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奉行14


入夜,清雅别致的院里摆着三十二只木桶,桶中漾着乌黑汤水药香浓郁。

  停云站在飞角檐下,身后摆着一张紫竹软椅,旁边站着两个年岁不大的侍女,是她从院里挑出来比较顺眼的,风鸢不在许多事她没了帮手,多少有些不方便,眼下这两名侍女倒是机敏乖巧,深得她心。

  捣药的侍女将药汁全部倒入木桶后恭恭敬敬的回到了停云面前,跪身回话:“殿下,一切准备妥当了。”

  停云轻声嗯了一声,转眸瞧着院里几乎挤满的木桶。

  单着瞧这院子大得很,可真装东西了,却又显得局促,偌大的院子只能装下三十来个浴桶,边上若是再站上三十来个强壮的黑甲军,怕是更挤了。

  停云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休息也休息不了,一轮三十二人,药浴得泡上一刻时,八百人得泡上三个时辰……

  “把人都带进来吧。”她抬眸瞧了眼天色,幽幽叹了口气。

  侍女将门打开,领着三十来个光着上半身的青年入院内,指导他们泡入药浴之中。

  中蛊最深的李裴章裹的严严实实的被人抬了进来,随后也被剥了得只剩个裤头,丢进了木桶之中。

  随后紧接着的是已经半醒的顾明扬,他双眼红肿,皮肤泛着青紫,神志不清的被人抬着放进了药浴里。

  停云的目光落在李裴章那个桶里,他入药浴后,原本乌黑的药汁顷刻间像被稀释了一般,逐渐变得透明。

  停云看着那些被李裴章体内的药蛊吸收的汤药,眉眼逐渐紧蹙了起来,照这个吸收速度,李裴章体内的蛊怕是只成蛊。

  成蛊类同母蛊,只不过母蛊配有子蛊,而成蛊则是可以幻出蛊毒,中蛊之人就是一个天然的养蛊场,血肉之躯供养蛊虫成长,散发出那些无色无味无影无踪的蛊毒。

  此蛊炼制时间颇长,少说年下之余,但一旦种成,拔蛊之难如登天。

  李裴章她没有把握救下。

  他身份不俗,大奚右相独子,还是嫡长子,若是他在自己手里出了事,哪怕是大奚朝堂上,李三问这个宰相就是她的死对头了。

  下蛊之人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且对她的行踪决定了如指掌,定是她身边之人。

  只是会是谁呢……

  她皱着眉,眼底映着庭中石灯火色,烛光跃动间,将思量烧灼。

  耳边是有些嘈杂的说话声,男人们又糙又壮,入桶破水声响起,将她的思绪扯回。

  停云转眸看向李裴章身边的顾明扬,他桶里的药汁倒是没什么变化,万幸发现的早,不然成蛊分泌的蛊毒深入体内后,怕是也得跟李裴章一样,到时候她就得操两份心了。

  她轻声舒了一息,收回目光。

  那些黑甲军入浴桶后,药香馥郁之下,原本精气神十足的男人们纷纷犯了困,个个歪着头,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更有甚者已经响起了鼾声。

  袅袅药雾升摇而出时,陆野气势汹汹的裹着一身宽松的睡袍闯了进来。

  瞧见这满院皮肤黝黑肌肉健硕的黑甲军和坐于高位垂眸看着他们的停云,顿时又惊又气。

  他原本安静的披着外衣坐看别苑兵书,有几本孤本外头都寻不到,甚是稀有,正看的津津有味时,听到院中有婢女窃窃私语,似乎在一轮帝姬,本不想听的,可是她们说的实在大声。

  那声声句句言之凿凿,将他的气血一下涌到了脑门,想都没想就跑了出去。

  她们说帝姬淫乱无比,当夜宣召了许多年轻力壮的将士去了她的院子,个个光着膀子。

  陆野听得皱紧了眉眼,怒然训斥了她们几句后转身回房,门还没关严实,又被他重重的甩开,随后就见他怒发呲目的往停云院里冲去。

  其实还没到停云院门口时他闻到那股子浓郁的药味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不知怎么的,想着来都来了,那就进去瞧瞧吧。

  于是就是如此这副场面。

  原本泡澡泡的舒舒服服的黑甲军看到自家侯爷黑着脸挎着睡袍怒气昭然的站在门口,吓得腾一下都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停云眸色幽冷,不着痕迹的白了个眼起身,垂着唇角:“来人换水,这些人接着泡一刻钟。”

  药浴起身药效全无,得从头开始。

  这人真是碍手碍脚。

  她勾着凤眸直望向陆野,越看越碍眼。

  “你来做什么?”

  陆野稍稍敛去了些许怒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我也要泡。”

  闻言停云眉眼微微一蹙,稍纵即逝,她抬眸看着他问道:“你不用泡。”

  停云看傻子一般的瞥了他一眼。

  泡什么泡!整天跟她混在一起的,哪里还需要泡!

  陆野压根不听,径直向她走来,高大的身躯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身后那一个个慌慌张张的肌肉大汉。

  停云挑眉看向他。

  冷峻的眉眼间染着一丝怒意,配上他那微微垂下的嘴角,竟生生透出了一股子委屈感来。

  “泡吧。”她笑了起来,转身坐在了身后的竹椅上抬眸看向他。

  陆野撇着唇角,垂眸看着她:“去哪儿泡?”

  停云转头往房内瞥了一眼:“里面,你带他去。”

  她随手指了一个侍女,命她领着陆野去泡药浴。

  被点名的小侍女刚上前两步,就被陆野冷眼瞪了回去,他眉眼微皱,看着她:“你跟一起去。”

  还没等停云拒绝,她放在竹椅边上的手就被他的大手一把捏住。

  陆野将她从竹椅里拖了起来,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房里走去,留下了满院瞳孔地震的黑甲军和面面相觑的懵然侍女。

  入了里间,陆野拉着她,一手扣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抱在了抵在身后的檀木桌案上,带着强势的姿态捏住了她的下颚。

  “殿下今夜大肆传召黑甲军,可知外头都如何传言了?”

  他声音低哑,隐着不容察觉的怒火。

  停云眸中透着寒意,伸手拂上了捏住自己下颚的手:“如何传了?你倒是说与本宫听听。”

  她顺着他手上的力气抬起了头,声音又柔又浅,带着温软的笑意在他唇间幽兰轻吐。

  陆野眸色一紧,眼中落下了她泛着淡粉的唇。

  她靠得太近了,鼻腔之中皆是她身上的香气,温雅清润又无比霸道的将其余气息全部驱逐。

  陆野沉了几息,最终还是把那些刺耳的话咽回了肚中,刚想放开停云时,就听她笑了起来。

  “无非就是说本宫淫乱罢了,你以为我不知?”她收回了拂在陆野手腕上的手,身子往后一仰,抬脚抵在他胸腹处,用力将他踢开了些。

  身前空隙变大,停云才收回脚,从桌案上点地落下,她眉眼张扬又凶戾,透着几近疯狂的笑意看向他:“本宫不在乎世人如何评论我,我只在乎世人谈起我时,记得那些千秋之业。”

  她要的向来都是民心所向,万世之功绩,有了民心,有了功绩,那些虚无缥缈的恶意中伤,自然而然随风尔尔。

  民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功是她最尖利的武器,二者皆在手,便如南疆之地,大权独揽无人可撼。

  那些匿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也只敢使些阴损的鬼蜮伎俩。

  陆野皱眉看着她许久。

  她和旁人不一样,大奚女子最重名声礼仪,可她却弃之如敝,她重的是天下功业,万世千秋。

  停云见他沉默着不语,提着裙绕过他:“里间湢室有剩下的药浴,你且去泡,有事喊我。”

  说罢,她步下生莲华,裙曳款摆出了殿外。

  被陆野这么一打岔,外头那些黑甲泡了多少时间她都快忘了。

  停云出了殿外,就见那些黑甲军一个接一个的从浴桶里起身,擦身穿衣。

  她眉眼一挑,啧,美好的肉体。

  恍然,她想起了陆野和她鱼水之时,那喷薄强壮的身体以及蛮狠精健的腰身,常常将她压得喘息不得。

  停云半眯起了眼眸,轻轻晃了一下头。

  怎么好端端想起了这……

  一定是方才陆野没有好好穿衣服就跑来质问她,美好的肉体谁不爱呢?有点反应也是正常的。

  食色人之性也,正常的很。

  她自我安慰了一下,瞬间抹去了那丝微不可察的罪恶,又大大方方的欣赏起了眼前这大片热烈野性的身躯。

  又一批黑甲入了庭院,对着停云行了礼后便入了乌黑的药浴。

  已经查了三批了,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还躺在浴桶里半死不活神志不清呢。

  停云从那些黑甲身上收回了目光,看向了一旁焉巴的顾明扬和李裴章。

  李裴章中蛊最深,如今还昏迷着倒也可以理解,顾明扬却是不应当,他昨日被抓伤后,就被停云发现,喂了化蛊丹,照理说蛊毒无法顺着血脉逆行,应该两刻前就醒了才是。

  可偏偏,他一丝要醒来的征兆也没有。

  停云眉眼低压了起来,沉思时,身后的侍女出声。

  “殿下,侯爷请您进去。”

  她挑了入鬓的黛眉,眼尾泛着倦意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起身提裙往殿里走去。

  陆野这人,烦的很。

  入了殿,停云就听里间传来了水声。

  他从浴桶里出来了。

  停云也不避讳什么男女大防,左右该看的看了,不该看的她也看了,矫情这些做什么。

  她撩开门帘,入眸便是麦色的肌肉。

  陆野似乎没料到她直接就进来了,精壮的腰身下松松垮垮的裹着一件玄黑衣袍。

  他皱眉看向停云,发瞳被水色浸过后,愈发深邃如黑玉。

  停云见他如此,只笑了笑,随后莲裙晃动越过他,直往浴桶走去。

  既然泡了药浴,就得仔细查。

  呵,屁事没有,浪费时间。

  “你好的很。”停云眉眼一斜,带着幽幽冷意瞥了他一眼。

  陆野抹了一把从发丝滑落到脸颊的汤药汁水,别过头没有说话。

  停云也不在此间多停留,外头还有几百个人等着泡澡呢。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出去时,手腕冷不丁被抓住了。

  陆野将她往回拉了几步,强壮厚实的胸腔贴在她后背上,停云刚想皱眉骂他两句时,被他打断。

  他伸手指着门帘晃动间隙里,大殿之侧那只活灵活现的孔雀。

  “看见了吗?”

  停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她眼里只瞧见了白日里看到的那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口中的夜明珠正散发着灵透光明。

  她抬眸不解的看着他。

  陆野眉眼一挑,轻笑了起来,随后大手一捞,握在她的腰身上,轻而易举的将她抬了起来。

  她的目光与他平视,陆野下巴抵在她肩窝里,低声道:“现在看见了吗?”

  停云眼眸紧紧收缩了起来。

  孔雀口中衔着的夜明珠,从她这个角度看去,珠内赫然映了一个戎字。

  她转头看向陆野,目光对上了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凌厉双眸。

  “戎?”

  陆野听着她的语气,就知她想到了:“我在北地伐乱时,所缴的北戎皇室珠宝上都刻了一个戎字。”

  聪明人就是有意思,单单点一下就透彻。

  若是换成陈平,他怕是要解释许久,人还不一定听的明白。

  停云眸色沉了下来,她拍了一下陆野扣在她腰身里的手。

  陆野应声松手。

  她落地后,甩开门帘就往那只孔雀走去。

  陆野将松的只遥遥挂在胯上的外袍提了提,正儿八经的裹好这才跟上她。

  停云在孔雀面前站定,垂眸仔细瞧着。

  “北地那些珠宝,刻字也是这般藏在珠玉里头的吗?”

  陆野在她身后,抬手抚上了雀口的宝珠:“皇室自用的都是这般内敛其中。”

  他的话语不释而喻。

  停云眉眼间染上了几丝阴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南疆还是波云诡谲,如今大奚之内竟也是如此扑朔迷离。

  一个小小宣城竟有北戎皇室之宝,当真是惊喜不断。

  停云缓缓闭眸,深吸了一息幽幽吐出:“明日先陪我去一趟城中东坊。”

  她将奴隶之事告诉了陆野。

  下州刺史也敢蓄养奴隶,当真是胆大妄为。

  陆野沉声应下。

  停云睁眼转身,眸色映着葳蕤的光亮看着他:“问心蛊还剩最后一只,东坊回来以后,把乔霁文秘密抓来,别透露任何风声。”

  陆野挑着嘴角笑了起来:“这怕是有些难度。”

  闻言停云冷笑着哂了一下他:“怎么?守卫如此森严的双月楼都能悄无声息的来,区区一座刺史府邸你闯不得?”

  陆野敛了唇边笑意,垂了眼眸,压着幽沉的目光半望着停云:“一个乔霁文,换一个月解药。”

  “乔霁文罢了,半月最多。”

  停云莲裙款动,上前两步指尖用力掰下了孔雀口中的明珠,回眸冷意凛凛的看着他。

  陆野低声嗤笑了几声:“行吧,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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