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朱砂痣和饭捻子

这位打扫“阿姨”，我一直以为她四十多岁，实际上，她只有三十三四岁，和我差不多。她老公在楼下做保安。

  她在打扫的时候，沉默不语，也不笑，很严肃。一回到她的那间，小的只能装下一个人的保洁室。她就放开手机音乐，一边跟着哼哼，一边画画。

  后来，我才知道，她以前学过一年半载的画画。在高二的时候，就因为家里的原因，辍学到外面打工。二十岁，就嫁给了现在这位做保安的老公，紧接着生了两个男孩。大儿子在上初中，小儿子在念小学，隔两岁半。

  说起她的两个孩子的时候，她的脸上起初是开心，紧接着，就是焦虑。

  焦虑的时候，她就要点一根烟。她问我抽烟吗？我摇摇头。

  曾经难熬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想要用烟和酒精来麻醉自己。可是，一想到一个公益广告里，黑炭一样的肺，跟惨烈的酒驾事故。我就害怕了。其实，我骨子里，也是个胆小的人。

  说到底，我是怕死的。

  死了，人就化作一堆白骨，一捧黄土，谁知道到底有没有来世？所以，我想我还是怕死的。活着一天，就想活下去。

  我问她为什么愁呢？

  一丝青烟里，她抬头看看一小格窗外的高楼大厦，对我说，“现在这个社会，连养一个男孩都愁得不行，更别说两个了。就是自己生活，都不容易。”

  “也许孩子大了，将来念出书来，人家自己能养活自己，还能带你俩过上好日子呢。”

  她摇摇头，“我那俩儿子？我俩都不是念书的料，他们能是？将来还不是得靠我们？靠我们给他们找工作、娶老婆，混口饭吃。唉，想想就发愁。愁死个人。可咋办呢你说？”

  “别这么悲观，要多往好处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唉，站着说话不腰疼，是生活没把你逼到那个份上，等哪一天，生活把你逼到那个份上，你就明白我这种难了。”她说。

  我笑笑，“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趟不过的河。”

  “说得轻巧。”

  她的情绪异常低落，正好也到了上班时间，我们的聊天算是不欢而散。或许是因为关系没到地步，她对我不能体谅她，十分恼火，十分无奈。从她的眼睛里，我可以感受得到。

  出了花茶广告文案的第三稿，也就是最后我的定稿，我和小燕子一块吃晚饭的时候，我先拿给她看。

  小燕子一口气看完我的广告文案，“咵”一下一拍桌子，让刀削面馆的服务员以为我们俩要开吵。

  紧接着，她看着我问，“这创意太棒了，你怎么想出来的？”

  “做梦。”我说。嘴里还塞着刀削面。

  “你也真够可以的。这个创意挺大胆的，不过不知道能不能过了组长的眼，组长的眼是相当苛刻的。”小燕子替我担忧。

  “关于这个创意呢，我了解过那个花茶公司的老总，虽然他们的公司规模不是很大，但是那是他的家族企业，挺有历史积淀的。在一百多年前的样子吧，他们家祖上就是种花茶、做花茶的。他就是特别希望，做出来的广告，能有一些这方面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呢——是小燕子的口头禅。

  “就没有然后了。我半夜醒来，突然有了灵感，我就粗略写了第一稿文案，这是第三稿，中间加工过。”我说。

  “现在，很少有人这么细心的加工，可是，这个创意适合现在这个广告市场吗？我觉得挺冒险的。”紧接着，她又说：“现在的广告市场其实也是挺浮躁的，这种从企业历史出发调动企业市场的，还是挺冒险的。”

  果然，到了钱珍妮那儿，给我一锤否决的理由，就是，“这个广告创意不行，创意的太没有创意了，大boss那儿肯定过不了关。拿回去重做。”

  “你不给大boss看，你怎么就知道肯定过不了关呢？”

  “不用看都知道，连我的关都过不了，还能过得了大boss的？开什么国际玩笑。你这什么创意啊，你根本跟不上潮流，你知道现在的广告潮流是什么吗？你有没有看看大家都是怎么做广告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来广告公司应聘，你也真够可以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呀。”我说。

  “重做吧！给你两天时间，后天这个时候，给我交一个全新的广告文案。回去好好了解一下，别人都是怎么做广告的。”她把夹子扔给我。

  我把钱珍妮的话跟小燕子说，小燕子果不其然的冷笑一声，“你看，我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过她那关。她是个特别扭曲的人。”

  “扭曲？”

  “你不觉得吗？”我是好奇，小燕子怎么会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钱珍妮。

  隔壁格子里的淮南大叔，面无表情的朝我这里了望一眼，“说是创意部，实际上，真正的创意是不能被接纳的。只有老老实实跟着潮流大方向走。”

  “实际上，是人有问题，不是创意有问题。”小燕子趴到格子棱上。

  “可是，人家是拍板的人，人家说不行就是不行，人家说行就是行，你能怎样？”淮南大叔撅起下巴上的胡须说。

  “其实这件事也简单，能把花茶公司的老总搞定，那这广告创意就行。最后还不是给人家看？咱本来就是给人家做的。人家拍板说行，那谁说不行也没用。”小燕子说。

  这个时候，淮南大叔朝楼道尽头的方向撅撅下巴，示意钱珍妮来了。

  小燕子赶紧拿出夹子妆模作样，朝钱珍妮点一下头，走进茶水间。

  淮南大叔继续埋头敲键盘。

  下班的时候，小燕子邀请我去一家火锅店吃火锅，她有一个老乡在那里做传菜员。

  我不知道，小燕子说的火锅店，就是张开开的火锅店。如果早知道是，我是打死都不会去的。

  火锅店装扮的有点八十年代风。白色的墙柜上，有些八九十年代收藏的小人书啊、机器人啊、动画形象啊、糖纸啊、沙包啊……一些旧物件，陈设在玻璃柜里。让我挺惊讶的。

  从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的记忆，瞬间被唤醒。

  据说，因此，张开的火锅店十分受欢迎。大家也不只喜欢时尚类的东西，大多数人还是喜欢代表记忆的老物件。火锅店，因为这样一些正在老去的物件，来客源源不断。远一些地方的人，也慕名而来。

  小燕子老乡在墙柜边上，给预留了一个位置，在这样一个吃饭的高峰点，我们可以不用排队，直接入座。

  “我们老板说了，所有在场的客人免单，希望大家吃爽了。”一个精干的男领班向大家宣布。紧接着，张开亲自端着两个小锅，朝我们这一桌走过来。

  “你是这家火锅店的老板？”我问张开。

  “对啊，你能来，是我跟我这家火锅店的荣幸。”他说。

  这家火锅店是自助式的，我刚一面参观那些旧物件，一面往碗里加好了料，从另一边走过来。

  小燕子朝我欢快的眨眨眼睛，叽叽喳喳的说：“沛珊姐，我们这一顿免单的，可得大吃一顿。你跟这儿的老板认识啊？”

  “认识。”我点点头，顿时没食欲了。

  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钱珍妮的老公是谁，因此，大家也有了各种猜测。是服装设计师，是搞房地产的，是公务员高层，是开旅游公司的，是那个科技公司老总的儿子。各种猜测。总之，是一个有钱的大亨。

  所以，大家也不知道，张开是我的前夫。

  “这么巧啊，认识那就太好了，那以后我们再来，老板你可得给我们一些优惠啊。当然了，我也会多带朋友过来吃的。”小燕子伶牙俐齿。

  “那是一定的了，沛珊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然后，张开低下头，凑近小燕子的耳边，低声说，“以后你或者你带你的朋友来，一律七点五折，怎样？”

  “那还不错，那就太感谢了。”小燕子抱拳爽朗的说。眼睛笑得弯起来。她这个抱拳的习惯，是受她的男朋友的影响。她的男朋友小时候学过武术，所以，有时候便装上街的时候，休假期间，会有这样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

  小燕子说起她的男朋友，眉飞色舞，总是收不住。

  吃火锅吃到一半，小燕子被她男朋友一个电话叫走，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抽纸擦擦嘴，吃了两瓣橙子，穿外套，收拾包包。

  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张开在我对面坐下，递给我一小盘苹果块。我用牙签扎了一小块，送进嘴里，“谢谢。”抓着包包，起身就要走。

  “没想到，时隔两年，你竟然……”

  “我竟然怎样？”

  “沛珊，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了。”

  “……”

  “到后面喝点茶吧，我泡了你最爱喝的柠檬玫瑰茶。”柠檬玫瑰茶，是我以前最爱喝的一种茶。以前，从谈恋爱到结婚后的共同生活期间，我最爱喝的就是这种茶。亏得张开还记得，这让我很惊讶。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爱喝这种茶了，自从得了乳腺癌，自从离了婚，就告别了这种茶。

  “柠檬玫瑰茶？我现在已经不爱喝这种茶了。”我说。所以，不用去后面了。我才不想和这个男人单独待在一起。喝茶——是一件多么有味道的事情。怎么着，也该和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一起品。和他，还是省省吧。

  张开笑笑，把脖子伸过来，“那你现在爱喝什么茶呢？我马上去买，隔壁就是一个花茶店。”

  花茶？花茶花茶？

  忽然，我脑袋一个灵光冒现，我正好在负责一个花茶公司的广告。忽然，我有了第二套创意的灵感。这个，就要感谢张开无意间“点拨”了我。

  喝茶就喝茶。

  里面是阳面，大太阳把地上照出一块白，那块白中间有一个橘色的桌子，两个果绿色的凳子。在我看来，那束白光，真像是一个聚光灯。

  是这样的情节，灰暗的光线下，和回心转意的前夫面对面坐着，桌上放着一杯冷却的花茶。这时，一束明媚的光打进来，像是一束聚光灯。一个男人，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递给她。新的阳光，热的花茶，充满希望、温暖和美好的未来。

  第二个广告创意，就这样出来了。

  随后，还是需要进行一些细致加工。

  先回到眼前这个男人。张开。我的前夫。我前闺蜜的现任丈夫。

  恩，就应该这样介绍。

  “花茶不错，不过好像冷了。”我瞄了一眼面前的花茶。

  张开连忙起身，“对了，你现在喜欢喝什么花茶，我让人到隔壁花茶店买，很方便的。”

  我自己起身，倒掉花茶，自己去自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白开水，回来坐下，冲他顿一下杯子，微笑着说：“我现在喜欢喝白开。”

  “哦，好吧，多喝白开水对身体有好处。”

  “是。”我吹吹，喝了一口。“生活就像一杯白开，平淡无味，却谁都离不开它。”

  “沛珊，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张开盯住我的眼睛，试图发现我眼睛里的奥妙。张开的眼神也很不一样，丝毫没有生疏和冷漠，是热情和好奇。

  “不一样？”我想了一下，毫不避讳，“恩，我做了整形手术。”我眼睛略了一下胸/部。

  张开摇摇头，“不是这个，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跟以前不一样了。”

  呵呵，我不懂了，我的眼睛并没有做手术，还是以前的这双眼睛。要说不一样的话，那也是我的心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不过我很好奇，“我以前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飘忽，不自信，取悦，软弱，妥协，怨愤，瞻前顾后，神经质……怨妇……”他努力在想一个最合适的词，没想到。或许重点，在最后那个词。怨妇。

  我提一下嘴角，“呵，没想到，以前的我是这样的，不堪。”

  “可是现在，你的眼睛里，是坚定、自信、果敢。”

  “谢谢你的夸奖，也谢谢你的白开，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拜拜。”我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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