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它和她
浩浩荡荡的魔气几乎要将天穹屏蔽，黑云遮天，方圆数百丈范围空间陡然凝固，斩击从空间中撕裂开来，一股无与伦比的毁灭气息霎时间笼罩四方。
这种威势已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了，通道之中，阿青与墨熙溪缩在负责保护他们的机关人怀中，双目紧闭地抱在一起，心中只余下祈祷。
而看着眼前一切，云仙先神色惊讶，然后瞥了一眼以全心力处理中枢核心的张载，缓缓叹了口气，呢喃道：
“这我可无能为力了……”
“已经足够了！”
这时，张载的声音从所有机关人的发声装置中响起，声势一度盖过了那呼啸斩击。
只见中枢地带的中心，那颗被无数个仪器与轨道支撑的中枢核心发出沉闷而僵硬的声响，轰然运转起来。
但这究竟来得及吗？
云仙先偏头望去，铺天盖地的斩击杀阵之后、黑色焰云包裹之中，六臂魔骸缓缓抬手，大拇指与中指轻捻……
中枢核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轨道的运转已然运行到了极致，金光大盛，正逐渐耀眼、逐渐变作耀阳……
“来不及了。”
云仙先喃喃自语。
然后，一掸。
“哗啦！”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世界只剩下那单调的斩击声，杀意苍白如纸，空间显现出裂纹，其后的空白争先恐后地涌出，万顷茫茫，天地一色。
云仙先双目一凝，身形不由得后退一步，他的耳边传来一声晦涩而古老的回响：
“兵……解。”
“给我起！！”
与这声音同一时响起的，是张载以尖锐到失真的怒吼，在它的声音下，中枢核心仿佛燃烧了起来，一种突破障碍的激情感染了一切。
而在那令人发疯和厌倦的威势之下，空间折射出耀光，这颗“太阳”终于升起，与浩瀚的外部世界建立起了联系！
“助我护住核心！”
张载的声音从乾门的胸腔中响起，而后，乾门凌空一跃，身形瞬间闪现至核心前，没有半分停顿，六臂舒展开来。
它的身躯上升腾起一种极致古朴的气息，六臂挪移，时而柔如柳絮，时而猛若狂涛，变化之间繁复其二却又一气呵成，苍劲风云瞬间席卷天顶。
此时此刻，它宛若从洪荒苍茫尽头走来的天尊。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滔天斩击，它一掌送出，金光霎时冲天而起，声势浩大却又柔若棉絮，轻飘飘地贴在了那斩击杀阵之上。
“着！”
张载喝道，金光顿时泛上一股粘黏之劲，竟将那斩击扭曲，天地激荡，只听得风声飒飒，无数凌厉斩击便在空中生生绽开，化作缤纷光雨。
云仙先扶了扶墨镜，绚丽一幕倒映在镜面之上。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遮天斩击迤逦迎来，虽被金光拦下，却也有残势片片飞过，轰然撞击在乾门身躯之上！
“锵！”
火花四溅，金光流散，乾门胸腔中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
紧接着，漫天星辰洒落，那悬空之躯也失去了支撑，轰然坠落在地上，发出止于终曲的颤音。
结束了。
云仙先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俯视那坑中再无声息的身影，默默无言。
“……”
周围陷入寂静，一切尘埃落定，阿青悄悄地探出头来。
而当看到那被点亮的、悠然运转的中枢核心与下方的云仙先后，情不自禁开心地蹦了出来，眼角已然湿润，边跑边喊，
“好哎，我们赢了！我们可以回去啦！云仙先万岁！！张大家万岁！！”
她的欢呼声回荡在废墟上空，而在云仙先身侧，张载的声音从那机关人头中发出：
“为什么不出手？”
“反正你也能阻止的了不是吗？”
云仙先长吁了一口气，微笑着看了过来，
“那么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
“……”
张载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当然，老夫已经在驱动机关集合，开启传送阵法了。”
可能是因为刚经历了生死时刻，气氛还有些许未回归正常，云仙先没有在意，继续笑着道，
“机关天道的传承呢？”
“……”
张载继续可疑的沉默，然后，它平静地说：
“根本没有机关天道的传承，先生留下的无非是些道悟和记事，而那种东西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毁了。”
云仙先微微挑眉，耳畔就听到一个慌乱的惊叫声。
“啊！”
这声惊叫声相当突兀，却又为这诡异的气氛增色了一笔，云仙先不禁偏头望去，同时，欢呼雀跃着奔向这里的阿青也是迷茫地停下了脚步，转过了头。
发出惊叫者是墨熙溪，只见她整个人竟被牢牢禁锢起来，而罪魁祸首，俨然是那先前一直保护着她们的机关人！
“怎么回事？”
云仙先转过头，就见那机关人头的眼中闪烁出诡异的光芒……
“轰！”
下一刻，天上掉下来一块碎石，狠狠将这机关人头砸了个稀巴烂。
“……”
云仙先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无奈一笑，那他明白了。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
张载的声音从通道深处传来，黑暗之中走出一个身着墨绿色布衣的男子，面容僵硬严肃，一头黑发用头巾盘起，只有那双眼睛尤为不像真人。
而当墨熙溪挣扎间看向他时，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满脸震惊：
“这，这张脸……这张脸跟画像上的张大家一模一样！您……”
仿佛从画卷中踏出的“他”没有理会墨熙溪，缓缓说道：
“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君子，所以只能做到一半。
“因此，假若机关天道真有传承，我自然会给你，可惜没有。”
张载装模作样地一声叹息，接下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同样的，我承诺会打开传送阵法送你们出去，但你们得留下一个。”
“可，可为什么？您不是已经拿回了这里的控制权了吗？”
阿青无比震惊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直到现在仍旧不可置信。
张载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台上背对着他的云仙先，嘴唇微动，声音却从四面八方的机关中响起：
“当然，老夫很明事理，这次多亏了阁下的鼎力相助，所以，老夫要的只是这个妮子而已。”
“您在开玩笑……”
“……”
说罢，张载已站到了那禁锢着墨熙溪的机关人的身侧，所要之人不言而喻。
墨熙溪费力地挣扎着，但这些努力终究只是徒劳，此刻她面色苍白如纸，似乎还不能消化眼前这一切：
“张大家，您……”
“您为什么！”
代替她的，是攥紧拳头、紧咬牙关的阿青，她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却仍旧执拗地盯着张载那诡异的眼睛，
“您不是德高望重的圣人吗？熙溪她明明那么尊重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
沉默。
无数道视线汇聚到阿青身上，这种压力顿时让她双腿一软，“啪”地跌坐在地上，“张载”们发出一声轻笑，就要说些什么。
“我想这时我们就不得不提到一个故事了。”
声音如此说道，但它并非是从张载口中发出的，而是那在控制台上不知道干什么的云仙先所说。
在场所有视线汇聚过来，云仙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随便看向了一个机关人，笑了笑：“可以吗？”
张载没有回话，但他的沉默似乎默许了他接着说下去。
“谢谢。”
云仙先眼眸低垂，微笑着讲述了起来，
“为了节约时间，我们需要用到先前的一个故事——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有关机关道大家张载与凡人女子墨青梅的故事。
“时间回到久远的数百万年前，圣人时代初期，因为一种精妙的构想，有一个被仙人所创造出来的机关获得了它的灵性。
“在主人逝去前，主人要求它候在洞天福地之中，等待有缘人的出现，但年深月久，遥遥无期的等待让它很快觉得孤单、厌倦。
“于是，它的聪明小脑瓜中便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到世俗中去，去看看当年被主人庇护的生物们过的怎么样了。
“入了世俗，它见识了许多，经历了许多，并用自己的知识学着当年主人那般教化生灵，不知不觉间，它在那些生灵中也变得有名起来。
“但这种日子终究也是会倦的，又或者，这种体验已经不能带给它更多的效益了，所以就如先前的那则小故事所言，它选择离开了世俗。
“而在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山川之间时，它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它见到了一个女子，并且从未有过的，心动了一次。
“为了探索这种奇怪的反应，它选择留在女子身边，而就在日渐相处中，它完全迷上了她。
“有了主人留给它的庞大算力，搏取一个乡村女子的欢心当然是轻而易举的。
“我甚至能想象出来，当时它每天都会用自己脑袋里装着的奇妙小玩意儿去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故事在这里有了极大的偏差，他们的爱情纵使开始很美好，但随着时间流逝，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出现瑕疵。
“请允许我稍加揣测，可能是他们之间巨大年龄差带来的代沟问题，又或是在为人处事方面他们有了嫌隙……
“不过这都不重要，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在衰老，并且离死不远了。
“这种失去的感觉让它害怕，于是它千方百计为她寻来寿丹，却没用，兴许是因为相当具备戏剧性的特殊体质？又或者寿丹其实有用？
“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她只是个凡人，寿丹吃多无非两种下场，一个爆体而亡，一个失去药效，有趣的事，结局都是死。
“所以它疯魔了，尝试了许多方法，从一路上的种种来看，真的是很多，‘可以把她的魂魄塞到机关人体内吗’、‘可以骗过阴司，把她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去吗’……
“但都没用，因为生老病死乃天道基准，它也会死，只是死的没那么快。
“可如此之高的算力怎会让它甘于现状呢？所以它最终还是想了一个办法。
“它将爱人封存起来，因为只要保她生性不失，那么在天道规则中则不算死，那就在它研究出不会遭到天谴的永生之法后还有救。
“这听上去很浪漫，但这片天地有一个非常诡异的规则——因为我有类似的经验，所以知道，而对于陪伴仙人许久的它来说，想必也是清楚的很。
“这个规则便是，一个人的生性与其肉体意识及魂魄挂钩，如果想要强制保留生性，不仅需要愈渐庞大的能量供应，还需要使得肉体意识及魂魄保持完整。
“那么，这就必须迫使她接受旷日持久的孤独与磨损，她将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濒死、黑暗和绝望，同时还需要每天听着爱人在耳畔呢喃，经历从祈求、到绝望、到无感、再到绝望的路线。
“而这，也就体现出了‘机关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一个依靠脑内精妙构造而产生灵性的存在，往往会在理性和感性两条岔道中选择前者。
“接下来便是漫长且枯燥的研究时间，它充分开动了自己的脑筋，寻求了人道、仙道、妖道、魔道五花八门的法子。
“而她呢？她那苟延残喘的灵性挤压在她过去的、早已腐朽的肉块中，‘翘首以盼’着爱人的成功，也许还会期待一句，‘我回来了’。
“可这就是现实与民俗故事的区别了，它并没有那么美好。
“兴许是外界魔修机械降神，又兴许是自己的心魔作祟，总之，意外降临了洞天，魔性感染了所有的机关集合，自己也如釜底游魂般陷入了绝境，那经历了无数痛苦的爱人，也真正实现了生死未卜。
“但它没有放弃，那种执念教会了它遥遥无期的等待，并且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它终于构想出了可能会实现永生的方法。
“这里我有必要结合事实猜测一下，它想出的可能是一种类似于等价交换的方法，但即便不是，这个方法中也规定了一个必要条件——生性——而这恰恰是核心失去后、爱人所缺乏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等到了能将他们从绝境中解放的契机，而更让它高兴的是，契机中还包含了一个很有可能是自己后人的女孩。
“方才也说过，生性与肉体意识及魂魄挂钩，而众所周知，血脉相同之人的灵性极其相似，只要稍加调整，便能够存在骗过天道的概率……”
说到此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云仙先拊掌一笑：“谢谢。”
阿青已经被他所讲述的故事所震慑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至始至终听着的张载发出一阵低沉失真的笑声，只他一人说道：“你的依据是什么？”
“灵活的脑袋和一部分的运气吧。”
云仙先扶了扶墨镜，笑道，
“况且从一开始我便觉得奇怪了，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措辞，还有那饶有生趣、运用自如的现代典故，尽管你一直老夫老夫……
“说到底，现代人究竟还有谁会把一直用‘老夫’自居的人看作是古人……你怎么能只是个呆在洞天寸步未出、懵懂纯真的‘备份’呢？
“另外，在刚进来的时候，这个大球中央棱形体可是透明的，里面可突兀地有一团斑驳色块啊……没有谁会看不出来吧？”
云仙先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缓缓说出了口，
“那不是人的尸体吗？”
“什……”
阿青瞳孔震动，脸上涌现出震惊，张载则是背负着手，静静地注视着云仙先。
而云仙先接着笑道：
“‘什么中枢核心的核心会是尸体’，这听上去是一个非专业人士不可的问题。
“但如果换一种方向，‘为什么尸体会在核心中呢’？”
“然后我就想到，在宗门的时候，许多师兄会为了保存灵兽的尸体而将其塞到真气箱中，保存其灵性长久不坏，这不就跟……”
“够了。”张载突然打断了他，似乎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我感觉的出来，你们其实是能理解我的对吗？”
“哪方面？”
云仙先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张载突然向前一步，目光扫视过阿青与云仙先，只“它”一人声音低沉，生机缺缺的声音中却饱含着数万载的愁苦：
“我一生犯过许多错，没能好好爱她、没能找一些察觉到异样……我承认，但只有这一点我没做错，因为这是必要的，这是‘爱’，为了我与她的爱，我愿意付出一切。
“试问一下，如果你的心爱之人也是身患绝症，奄奄一息，你用尽一切努力却最终只差那么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你会怎么做？”
“它”张开双臂，神情悲怆。
“约理而言，如果那种持续是建立在另一方的凄苦与挣扎上……”
相对的，云仙先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说，
“那她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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