大,又常年生活在北地,也独自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怕。可张氏夫妇却垂泪道,刀剑无眼,当年他们的女儿大妞也总说不会有事的,可大妞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他们至今都还没有大妞的消息。
侯琬瑜见二老又提起了大妞,不禁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她是一个诚实善良的女孩子,从不会说谎,当初王真让她护送张氏夫妇先行回京,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说漏了嘴,让张氏夫妇那么快就知道了女儿的死讯。
老两口一路从福建跋涉而来,舟车劳顿,又上了年纪,恐怕承受不住,等日后诸事落定,再慢慢告诉他们实情。
就这样,侯琬瑜和皇上一直想方设法地瞒着二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着他们,却又最怕听到他们二老念及自己的女儿。
张氏夫妇见实在留不住侯琬瑜,也只好不再劝说,若是强行把她留下,她心中惴惴不安地担心着王真与江渊,只怕也未必能舒坦。
但是,张氏夫妇越来越觉得皇上和身边的人仿佛有事瞒着他们二老,既然他们不便去打搅皇上,那是不是可以从侯琬瑜这里问一问呢?
张氏夫妇上了年纪,醒得早,听到侯琬瑜已经开始起身收拾东西,便来跟她道别。
“大伯,大娘,你们不必送我,这一路上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老妇人捧着手中的包裹,递给侯琬瑜,关切地说:
“好孩子,你要上战场,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这是我连夜蒸的红枣馒头,用的是宫里赏下来的金丝红枣,里面还包了红糖,你路上饿了就吃一个,听话!”
侯琬瑜记得,张氏夫妇在郊外祭奠那座立着无字碑的坟墓时,用的就是红枣馒头。他们说女儿大妞虽然生活在南方,却偏偏爱吃北方的馒头,大妞离开家时,也是带着好多红枣馒头走的。
侯琬瑜的心头愈发酸楚起来,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不安,她的双手有些颤抖,待伸手接过那包红枣馒头时,眼泪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大伯,大娘,你们……你们不必为我费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老妇人只握着侯琬瑜的手,依依不舍道:
“你照顾我们那么久,像女儿一样贴心,你要离开我们了,我怎么能舍得让你空着手走呢?咱们娘俩相识一场,我一个老渔民原是攀不上你这样的高门贵女的,可你从不嫌弃我们粗鄙,反而多加照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疼你才好!”
她说得越多,侯琬瑜的泪水就越多,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想起了牺牲在玉川城的父亲。
战争之下,谁也避免不了家破人亡,她是失去父母的孤女,而张氏夫妇是失去独女的父母,他们在机缘巧合之际偶遇,便抱团取暖,组成了一个短暂的小家。
“大娘,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待我那样好,日日给我做好吃的,我肯定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侯琬瑜哽咽着抹了抹眼泪,可张氏夫妇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皇上像是在给他们养老,侯琬瑜也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养老,是不是别人都知道了什么,却独独瞒着他们夫妇?
老妇人和老大爷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孩子,我们来汴京那么久了,虽然不好一直麻烦你,可是你走之前,我们老两口还是想多嘴问一句,不知你可有我们大妞的消息了?”
听到老妇人再次提到大妞,侯琬瑜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乱地避开了大伯大娘期盼的眼神,侧过身去说:
“我一直没有收到宫里的消息,若是有消息了,想必宫里会派人过来的。”
可是,张氏夫妇活了大半辈子,如何能看不出这个年轻姑娘的慌乱和心虚,他们忍不住再次追问起来:
“侯姑娘,咱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倘若你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你就告诉我们吧,我们什么都能承受,我们就是想知道女儿到底在哪,是死是活。不管她现在如何,我们都不会怪罪任何人!”
侯琬瑜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便直接背过身去,抓起自己的包裹说:
“大伯,大娘,我真的要走了,天要亮了,再不走就不好出城了!”
可是就在她要夺门而出之时,张氏夫妇二人却忽然跪在了她的面前,含泪哀求道:
“侯姑娘,我们老两口求你了!”
“侯姑娘,你临走之前,就跟我们说句实话吧!我们不敢惊扰圣上,也唯有你能帮我们了!”
侯琬瑜见状,心里紧绷了许久的弦像是砰的一下断开了似的,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压抑,终于泪如雨下,也扑通一声跟着跪在了地上:
“大伯,大娘,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可是皇上和王公子不让我说,你们不要这样逼我!”
老妇人见状,心里不安的预感已是越来越强烈,她捂着胸口,强忍着心头的痛楚,悲泣道:
“孩子,算我们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吧!我们老两口都这个岁数了,身体又不好,还能活多少年月?你总不能让我们带着遗憾走啊!”
侯琬瑜闻言,心里反反复复地纠结着要不要说,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就算她不说,老两口似乎也猜出了什么,今天她若不说,来日有宫里的人来送例银,只怕老两口还会追问,总有人会禁不住央求,说出真相。
所以,她说与不说,其实张氏夫妇迟早都会知道。既然他们都猜到一些不好的结果了,再这样吊着他们,只会徒增他们的痛苦与惶恐罢了。
侯琬瑜闪躲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两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声音颤抖着说:
“大妞当年经先丞相王贤举荐,加入了大周谍报组织,代号小鸥。故都沦陷后,小鸥卧底于长安,直至启明元年……壮烈牺牲。”
咚!
像是一个悬在半空中许久的石头,终于砸在了张氏夫妇的心口上。他们早有预感那石头会落下,也做好了准备去接受这锥心刺骨的痛。
可是当石头真的砸下来的时候,他们竟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也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心扉。他们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便连侯琬瑜也呆愣在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地看着老两口。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才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道:
“大妞她……她是怎么死的?她可有犯错误?她勇敢不勇敢?”
侯琬瑜回忆着她从王真那看到的细作花名册,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却不可能完整地记录每个人的生平,牺牲的细作,名字上只会被打上黑框,一旁用朱笔标记出牺牲的具体时间,再无其它。
“花名册上好像并没有记载,不过启明元年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戎狄人以为大周早已是个空壳,却没想到还有新君可扶持,他们气急败坏之下,想必会上街对汉人大肆屠杀。也许,小鸥便死于当时的兵荒马乱,想来是一刀毙命,也没什么痛苦吧。”
这只是侯琬瑜的推测,可张氏夫妇却深信不疑。老妇人重重地点着头,一把握住老伴的手,悲喜交加道:
“老头子,咱们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大英雄啊!咱们老两口中年得女,就这么一个孩子,村里人人都笑我老蚌生珠,欺负我们膝下无子,可我们家大妞,一点也不比男儿差呀!”
“是啊老婆子,那些躲在南边吃喝玩乐的男儿,都没有勇气踏过长江,可我们大妞却能在北方卧底这么多年!”
张氏夫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相拥而泣,抱头痛哭起来。
可惜,京郊那座立着无字碑的坟墓,是小鸥的上线曹静和立的,连王真与侯琬瑜都不知道,那里面埋着的是小鸥的遗物,张氏夫妇也自然不会知道了。
初来汴京时,老妇人曾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已经风干了的红枣馒头,放在那坟前祭奠,她以为那只是一座普通的坟,却并不知道离家数年的女儿,在那一刻终于又吃到了娘亲做的红枣馒头。
……
侯琬瑜偷偷离京后,张氏夫妇并没有即刻返乡,他们没有侯琬瑜那样瞒天过海的本领,若是突然离开,必定会被发现,引起皇上的怀疑。
若是这一切被皇上知道,皇上定会责备侯琬瑜擅自做主说出真相,甚至还私自逃离汴京去郑州府战地。
所以,张氏夫妇留在汴京,也是为了给侯琬瑜打掩护。当然,他们还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想法——张氏夫妇也想留在北方,倘若戎狄真的再打进汴京新都,他们也可以尽一份力。如今食俸禄,受天恩,皆是沾了女儿的光,他们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该为大周、为朝廷做些什么。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在太阳越过地平线之前,乔装改扮后的侯琬瑜背着长剑,骑着一匹快马穿过城门,离开了汴京。
就在她出城的一刹那,迎面也有人骑马飞快地进城,恰与她擦肩而过。
那时的侯琬瑜尚不知,对方带来的竟是从郑州府加急传来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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