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 扫千军
霁慕白全速奔袭中,星月是他铠甲上的浮光。也不知是不是太累,这夜里某一刻,他感到莫名心悸、绞痛,眼前出现一些说不清的幻觉。
地狱蝶找上门来说——
“令尊于昨夜殁于凌仙斋,霖公负伤,令堂已安全撤离。
“霖公亲出追捕霁慕豊,兰台指挥混乱,有机可乘。
“南宫家主重伤,退下火线。
“列闻钦阵亡。
“黄逸飞阵亡。
“……
“钦差携轩辕塔印奔赴周边四郡招降,且待后报,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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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慕白心口堵着,挥散了地狱蝶,不想去翻来覆去地确认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是很清晰的,亡者是被定格在过去的路标,在背后目送他。而他要往前跑,纵马扬鞭,一往无前。
于是不知不觉的,霁慕白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些疏忽训练的人们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跟上,也有人察觉到首领的情绪,隐隐担忧,但路上罡风猛烈,人们的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也顾不上了。
正月十七的早晨,他们遭遇到第一次有效拦截,霁慕白强势进攻,散樱在他手中变成长枪状,队伍拉成尖椎,锋芒毕露地撕破了包围。
这一碰人们就感觉到了,玉尧的政变让沿途郡县仓促起兵,但命令传导得极不协调。而随着霁慕白歼灭纪州军的战功传遍各地,配合晁都钦差城下招降,打击军心,地方的军队就变成了一团松散的棉絮。
霁慕白继续前进,太阳落下,星辰又在地平线上旋转而升。这是慕州的土地,是他的家乡和未来的领土。人们跟着霁慕白,跟着沉默的领袖,逐渐染上一股万众一心的悲壮,越发坚定了信念。
正月十八,黎明前,巍峨壮美的玉尧城墙伫立在正前方。霁慕琛紧急征调的三万精兵也集结过来了。只见烟尘滚滚,随风吹动,大战前的帷幕徐徐而开!
霁慕白勒马停步,迅速拟定了作战计划,他预估的敌军人数比这多三倍呢,以为愤怒的外公至少能征调十万,但玉尧内乱把他和舅舅都消耗了吧?之前地狱蝶再次通报,说霖公把霁慕豊追得破城而逃,兄弟俩在城外大战,霖公惨胜,霁慕豊当场死亡。
——为什么呢?
霁慕白觉得很滑稽。隔着千军万马见到舅舅的这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
为什么父亲去世的消息和外公负伤放在一起?
为什么向来投机取巧,攻于算计的老宗家会放弃指挥城中大战,只是泄愤一般去追杀豊公,他一生的宿敌呢?
舅舅那死战的姿态意味着什么?
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又是什么?
小时候被霁慕琛抱在怀里,一起和表弟妹们放风筝,少年时期遭受的冷漠和排挤、最近一年的反目成仇,历历在目!
霁慕白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相信也没人有那个闲心去后悔了,可是今天,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外公,失去了舅舅舅母,表弟表妹,只剩一个同样家破人亡的母亲!
霁慕白在马背上,哭了出来。
灭宗家很简单吗?一切都尽在掌握吗?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无论有多少理由,他控制不了这份悲痛,逃避不了自己是因那个家庭而来的事实!临战前他泪水决堤,哭得像个不成熟的孩子,让对面的霁慕琛都为之一愕,却仍然攥紧了长枪。
“将军……”副官又是惊慌又是难过,心想他不会临阵手软,要退缩了吧?
霁慕白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仰面大口呼吸。
“杀……”
这一声有点微弱,左右副将的战马不安地踱起步来。
霁慕白纵声咆哮:“杀!!”
前排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高昂激越的嘶声,仿佛要为主人争夺天下,风暴似的推了出去。
霁慕白领着英和懿两位猛将,在城下的旷野上肆虐无忌。人们不会因主帅失态而看轻他,只是发现这一切班班可考,澄澈分明:新主至情至性,焉知非福?
霁慕英和霁慕懿怕霁慕白情绪崩溃了会眩晕坠马,一左一右紧跟护卫,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根本追不上他的坐骑,那战马乘风了!被霁慕白越燃越旺的灵压裹了起来,腾空而起。
史书称这一战为风神泣野之战!
霁慕琛所率三万人分了前中后军三个层次,视死如归地发动全面进攻。霁慕白却把所有人都甩在了后面,就好像那八千骑兵合力射出了一支开山大箭!他与散樱的狂风融为一体,在触及叛军的那一刻,风核自他全身激荡而出,幻化成一只圣洁的白鸟!
——风神·白帝。
霁慕琛从未见过那样的招术,哪怕风和火是霁慕一族引以为傲的家学。此刻他不由得认可了当年霁慕苍的异想天开,将风系的变化和武系的刚猛合二为一,让霁慕白这种执拗又刻苦的人实现了!才创造出这样的怪物。
白帝神双翅一振,万疆空域由它主宰!那耀白的光芒坠入大军前方部队,叛军们便轻而易举地被“震”起来,卷到空中,撕成碎片。一弹指,满天都是七零八落的小兵!勾勒出风的凶残形态,清道夫似的轰开一条通路。
灵武者们贴地横移躲闪,霁慕琛指挥他们,双侧共合百人之力爆发灵力潮汐,用最纯粹的灵能轰击那只白鸟。灵术恐怕无效,会被吹开,但灵子源流却在白帝神的腹部撞出石落潭水般的巨大涟漪!
它的尾翼被打散了,可不妨碍它的速度,一声啼鸣,加速掠过,驰向下一个军阵。那里的灵武者同样组织灵压轰击,一次次地压缩白帝神的轮廓。而反过来,它也几乎吸引了所有灵武者的火力!
霁慕英和霁慕懿的八千铁骑来了,杀入阵中,沉重的铠甲碰撞之声震耳欲聋。白帝神也是横冲直撞,把对方三万军阵撕成褴褛不堪的破布。
从远处看,风沙卷着血液,把那片空域染成肮脏的暗红色。从高空俯瞰,一重重人墙垒就的屏障被打得千疮百孔。霁慕白这边的骑兵找到空隙直插而入,就好似无数把蛇形软刀,顺着蜿蜒的甬道触碰到敌人心脏。
不知何时,玉尧的城防结界被霁慕英的雷吼炮触发,金光四射的火雷爬上城楼,后续的霁慕懿双手握刀劈砍,冰系狂浪汹涌,尖刺嶙峋,在结界上撕出一道缝隙!白帝神的双翅带出最后一次风轮冲击,呈圆弧形涤荡开去。
但结界还是抗住了!
霁慕白脱身出来,感觉到来自背后的杀意,涮腰避过一次挥击,控风下沉,降低身位。知道那是谁,看也不看,右手挥动,散樱凝聚成一支锋锐无伦的黑色标枪,穿山之威,擦过霁慕琛腰际,撞上后方结界!
轰——!
巨响声后,城楼都被那标枪轰出一个大洞,而结界如同被火点燃的宣纸,从一个破洞蔓延扩大,土崩瓦解!
霁慕琛攻击不停,劈枪压来,这一招喷出滔天的恨。
“孽畜!”
他咆哮着,趁霁慕白击破结界,失了近战的先机,一顿猛攻。一时间霁慕白疲于招架,那枪锋拉出的轨迹滞留气爆,贴着他胸口炸开!极高密度的能量在一瞬间吞没了他的人影,空气振动起火,在天上爆出一朵壮观的红云。
霁慕琛仰天发出一声惨烈的怒吼,灵压熊燃,大吼道:“你们完了!”回头就要朝英和懿杀去。
可突然,眼前晃过的人是谁?
霁慕琛的心脏和意识,都随那个人影定了在远处!好像神魂分离了,想到一招邪术——
四柏空蝉步!
霁慕白的战甲没了,身上穿的是垫衣,转眼和霁慕琛擦身而过。
霁慕琛回枪格挡,又是搅碎一道虚影!他一面震惊,一面又察觉到真正的危险感来自正后方,仿佛有一条极细的线,早已联通他的咽喉。
穿透过去。
噗!
一个喷血的小孔出现在霁慕琛的脖子上,他呛咳着,震撼而又恐惧地回头。霁慕白还在那,神色哀凄、决绝,手中握着的正是针形散樱。
霁慕琛动能皆失,无力地往下坠去,手里的枪,喉头的血,轨迹平行下滑。他心想这就是结局了,来得太快了。不过在眼前变得黑暗之前,又感觉周围景物的运动停止,换了个方向……
霁慕白将他的尸体送上玉尧城楼,杀一人,叫停战争。那些身不由己的慕州战士们,幸免于难!
十八日卯正,玉尧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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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慕珏缓缓睁开眼,见到一个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黎航,疲惫又放松地坐在旁边。
“夫人受惊了,”他道:“我是轩辕塔特勤黎航。我们在黄石郡永巷,您安全了。”
霁慕珏眼里的迷茫是一层浓雾,渐渐凝成了水滴,落入鬓间。
一切都在改变,是非、黑白、亲情、家乡,唯一不变的只有日升日落,固执地告诉人们逝者不可追。
她轻声问:“我儿子呢?”
黎航说:“在玉尧。我们赢了。”
霁慕珏撑着身子爬下床。
——这就够了,她不想再问更多的了。
晁都的人很体贴,不拦着她。回道士和侍女动作轻柔,细致地帮她换药梳洗,黎航也安排马车和护卫,叫黄石郡的人送她回去。
途径战场,血染孤原。
已经是半夜,外边的人打着火把工作,车帘上一片闪烁的光晕。霁慕珏本不想看,但她知道以后的自己不能像从前。于是掀开帘子眺望,让自己看见,玉尧城满目疮痍。
黎航说不算城外的战争,只参与这次政变的,上下近六千人,什么力量都用上了,死伤过半,对玉尧的损害也是极大。这会儿南宫霜就在城外活动,组织人们摆放尸体,确认身份再行火化。
她注意到霁慕珏的马车了,回头望过来,眼神变得复杂,又有些欣喜。霁慕珏看到一种她早就习以为常的尊敬,做了三十多年的宗家女,受人供奉好像是理所当然,而今她只觉得羞愧。
南宫霜没有过来说话,目送马车驶入城中。霁慕珏紧张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就好像是地震后的灾难场面,房屋成片地倒塌,老百姓灰头土脸地拾取残砖片瓦。兰台的重华门也毁于一旦,好多士兵在那清理废墟。
他们停下来,霁慕珏下了马车,发软的脚踩实地面。她望着大门背后的勤政殿、崇明阁,还有藏在重重宫宇中的凌仙斋……怎么完全陌生了?这里破败颓唐,简直就像一个坐在路边,舔舐伤口的巨人。
——它还能再站起来吗?
这时车辕之声传来,一行人押送囚车里的重犯。
“阿爹?”霁慕珏脱口而出……她太震撼了!那花白的头发凌乱,穿着白色囚衣的老翁是大宗家吗?
霁慕霖漠然扫了她一眼,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霁慕珏呜咽一声,被刺痛得泪流不止。
囚车走了,没有因为她而停下。她无助地跟了两步,心想父亲那眼神什么意思呢?恨霁慕苍算计了他?还是恨孩子呢?但他现在杀了豊公,也该释怀了吧?
只见车辕渐远,霁慕珏似乎半点记不起凌仙斋那场战斗,哭得直到看不清父亲的影子。但如今她已全明白了,她该感谢大宗家还算识相,始终没有和霁慕白刀兵相见!可既然连他都被押送晁都,那么琛和琮,难逃一死……
霁慕珏转头再看勤政殿的台阶,阶上紧闭的,黑暗的七进大门。那里面“关”着的,是她最后的、最爱的亲人。
霁慕珏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拒绝旁人搀扶,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她看到霁慕白垂首坐在一根倒塌的木梁上——
他小时候的样子扑面而来!有的是坐在水池边,有的是坐在石头上,一直不爱说话,闷闷地思考着什么。
——我怎么就没问一下呢?
霁慕珏后悔得要死!但见霁慕白抬起头,她无比确认那就是自己生的小孩!整颗心都疼得化掉了,且不管霁慕白满身血污,走过去抱住了他。一手搂脑袋,一手扒肩膀,恨不得把他变小了塞回肚子里,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霁慕白僵了好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没找到父亲的遗体,然后慢慢发抖,伸手环抱母亲的腰,同样搂得很紧。
霁慕珏呜咽道:“好孩子,妈妈不好,妈妈来迟了……”
“……”霁慕白咽喉剧烈的一阵钝痛,热泪汹涌,像天塌了一般恐慌,站起来和母亲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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