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就怕你不肯认输
余蛋儿陷入沉默。
长久的沉默。
用后世的网路用语,他这个时候感觉自己的CPU彻底被干烧了。
他手里握着一个小扳手,正准备拧自行车的气密芯,却停在半截,像是被点了穴道。
约莫几十秒后,他才想明白。
却一时间不知咋说。
余秋堂说的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不但可以解决分地问题,还能顺便为以后的自留地承包做好铺垫。
想想也是。
自留地如果好田,到时候肯定大家抢着要私人承包,那给谁,不给谁,都是很难抉择的事,搞不好又要闹腾。
如果是山脚下那片地呢,可就好办多了。
以他的想象,大概没有人愿意承包,谁也不会主动做这种亏本买卖。
什么是队上的自留地呢,就是村里当初分配地的时候,会留一些备用地,用作队上临时用地。
后期这种地基本都是被村民们私人承包,每年向队上缴钱就行。
算是给队上一点点小小的活动用地。
要不然,队上一点钱都没,想做啥事都做不成。
余秋堂的想法,说给余蛋儿一部分,却还有一部分没有说明。
他说换地,说将自留地挪到山脚下更容易掌控,反正是自留地,留在哪里都无所谓,至少不用怕村民闹腾。
但其实,他有两个自己的谋划在后面。
其一,如果余蛋儿真将自留地全部挪到山脚下,那大概率是永远租不出去,这已是历史验证过的事。
其二呢,余蛋儿只想到分地的事,却脑子短路,忘记村上给生产队留自留地的本意,是为让队上有点活动经费。
好吧,如果挪到山脚下,分地是好分了,但没人承包啊。
那队上以后就没有经费,那片地就成了死地。
如果说这分别是二三层,那余秋堂真正的想法更为深远。
他准备先通过余蛋儿将这片地彻底闲置下来,最后以非常便宜的价格承包,然后这一大片地就属于他所有。
到时候,他可能会发展一个颇具规模的养殖基地。
山上打猎,也就是三五年的事。
这边很多动物都在80年代末期被列入保护动物,而在列入之前,其实已经有相关的管控。
只靠打猎,吃枣药丸。
必须前期就未雨绸缪,开始就先打猎,积攒到一定资源,就开始养殖,种植经济作物或者药材,当然也可以发展一些基于大山的小产业。
你要发展产业,就必须用到土地。
不能等到后面要发展,才想着土地的事。
要知道,几十年国家的变化,其实就是一个土地财政的变革。
土地只能越来越值钱。
越是提前准备,不仅地便宜,而且还好拿。
这才是重生者,最大的便利之处,知道时代之大潮滚滚向哪里,然后提前顺应潮流。
“你觉得我建议咋样,是不是替你着想呢,我可是听说好几个队人家都分配完了,下个月村民大会上,你若还是没把分地的事情搞定,到时候怕是要被点名批评吧。
搞不好,被树立成反面典型,这队长我估计你也就当到头了,是不?”
余蛋儿将手里的扳手放到地上,在旁边脸盆洗着手上的油渍,边洗边问:“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地不要,偏要想着去置换成不好的地?”
“这个嘛……不说行不行?”
余蛋儿摇头,“这是正经事,我必须知道原因。”
“其实嘛……”余秋堂面露无奈,“也不怕伱笑话,我们家里那点事,你是知道的,现在我和我爹算是闹僵了,如果地还搅合在一起,彼此都不舒服。
也不瞒你说,我不仅想把地兑到那边,而且我还要在那边申请庄基地,我的铁定心要住在那边,不和太多人打交道。”
余秋堂说原因的时候,无论是表情和态度,都显得非常真诚,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而他们家里的破事,其实余蛋儿也都清楚。
好像是这么个理。
这个动机还算正常。
想到这里,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是个法子,但具体能不能落实,主要还看村委咋说。
我只是个生产队长,可没权利安排这种事。
好吧。
你这事我记住了,等抽空和我和村长透透气,问问他的想法,若是村长没有意见,那就再通过村委……”
“没必要搞的这么麻烦吧。”
余秋堂已经喝完罐头瓶子里的糖汁,嘴张得大大的,将罐头瓶子倒过来,拍着瓶底,将罐头慢慢砸进嘴里。
“这又不你说没必要就没必要,村里有村里的规矩,所有人都要按规矩办事。
你想我给开个后门……”
“不不,你说错了,队长。“
“?”
“首先这不是开后门,这事情本来就很合理,你找不到分地的办法,我帮你找到,这是件好事。
其次呢,即使就按你说的开后门,那也不是给我看后门,而是给你。
我即使没有拿到那边的地,我依然有我的耕地不会少,该有的庄基地,谁也少不了,是不是?
但是你呢,我看你最近这活速度进展的有些不尽如人意啊,我不知道若你还继续这样,会不会就像现在地里的蚂蚱呢?”
“余秋堂!”
余蛋儿站起身,听到余秋堂这样说话,他曾经压制心底的气愤再次的冒出来,“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你这是求我的态度嘛?
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地炕院啊,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告诉你,你的事……”
“别急着下结论。”
余秋堂揶揄笑笑,突然说道:“喂,队长,这天越来越冷,还不定哪天落霜呢,一旦地冻了,那我们的水渠今年还能挖出来嘛?”
“啊,你说这个做什么?”
余蛋儿脸色变得苍白,下意识看了下他们的东屋,他老婆就在那个屋子。
“你问我啊,我在问你呢,你收了大家的钱,按理说该行动了,那这一天天推下去,要推到猴年马月啊。
对了,我好像听人传言,说我们大伙凑的钱,被你拿去打了麻将……”
“别听他们胡说,都是乱嚼碎嘴,钱在我这里好好的,一分都不会少……”
“都不……会少?”
余秋堂敏锐抓住话里的漏洞,“什么叫都不会少,好像是一种保证啊,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实你也担心会少?
或者,根本就是已经少了,你只是不知道咋告诉队里的人。”
“咋可能,你别胡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家出钱的是得金叔,又不是你,你分家之前,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哦哦,好像是我有些不知轻重,抱歉,抱歉。”
余秋堂忽然开始道起歉。
余蛋儿看他这样,紧绷的心这才稍微舒缓点,可心刚落下嗓子眼,就忽然听到余秋堂淡淡的又问了句:“队长,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们说什么钱给了小舅子……”
“余秋堂!!“
余蛋儿简直要崩溃了,这一张一弛,最是让他难受。
他直接几步走到余秋堂面前,看着他脸,“咋的,你一个半大小子,大半夜闯到我们家,还管起我们家事了?”
“不不,就是随便聊聊嘛,大家都是邻居彼此关心点没啥大不了。
真的。
我真的不想关心你们家的事,我只是想将地换过去,拜托你帮我搞定这个事。
至于其他的,我真没想过关心。
那你看,如果我的想法你理解的话,那你晚上睡觉时,躺在炕上多想想,孰轻孰重。
你放心啊。
我这个人嘴风很牢,我下去肯定不会传修水渠的钱不翼而飞的事。
保证不说给队上那些大嘴巴。
也绝对不会去村里反应这个情况,我还是很尊重你的队长的嘛。”
说着,余秋堂将早已吃空的罐头瓶放到地上,站起身象征性拍拍身上的尘土,对余蛋儿最后咧嘴一笑。
“这天眼看着要冷了啊,我原本还想着趁地还没完全冻之前挖好地基,还不知能否赶上,要是赶不上啊,我的心情整个冬季都不会乐活。
哈哈。
我告诉你,这天冷了,人的心情容易波动,就连山里那些畜生也开始躁动,这不,前两天我去山里搞东西,就碰到一头成年的狗熊,你猜怎么着?”
余秋堂忽然拍拍余蛋儿的肩膀。
“啊~!”
余秋堂只是轻轻一拍,但余蛋儿却像是出点似的,直接快速闪开,直接蹦到门台上。
“被我三枪打死了,皮剥掉,四肢包括熊掌单独割下来高价卖,对是,还有熊的鼻子,吃起来格外香,所以鼻子照例我是要单独割的……”
余蛋儿怔怔地盯着余秋堂。
不懂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年轻邻居,为什么能笑着说出这么冷血的话。
之前队上人都传言这个家伙是怂包,胆小鬼,是没啥出息的人。
如今再看。
真的笑话。
这个家伙,笑起来人畜无害,能这样这样面不改色,说出冷冰冰的话,证明他内心深处更为冷酷。
猎熊他是没见过,但前段时间猎杀野猪,却是很多人都看到过,很多人还买了他卖的野猪肉呢。
很新鲜,上面血还没完全干。
很显然,就是他和七队那个峰子一起打回来的东西。
这次说猎杀了熊,估计也是真的。
那说明,他很会用枪,若是把它得罪,万一像那天提着他出去的时候那般冲动,晚上摸黑过来,一枪打爆他的脑袋咋办。
这很难说不是嘛。
“走喽,等你的消息。”
一直等余秋堂拉开大门出去,余蛋儿才觉得周围空气又开始流通。
他狠狠地一拳头砸在墙上。
泥糊的墙受不了如此重击,墙面上的泥土碎屑和麦草哗啦啦朝下掉。
而这时,东面厦子里那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半块糕点露出脑袋,确信院子里没有陌生人,摇摇晃晃跑到的余蛋儿面前,高举着鸡蛋糕,“爹,吃蛋糕。”
“吃……”
余蛋儿刚先说吃个屁,老子哪有心情吃什么鸡蛋糕,再说这鸡蛋糕是那家伙拿来的,才不会吃呢。
可低头,面前是最小的女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脸肥嘟嘟的,他的火气实在发不出来,只好接过蛋糕胡乱填进嘴里,快速而机械的嚼着。
“甜不?”
“甜。”
“嗯,甜的要死。”
小姑娘的用舌头挨个舔着手指,高兴地又跑回厦子。
唉。
余蛋儿无奈摇头。
这干的叫什么事啊,这个臭婆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就离不开她那个娘家。
自己几个孩子,一个鸡蛋糕都舍不得给买,给娘家送钱,一送就是大几百。
以前送就算了,这次还直接拿了收上的公费。
好吧。
现在钱没了,他只能动用原本准备秋种的预备金。
可这样的话,那秋种又咋办呢?
他在余秋堂刚才坐过的马扎上坐下来,回想着刚才余秋堂的话,其实严格来说,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能解决所有人的困境。
现在他还是队长,那公费被用的事还能遮掩,若是因为分地的事,他的队长别下掉。
肯定要立刻上缴所有公款。
那就完蛋了。
自己身败名裂都是小事,若是补不上来,说不定还要有牢狱之灾。
算了吧。
明天去找村长试试,村长应该也要考虑到三队的实际情况,靠山必定有这样的麻烦。
也不能一刀切吧。
从余蛋儿家走出门的余秋堂,闲庭胜步,缓缓地踩着月色走在村道上。
他丝毫不担心余蛋儿不答应。
因为对方没有选择。
这些村干部,每个人一旦上去,就轻易不敢下来。
否则别看屁大的权利,也得罪过很多人。
直接下来,那秋后算账的人一堆呢。
当然,即使分地顺畅,其实余蛋儿也不一定就会被搞掉,而那个挪用的钱也就几百块,不是完全凑不齐。
但如果这些事情全部放在一起。
余蛋儿心里防线就会一点点击穿,即使他能想通彻底崩盘只是可能性,却不愿意,也不敢尝试。
更是划不来。
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想通这件事余秋堂在他这里办不成,也可以找村长。
依然有成功的可能性。
到头来,他完全是卡的一种没有意义的坚持。
那又何必呢。
咻~
一阵凉风出来,余秋堂打个冷颤,他突然发现他也开始揣摩人心。
无奈苦笑。
找余蛋儿的事,转眼就过去三天。
暂时没有什么回应。
说来也奇怪,若是不关心余蛋儿的事,那便注意不到他。
现在想着那小子啥时候能搞定地的事,就到处都能看到。
不想理睬都不行。
估计余蛋儿也这么想。
他现在看余秋堂的眼神不再轻蔑或者痛恨,而是有种忌惮。
这个年轻人,从那夜的表现来看,非池中之物。
是个狠人。
余蛋儿倒是听秦腔里唱过王莽的故事。
说王莽这个人啊,以前没实力的时候,那是礼贤下士,待人如沐春风,好的不得了。
可有朝一日翻身站起来,就立刻变得张牙舞爪,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让人大跌眼镜。
不知是因为后面境遇的变化而变了心智呢,还是原本就是个诡谲的小人。
余秋堂也是如此。
半年前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没出息,脸上都是懦弱和愚蠢的神情。
现在再看,完全不同。
就是一颦一笑,都仿佛是充满阴谋,让他一个成年人都不寒而栗。
好家伙,想不到这小小的生产三队,还有这么个厉害人物。
他这个做队长的,以前还真是眼拙了。
对了。
因为和陈美娣娘家有那么点搭着的亲戚关系,一起还说是帮帮她的忙,现在看起来纯属自找没趣,也幸亏当时没有发生啥大事。
要不然啊。
现在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真让人揪心。
今日,两人在路上又相遇了,余秋堂扛着个铁锹,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是他的侄女。
“蛋儿哥,忙着呢?”
蛋儿哥?
余蛋儿嘴角抽搐,他何德何能,承受这样的问候,以前不都直呼余蛋儿嘛。
越是客气,他就越不舒服。
忙笑着回应,“去地里除除草,准备回茬些麦子,地里的草太高了,不整整一翻地全被埋了,又会跟着长出来。”
“确实是,你说这地也是,长庄稼就不好好长,又是要上粪,又是要施化肥,还要有墒,可这草吧,什么都没有,长的一个比一个茂盛。”
余秋堂笑着说。
“是啊,是啊。”
“那……最近有见过村长嘛?”
“啊……还没顾得上。”
“不急不急。”
余秋堂笑笑,揉揉小云的脑袋,“那你忙,我们先走了。”
“哦哦。”
余蛋儿好不容易等到余秋堂擦肩而过,一颗心这才算放下来。
“哦,对咯,蛋儿哥,我记得你丈母娘家好像是小王村吧?”
“是啊,就是那边,离我们这里不远。”
“哦,没事没事,你忙。”
余秋堂再不说什么,这回彻底走远了。
余蛋儿回过神来,突然眉头深皱,“小王村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提到小王村呢。
丈母娘……
难道他想说小舅子结婚的事,结婚结婚……彩礼?!!”
原来是说这个。
余蛋儿这下明白余秋堂的深意,顿时身体一阵冰凉。
看似笑嘻嘻的说出这样冰冷的话。
这还是个年轻人吧。
这是在提醒我,要加快速度,不然那种事都兜不住了。
余蛋儿看看前方,咬咬牙转身向回走。
还是抓紧搞掉这事。
继续这么耽搁下去,迟早把自己紧张出病。
“叔,你刚才对队长那么亲热干嘛?”余小云背上背着个小筐子,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学校,她要跟着余秋堂去搞豆腐柴叶。
最近这些日子,第一批的豆腐柴树叶已经烘干,余秋堂想将叶子取下来,使密封的蛇皮袋子封存,余小伟在家里继续补洗功课,小云有闲工夫,便带着来玩玩。
听她这样说,余秋堂立刻明白她有点不高兴。
前段日子,就是余蛋儿带着文书刘祥那个狗日的,一起来冤枉了她和哥哥,心里可气着呢。
孩子对大人的气,往往是最持久的。
成年人之间的怒火,往往来的快,消失的也快。
都知道是为了各自生活,彼此都会想着关键时刻退后一步,留下一些回旋的余地。
事情做绝,看似卡住别人未来,其实往往也断送自己生路。
尤其是后世的人,戾气多重啊。
路边一言不合,轻微一个擦碰,对方后备箱里可能就抽出一把刀子。
邻里间为垃圾放在门口没有及时清理,也能怒火贯心,直接灭掉对方满门。
尤其是涉及到有钱和没钱人对抗,那就更是很难预料,有些有钱人还沉浸老子有钱就是爷的思维意识,岂不知,社会压力早让一些穷人一无所有,他们暂存的就是一腔怒气。
你惹我,反正我就是烂命一条。
我拼死你,我也不吃亏。
所以啊,与人为善为最好,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这是余秋堂告诉孩子们,也经常自省的话。
他们都是普通人。
在社会上就是一个螺丝钉,脆弱的不值一提,说是每个人都平等。
但真正平等的只有死亡。
可小孩不同。
他们会本着对人最原始的好恶来定位,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的话,就会非常讨厌。
你让我不开心,我管你是谁,会会憎恶你。
哪怕你其实人挺好的。
同样,即使你不是啥好玩意,可你就是对我好,那你也是我心中的大好人。
余蛋儿,就是余小云意识里的大恶人。
她不可能忘记当初哥哥被冤枉,抽的满身伤痕的事。
爷爷打哥哥,那是因为爷爷可以管教哥哥。
可余蛋儿害得爷爷打哥哥,那就是罪不可赦,王八蛋一个。
“我和他不亲热。”
余秋堂如何能不理解一个九岁小朋友的心思,耐心和她沟通。
“那你们有说有笑,我咋看都很热情。”
“那是你只看到表面,”余秋堂的笑容很温暖,让秋月微显冷瑟的气温都忽然变暖很多,“知道什么是表面嘛?”
“知道,”余小云点点头,但想了想,又摇摇头,“但是不明白。”
“这很简单,”余秋堂解开自己的衣服外襟,指着里面的旧衣服说,“你看看,如果我不解开外面的衣服,是不是看不到里面打着补丁这件烂衣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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