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杏林森森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啊。”
云曦将云仙先从流水中拉了起来，随即微微弹指，乳白的蒸汽便从云仙先身上升腾起来，被水浸湿的衣袍眨眼间便干了，
“本来听季老说起你时还只觉得有趣，如今看来，你简直就是异类啦，我可是你可爱的小师妹啊，居然就让我这么丢脸吗？”
云仙先掸了掸身上的尘埃，轻笑一声：“还是‘师妹’吗？到这时候了我该改口了吧？”
“哦？”
云曦表现得倒没她声音意外。
云仙先理所当然地笑眯眯道：
“因为时间对不上……老头何时出游的时间我还是记得住的，再者，你表现得可没你说的那么‘小’。”
“讨厌啦。”
云曦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又是向云仙先甩了甩手，
“真是的，你运气那么好，脑袋又那么灵光，怎么就不愿意帮你可爱的师姐拿个榜首呢。”
“‘师姐’？还真敢说啊。”
云仙先莞尔一笑，
“反正你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不是吗？你若真想要这虚灵果，我倒是有一个很好的建议——在尘埃落定后截杀吧，反正这在修真界也不是什么。”
云曦托着下巴，眼珠一转：“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当然，如果你不怕落下个‘为老不尊’的话柄的话……”
云仙先笑着补充道，视线不由得看向别处，正巧注意到了一个老龟公手中的时表，上方的指针俨然滑向了象征“子时”的刻度。
“不过既然到了这时候，我们也不必再打诳语了。”
云仙先收回目光，脸上浮现出一道令云曦有些发怵的灿烂笑容，
“我有办法能解决你的问题哦？认真的，但在那之前——就像我们方才达成但未实现的小约定一样——我的好师姐得帮我一个小忙。”
…………
“月孛。”
方寸世界中一片寂静，月孛正悠然使用着魂魄进行推衍，云仙先的呼唤声突然响起，他不由得一愣：
“嗯？”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他接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月孛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
“那个云曦的提议。”
月孛皱眉道：“能不能别当谜语人，直说啊。”
“搞了半天你没听到啊？那云曦说，在子时她会提供我一个杀阵，要我辅助她封杀一个鬼……”
月孛神情一动，眼中划过一道异芒：“有什么好处？”
“没有，但她说如果我不配合，就会先把我给杀了。”
云仙先的声音颇为无奈，
“不过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契机……”
…………
子夜将至，宾客们交头接耳间，忽见场中山河图绽出万丈光华，金青色流光如绸带般汇聚于顶端，收束凝结间迸发出一道悠扬的钟磬声。
场中众人听见这声，唰的一下安静了下来，一道风韵犹存的妩媚身影从山河图中央的山涧中款款走出。
魏妈妈身着一袭嫣红古华旗袍，笑容满面地看着场中众人，慢条斯理道：
“百般奉献襟怀，一阕新词难诉尽；万种奋争豪情，三千美文怎释诠，诸位才人……”
这些都是些暖场的话，于在座众人耳中大多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在意的无非一届排名、一份谈资。
“三甲传胪，胡独十，《咏春》情调悲而不失其壮……”
“二甲传胪，朝风白……”
魏妈妈与主司在台上一唱一和，引得台下多少为搏名而来的士人感慨不已，而天字区中人也多开始被列入二甲之中，三两些暗地里不对付已经唇枪舌剑起来。
气氛被炒得异常燥热，甚至范于则都上了个二甲二等，而当念完二甲时，天字区只剩李婵儿、李语风、琴公子三方未得，显然这回的三鼎甲是由这三方包揽。
“探花，李语风，《撼洲山》，语风豪歌，才气气象皆是不凡……”
魏妈妈语气悠悠，不少世人转身向李语风一拜，嘴上说着祝词，而青年只是微微一笑，一一回礼，表现得风轻云淡。
也正于此时，气氛却愈发凝重起来，空气真正意义上地凝练、扭曲起来，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而追本溯源，则是那陆号亭中人。
此刻，金玉乐、琴公子等人面上虽是不动声色，眼睛却是紧张地盯着台上主司，周身真气外滞，而天罡宗几人同样如此。
至于周围，早知这两方有嫌隙且都对榜首之赏有所图谋的众人更是窃语私议，急不可待地猜测着结果。
“榜眼……”
众人屏息以待之时，突然，主司的昂声在场中响起，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用重锤砸在人们的心上，
“琴公子！”
“哦？”
场中一片哗然，而这也意味着若无意外，那么榜首已然归于一人所有！
“什么？”
主司话音刚落，金玉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中金樽也瞬间崩作齑粉，凌南宸变色，解陌城皱眉，而在他们身侧的琴公子则是身躯一颤，神色恍惚。
“哈哈哈！”
而同一时间的另一侧，天罡宗的弟子已是大笑出声，他们嘴角上扬，千言万语融于讥笑之中，眼神中更是充满了轻蔑，
“真是可惜啊，承蒙相让了，几位。”
“……”
李婵儿同样是喜上眉梢，余光处却瞥见那一直以来都神秘莫测的青年。
与他的同门不同，范于则仍旧安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只因他心中的不祥之感还未消解。
没有听到云前辈的名字，从刚刚开始她就不知道到哪去了。
凭借文采来获胜现如今应当是不可能了，但如果是她的话，难道……
范于则“啧”了一声，他这一声顿时是把同门二人与李婵儿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对现状不满意。
他们这些人哪知道，在这榜首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时刻，却是最容易出现始料未及之变局的。
简单来说，就是“打脸”啊！
“鼎元……”
这时，台上传来魏妈妈充满笑意的声音。
范于则心中咯噔一下。
“李婵儿！《咏春》、《红尘歌》、《禾》等，气格音调，高浑一气，心华结撰，工巧天成……”
范于则愣了一下，尘埃落定，他哑然失笑，喃喃道：
“看来我真是疑神疑鬼了……”
“这怎么可能？！”
另一边传来金玉乐不悦的声音，这血气方刚的少年心中的火气显然是被他们的嘲笑声所勾引了上来。
而他的同门一人眼中轻蔑，脸上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讥讽模样，另一人还在那装作公正地劝导：
“金道友还是消消火，若是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再这样钉嘴铁舌矢口狡赖下去，可就是让在座众宾看了笑话了，啧啧，丢脸啊。”
“你！”
金玉乐瞪眼，咬紧牙关却再挤不出其它词来。
天罡宗众人哈哈大笑，这两方的交锋目前算是先有了个定论，在座宾客纷纷打起圆场来，那三人之中的解陌城也在劝他们冷静。
范于则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略作思索，却忽然微笑，传声道：
“其实几位输的不冤，选人的眼光不错，但终是太晚……”
“……”
他这句话毫无来由却暗含弦外之音，不咸不淡却正好清晰无比地落入几人耳中。
太晚……他是在说这琴公子？
解陌城一愣，突然面色一变，急忙转身训斥：
“住手……”
而他这话说的还是太慢，范于则的言外之意已然被金玉乐听了去：
“我倒是为何，原来是你这厮早与他们有所勾结！”
本就怒火中烧无处发泄的他眼下更是怒不可遏，根本没有过多思考，眼中怒火几乎化作实质，一巴掌便是扇向了琴公子！
“啪！”
修士外炼筋骨、气机连贯，一掌中蕴含的力道纵使未含真气也非同寻常，这一巴掌的力度之大直接是将琴公子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啊啊啊！”
陪侍的丫鬟吓了一跳，失声惊叫，眼见着琴公子在地上咳血，墨熙溪赶紧跑到了他身边，不知所措地扶住他。
而望着眼前始料未及的一幕，周围众人瞬间惊呆了，他们嘴巴微张，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讶与不解。
有人颤抖着低声嘀咕：“琴…琴公子被打了……”
“你在做什么？！”
解陌城勃然大怒，这吼声也让金玉乐清醒了些许。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凌南宸连忙上前想为琴公子治疗伤势，墨熙溪却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赶忙紧紧护住琴公子。
在她怀中的琴公子此刻面色苍白如纸，双手紧握成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已深深地嵌入手心。
而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默默地躺在少女的怀中，空洞地看着前方。
“……”
虽然有预想过会发生摩擦，但着实没想到是这样一幅闹剧，壹号亭中，李语风眉头微挑：
“怎么会突然这样？看来这范仙师是跟他们说了什么啊。”
而他的父亲，汾州州尹李惟作悠然抿了口酒，语气感慨：
“呵呵，那位大人说的不错，这范仙师果然厉害，此举不仅赢了局面，更还使得他们疑神疑鬼，在心态上占据上风。”
他这话立刻获得了那剑客的赞同，这时，位于主座、隐于外人视野之外的俊秀青年唇角绽出一丝微笑，缓缓道：
“不止如此，他这是在为接下来的武试做准备。”
“哦？”
李语风神色一动，恭敬道，
“殿下此言从何说起？”
青年干涩地抿了抿嘴，身旁剑客已是递来酒杯，他抿了一口，才接着说道：
“他知道，这武试的标准在于技巧而非生死，是胜是负靠旁人评议，其关键则在于风评。
“这琴公子在汾州文坛之中颇有名望，又在方才明显站边那三个修士。
“这般情况下，即便有隐情，在未展现出来并使得他人信服的情况下，意气用事显然不智。
“而这个范于则此举完美拿捏了他们的粗心浮气，这一套恩将仇报、盛气凌人下来，更会使得他们在评议中处于下风。”
闻言，李语风微微点头有所明悟，又不禁皱眉道：
“这范仙师老成持重、工于心计，此般心性，那几人与其比起几乎可称得上不谙世事，恐怕今日榜首已是易主……”
“……”
青年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缓缓起身，几人赶忙随其站起，只听得他了无生趣地叹道：
“果然如步兄所言，他这位师弟也不是善类，原以为那云曦还能与其纠缠一二，如今看来却也是悬了，可惜可惜啊……”
…………
“许兄，实在抱歉啊，这金玉乐下手实在没轻没重……”
“许兄，抱歉，我实在是脑子出了问题，怪我怪我……”
“许公子？许公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耳畔传来嘈杂不堪的声音，头脑昏沉，可能还有些充血，这模糊了他的听觉，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时间。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在说话，那个声音很遥远，还伴随着杂乱的背景音，这里面有嫉妒、有不屑、有嘲笑，却唯独没有关心。
那时他还叫许应晖，不是什么琴公子，表有担当之义，又可探得“君子一诺,重如千金”之语，是母亲所取，但平日里其他人都称他的字，仕通，那是因为母亲死了。
他的字是父亲取的，寓意自然是想让自己仕途通达，这对曾考上秀才当上文员却遭贬谪的父亲来说，这可能是他此生仅有的几个念想了。
但是许应晖时常想，如果他真的有心改变，他就不该酗酒、不该抽那些东西、更不该对他和母亲拳打脚踢了。
但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那年，母亲从他的手下解放了，同样是那年，他束发，随父家住天阳，熟读四书五经，备考科举。
而也是那年，村里闹了灾，食物成了问题，又正值朝廷苛税重赋，日子过的很难，再加上他们家在村里的风评本就不好，日子就更难了。
他不愿去回忆那时的日子，既是因为那时的饿莩遍野，也是因为那时身上多出的伤口会更疼一些——
它们不光是来自父亲，也来自于那些对父亲那百无所成、却始终高人一等的书生气而不满的村里人。
但他也不愿遗忘那时的日子，要问为什么，原因只有一个，他遇见了她，那唯一一道照入自己生活中的光——
在谩骂和唾沫声中，唯一映在自己模糊眼瞳中的一抹亮色。
他不知道少女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光，他只知道那一刻，她的光确实无比真切地照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的，如果没见到少女，当那晚遇到河中漂浮着的、已不成人样的父亲后，他或许也就这样去死了。
但他没有，他选择了再试试。
家里被地痞无赖霸占了，他便找个破庙对付，经书被抢了烧了，那就去偷……他还依稀记得去京路上没钱时，还是少女从家中拿来的钱给的自己。
但他终是个读书人，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逃，在他满怀希望的准备赶考前，一个意外却是从天而降。
仙人。
蜀山的仙人。
他犹记得眼泪、淤泥、血、被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只能从嗓子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哀嚎，以及最后眼睁睁看着她与其他童男童女被带走时的寂若死灰。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同戏文一般，揭地掀天、声嘶力竭之后，从此天阳再无马村。
“……”
而如今，他看着眼前那仿佛从过去时光中走来的容貌，一样的泪眼汪汪、一样的惊慌失措，他忍不住虚弱地张开嘴，想让她放心：
“没事……”
而他这话刚说出口，甚至无法确认少女有没有听到，眼幕中却突然浮现出一道仿佛从世界之外投下的阴影，一股无与伦比的冰寒泛上他的心头。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它是“死亡”。
“……”
死亡的腥风已然萦绕在鼻尖，一个更为强大的存在即将再度将它的光从他的眼前夺走，许应晖猛地睁大眼睛，暴起，护紧她……
然后他就听得一道幽声，暗淡从视野两侧拉下帷幕，即将结束之际，余光中却出现一道身影。
那身影鬼魅，也没半分冗繁，只是平平无奇地一拳轰出，随后便是与那阴影悍然相撞！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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