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火焰中的眸子


晚上,洗刷完制作肉饼的隔间,慕雅一瘸一拐,跟着人潮,流出厨房。

她也忘了她今天到底有没有吃肉饼,她的生命的今天,好似在此刻才刚刚开始。她的思维开始动。

大饼脸在门口拦住了她,告诉她接下来一周都要来厨房上工。

“你就美去吧,”她抱着一团包得严实的布包,里面隐隐有塑料袋和铁罐头摩擦的簌簌声,“炸肉饼可是工资最高的差事了,算是便宜你了。”

慕雅努力撑笑容。这是她最近琢磨出来的窍门。一个笑着的人,不会遭受最狠毒的打,哪怕笑得再难看。

她明白大饼脸是在糊弄她,炸肉饼明明是最下作的差事。因为她们隔间里的所有人都在偷偷骂大饼脸,说她不得好死。

“你这一周的薪水我已经帮你支出来了。”大饼脸说着,打开她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一个小罐头和三个小面包,“我已经帮你换成紧俏货了。你看,我就说炸肉饼待遇高吧,上工一个周就能换这么多东西。”

慕雅脸上闪过明显的喜悦,虽然经过了恶心的一天,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哪怕是罐头和面包。但这样的好东西是无法唾弃的,她想,可雅和闻人奶奶要是能吃到它们,肯定会笑得很开心。

“谢谢。”慕雅脸上的苦笑已然变成了真正的喜悦,她开始认为近来的苦难皆是值得,就感激地伸出手去接。

啪。

她的手被打掉了。

大饼脸眯眼看着她,堆挤在一起的肥脸上已经不见了什么热心肠的意味,她放慢了语速,阴恻恻地说:“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听说你今天还吐了?还能吃得下?你是猪吗?”

慕雅呆滞地看着她,她开始怯怯跳动的思维一下子停了。脑袋里可雅和闻人奶奶的笑也消散了。

“反正你吃了也是吐,吃了也是浪费粮食,我就先替你保管吧。等你适应了再给你,这是为你好。”大饼脸随手就打开了一个面包,大口嚼着,里面爆出了黄澄澄的夹心,散发着甜香。

她说得没错,这确实是紧俏货,那面包包装上的日期都是新鲜的,一看就是这几天刚刚搜寻到的。

慕雅傻傻站着,就看着大饼脸一下一下地咀嚼。她脸上不见伤痕,她今日受的殴打全在有头发的后脑和有衣服身体上。但那种远远超过了沮丧的情绪浓度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受了欺负,可谓是我见犹怜,不因美色,只因同情。

大饼脸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对着这么个人,她无法做到肆意咀嚼。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收起啃了一半的面包,有些烦躁地说,“不是装的吧?”

慕雅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但她的眼睛给予了大饼脸答案。“糙。”大饼脸低骂。

“给你。”她扔给了慕雅一个小面包。

“告诉你!你的福利我要抽成,前一个月抽大头,以后抽小头,你这种不长干的我要全抽!去哪里都这样!已经便宜你了!懂吗!?”

“老娘还赶时间去看新成员,没空搭理你!别耽误了老娘找觉醒者老公!告诉你,这波要是没人看上老娘就特么赖你!”

大饼脸瞪着慕雅,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就快步走开了,扭着肥硕的后丘,扑腾着粗粗的短腿,背影看上去有些狼狈。

慕雅捧着那个小面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终于知道大饼脸为何能这么胖了。最后她强打着微笑,对着空气说了声谢谢,就拖着瘸腿往医务室的方向走。

她也不知为何要往医务室去,也许只是为了和电风扇分享这个面包,或者为了再道几声问候。她感觉他快死了。

路过热闹的大厅时,慕雅陡然尖叫了起来,开始疯狂地找菜刀,引起无数人注意。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他的样子变化很大,穿着干净的衣服,挂着和煦的笑容,已经没有了半分肮脏野兽的姿态。他是可雅的爸爸,闯入慕雅和闻人奶奶坑洞的男人。

她本以为他死了。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用这个借口哄自己入睡。却没想到他还活着,真的没想到。难道秘噜蛇神不保佑她吗?

陡然疯癫的慕雅也吸引了那个男人的注意。他看向慕雅,笑容一下子僵了,看上去惊讶极了。显然,他也没料到会再遇见慕雅。

“打火机?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看着你叫?”他身旁的一个男人问他。

“我想……那是我的妻子”打火机舔了舔嘴唇,“硬石头,你知道吗?她很甜美,可惜我以前却不会品尝,简直牛嚼牡丹。”

打火机挂着温和的笑,迈步朝慕雅走去。角落里的大饼脸惊讶地看着他和慕雅,之前她去找打火机说话,却被粗鲁地赶走了。她嘴里残存的面包香甜滋味化成了酸酸的嫉妒。

“你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知道的,那时我不会语言。”他朝慕雅喊。

“啊!啊!啊!!”慕雅披头散发,胡乱摸索,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把菜刀。她忘了,那菜刀在电风扇的床头上。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慌得抓不住任何事物。

“你还好吗?这几年有没有为我担心?我可是突然不去找你们了,那个烦人的老太太还活着吗?”打火机随脚踢飞挡路的孩子,“我前几年可是差点要死了啊!幸亏我觉醒了,最后抢了一个坑洞才活下来,太远了,所以没法找你,我连路都不认识!”

打火机快走了几步,一把拽住了慕雅的手腕,笑得灿烂。“我有单人宿舍,今晚你搬过来和我住。”

听到这话,大饼脸酸得直捏她兜里的面包,都捏碎了。其余厨娘也是,她们都打扮了点缀在角角落落里,此时都酸楚地看着慕雅。简直像酸豆子树开的花,流得不是花蜜,而是酸浆。

“啊!啊啊啊!!”慕雅一把甩下他的手,就慌不择路地开始逃跑。她像只在光滑地板上打滑的猫咪,拖着条瘸腿踉踉跄跄,走一步要摔三下。

“你跑什么?”打火机不满地喊着,跟着慕雅走。

“啊!啊!!”慕雅慌乱地朝他扔着东西,有小面包,半把小梳子,用纸包好的镜子碎片,还有几块糖。

打火机没管别的,接过那个小面包,笑着问:“这是定情信物吗?”

“啊!啊啊!!”慕雅挂着崩溃的泪水,像一条要死掉的鱼,竭力往远离打火机的大海扑腾着。

“打火机,你有些过分,这个女人很害怕。”那个叫硬石头的男人按住了打火机的肩膀,不满地说。人如其名,他高得真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五官也棱角分明,下颌线犹如险峻的峭壁。

最关键的是,他身上肌肉隆起。真是奇怪,在物资匮乏的莫比斯墙内,他哪来的营养能吃得这么壮实?

“啧,硬石头,你这个蠢脑袋不懂女人,看着就好。”打火机甩开硬石头的大手。

“你没骗我吧,可是她在哭。”硬石头挠着脑袋,不解地望望慕雅,又看看打火机。

“女人哭就是开心,你个蠢脑袋。”打火机将面包扔给他,继续朝慕雅走去,“吃吧,堵上你这张蠢嘴。”

“你说得对,我妈妈就经常说我蠢。”硬石头的蒲扇大手握着小面包,简直像抓着一颗糖。他没吃,仍有些担心地跟着打火机走。

慕雅再次被打火机抓住了,被攥着手腕,拎了起来。可她却像支无法直立的钢笔,怎么都摆不稳。

其余人和谐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开始有了祝福的温和与起哄的声响。

慕雅大脑完全宕机。她的灵魂不知逃去了哪里,只留躯体在这里断后。

但这种精妙绝伦的好主意显然总是不容易实现,一声担忧的呼唤将她的灵魂拉了回来。

“妈妈——”

是可雅。

“啊!!!”慕雅登时就站了起来,甩开打火机的手,朝着声音来源奔去。

她跌跌撞撞,视线里天旋地转,昏昏暗暗,但她终归成功搂住了可雅。

“走,走,走……”她低声念叨着,给自己打气,又开始了再一次的逃亡。

可雅瑟缩在妈妈的怀里,睁着惊恐的眼睛,但没有出声询问,将恐惧压制在了身体里。这也是她这两天总结并掌握的技能。

“你有孩子?”打火机一愣,几步就追上,拦住慕雅急忙问,“她是我女儿吗?是不是我的?”

场面其实已经有些过分了,慕雅的崩溃让人揪心。但这成了家务事,没人会管,也没人会认为他们能管。

慕雅的崩溃被罩在了一层不存在对错的朦胧下,成了一个纯粹的麻团。人们坚信,里面一定装着至善至美的爱,这不容置疑,也不容他人插手。天经地义。

“说!到底是不是我的!”打火机的面色猝然狰狞了起来,他将慕雅推倒在地,拎着她的头发,喝道,“快说!她到底是不是我的?!”

慕雅这一倒,对她怀里的可雅来说犹如山塌。她仿佛坠入在碎石间,在失重中哭了。

“啊!!”慕雅像头母兽,抱上打火机的脚就撕咬,但却咬不破那结实的牛仔面料。

“贱&人!”打火机踢开她,厉声喝问道,“臭&婊&子!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他义正言辞地声音回荡于大厅,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

“原来是出轨了……”

“偷&情的贱&人啊……”

“还生了个野种……”

“不知道这蠢女人是怎么想的,有个觉醒者老公还不珍惜……”

“啧,骚……”

硬石头又皱着眉去阻拦,蒲扇大手像天堑似的将他与慕雅母女隔开。“打火机,你怎么还打人……”

“闭嘴!你个蠢脑袋!这女人特么不守妇道!”打火机嘎吱嘎吱咬着牙,阴晴不定地看着可雅和慕雅。最后他将可雅抓起,踢飞再次嘶吼着扑来的慕雅,仔细打量着这个惊惧的丫头。

“她长得像不像我?”他问了问硬石头,又自言自语地嘟哝“岁数倒是对得上……”,他又问向可雅,“丫头,你今年几岁?”

可雅张着惊恐的大眼睛,挂着清泪,被人抓在手里,被迫迎着打量,像个不会动的人偶娃娃。

“你都把她吓坏了!”硬石头的语气表明他有些生气了。

“糙,”打火机再次踢飞了癫狂扑来的慕雅,将硬石头手里的小面包塞到可雅怀里。其余人帮着打火机把慕雅踢远了一些,好成全一桩“父女认亲”的美事。再不济也是一桩真相大白的善举,人人都乐意随手积点德。

“我看着有点像我……”打火机凑近了可雅的小脑袋,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

他越凑越近,都快和小丫头脸贴脸了。但他无论怎么打量,发现些什么细节,都无法打消他体内弥坚的怀疑。直到——

“嗷!!”

他被骤然发难的可雅一口咬掉了鼻子尖。

“野种!一定是野种!贱&人!贱&人!”他一把扔掉可雅,捂着满脸鲜血咆哮着。

可雅咕噜噜在地上滚,迅速爬起就往母亲身边跑,但被那些好心人拦了下来。好事的孩子们跟着大人“野种野种”地叫着,将可雅又咕噜噜推回了打火机身前。

“野种……”可雅被硬石头拦在了身后,打火机就迈着阴鸷的步子,朝不停被人们踢倒重心、爬不起的慕雅走去,血丝爬满眼球。

“贱&货……真是个贱&货……”他像神祇般走到了审判位。人们纷纷开始叹气,年纪大些的老人仰着悲天悯人的脑袋,和孩子们科普着“善恶终有报”的天理。

秩序维持者们犹豫地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上去阻拦。这毕竟是家事。人命一向不是家庭里最重要的东西。法&律和秩序在家庭里形同虚设。

家庭就像是一个包裹在蛋壳里的赤裸,无论它是好蛋、坏蛋、毛蛋、臭蛋、松花蛋,都不是外力去打破蛋壳,一窥究竟的理由。

除非它自己碎掉。人们才会对蛋壳里的污浊东西和躺在污浊里挣扎的畸形小鸡感慨一下。

“婊&子……”打火机捏住慕雅的脖颈,将她举起,像过年时捉起一只勤勉下蛋的老母鸡。

慕雅双腿扑腾,绝望地看着支配她一生恶鬼;可雅在硬石头的怀里嚎叫挣扎,脸上浮起了与她母亲同等相似的应激惶癫;硬石头快步走来,大吼着要打火机住手。

“去死……”打火机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按出火苗,他胸口亮起红光,火苗陡然窜腾至几米高,浓烟将大厅天花板熏黑。

一团大火将慕雅包围,她霎时融于火海,成了火中幻影。唯一清晰的是她忽然清平的眸子,带着浓浓疲惫和空幻的解脱,眷恋地看向如她一般歇斯底里的可雅。

她终于从应激中脱身,但也将从生命中脱身。

蛮好,她想。

她无视了推开打火机,单手抓起她将她甩来甩去,试图扑灭火焰的硬石头。也不去看可雅。因为她的眼睛被烧瞎了。

她只能感受到自己在噼里啪啦中消解的生命,和在最后时刻也吝啬存在的永恒痛苦。

这时,一阵大风忽起,将所有火焰吹灭。她成了光洁的黑炭。

这时,在清风中,她的眸子忽然能睁开了,她的两眼中亮起琥珀色的光,里面浮现出两枚瑰丽的字体。

她福至心灵,转头看向某个方向,看到了站在大厅入口处的电风扇,焦黑的炭渣随着她脖颈的转动而掉落。

她看到电风扇浑身爆血,破破烂烂,绷带耷拉,胸口嵌着一枚发着纯然白光的球体,一半露在胸膛外,像是硬生生插进去的。

俩人对视,慕雅笑了。电风扇也是。他嘶吼,大风骤起,将大厅里的人掀飞到四周墙壁上去,霎时哀鸿遍野,惨叫不绝。

只余慕雅、打火机、硬石头,和可雅留在大厅中间。几人神态各异。

电风扇踉跄迈步,摇摇晃晃朝打火机走去。他边咳血边笑,一股凝练至深青色的狂风盘旋于他的手臂,越旋越快,越转越小。几秒后凝练至极限,锋锐的肃风声似从天边刮来,搅人心魄,让人不禁想捂耳跪地。

电风扇又咳了一大口血,他跪倒在地,脸上带着遗憾。倒下前,他手臂上的旋风猛地打出,眨眼便至,以看不清的姿态粗暴地击穿了打火机的胸膛,留下一个大大的黑洞。而后打穿大厅墙壁,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呃……呃……”打火机惊愕地低头,胡乱堵着胸口上的黑洞,但这洞太大了,他两只手都堵不上。

电风扇趴在地上,倒于血泊,望着躺在远处的慕雅,带着浓浓遗憾,努力张合着嘴唇。

慕雅一动不动躺着,平和地望着他,她看懂了他的意思,他在问:“你好吗?”

慕雅同样的、轻轻张合着嘴唇:“我很好。”

电风扇笑了,闭上眼。“晚安。”他说。

“晚安。”慕雅说。

电风扇的影子忽然耸动了起来,一个顶着看起来湿漉漉的垂耳黑发的脑袋从影子里钻了出来。

他看了看电风扇,阴影里又伸出一只带着婴儿肥的小胖手来,先挠了挠头,又给了电风扇一个大逼兜。

电风扇迷迷糊糊睁开眼,他不明白是谁这么不要脸,居然丧心病狂地打扰他最后的安详。

一个白白小胖手拿着一个瓶子,递到了他嘴边。

“喝了。”阿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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