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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睢州城袁铁蛋报恩


自崇祯十三年举事以来,袁时中从一开始的数百人,发展成如今拥有数万人马的小袁营,他始终是一营之主,凭自己发号施令,素来都是说一不二,不受任何人的差遣。

        要攻哪个城,只须与军师、亲信头目们商量即可,只要认为合宜,便由他下令攻城,即使破城后所得钱粮财货,也是全都归他的小袁营一家独占,由他随心分发。

        他虽与别的大贼有所不同,心中颇知忠义,严令禁止营中将士随便奸淫妇女,滥杀平民百姓,因此在豫东南对小袁营的风评极佳。

        可是现在的他却不得不小心谨慎行事,不仅怕闯王严令追责,就连身居大将军地位的罗汝才,也使他噤若寒蝉一般。

        心中憋着的这股闷气,表面上还要做到惟命是从,袁时中无时不刻都感到郁闷和绝望!

        才自北门入城不远,便可见一队队曹营骑兵在街巷中,奔驰来去,似在维持着城中的秩序,袁时中寻到一个曹营小头目,一问之下得知道州县衙门、官库,还有城中各豪绅大户之家,以及他们所经营的各式商铺,都已被曹营将士们分兵驻守,不许外人趁乱劫掠钱粮财货。

        袁时中的堂兄弟袁时泰,在他的身旁怒声骂着:“还说啥不许抢劫,不过是不许咱们小袁营沾点儿油水罢了,他们自己个儿到是抢得那叫一个快活!

        哼。以后,你就瞅着吧,总是按这规矩来,闯王和曹营时时分肉吃,个个都是嘴巴头流油,却随意扔给咱小袁营一根烂骨头,早晚把咱饿死喽!”

        袁时中闻言不由严厉地看了袁时泰一眼,责斥他道:“不许你再胡咧咧!活得不耐烦了嚒?……闯王决不会亏待咱小袁营,你们只管放心好啦。”

        话虽然如此说,但袁时中的心中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策马回望了军师刘玉尺一眼,两人虽然都没有言语什么,但眼神之中却透露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来。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唐府门前不远处,而先前派进城的小头目王世杰已经守在唐府大门外,他另分出十骑去守护后门。

        袁时中策马问道:“唐老爷府上可曾受到惊扰?”

        王世杰赶忙回禀道:“将军,小的也是才到,不知唐老爷府上情形如何。”

        袁时中闻言不由一愣,语气森冷地问道:“我不是早就派你入城,怎会才到?”

        王世杰面上显出愤愤之色,回道:“我等持的不是曹营令箭,在街口被拦了下来,幸而遇到一个曹营大头目,好一番盘问后,才勉强放了我等入城。所以就……”

        袁时中铁青着脸不出一言,过了好一会,才回头对军师说道:“玉尺,烦你代我去叩见大将军,向他禀报北门已由我小袁营遵令占领,秋毫无犯,百姓各安生业。记得回来时,定要向大将军讨一支曹营令旗带回来,插在这大门前边,使唐老爷阖府上下免遭兵灾之祸。”

        刘玉尺接令后,带着十名亲兵勒马朝东而去。

        袁时中这时也下了战马,命亲兵队头袁大洪快去扣门求见唐老爷,可好一会都没有一声回应,细听之下,门内似有哭声隐隐传出。

        他顿感诧异,因担心曹营人马从别处进人唐府劫掠,他忙吩咐将门撞开,袁大洪找来身强力壮的亲兵,才奋力撞了两下,就听府门内有人喊道:“老爷别撞,别撞,来啦……开门来啦……”

        只见一个年在五十岁上下,看上去十分沉稳干练的老者开门出来,连声表达着歉意,似乎很怕这伙贼兵一个不开心,就将他切瓜砍菜一般。

        “你是何人?这里可是唐铉老爷府上?唐老爷可安好?”

        面对袁时中的连连追问,那老者不敢怠慢,他躬身抱拳行礼回道:“小老儿韩忠,是府上家奴。此处正是唐老爷府上,家主人三日前就已离府,往乡下闲住,现不在府上。”

        “府上还有什么人?”

        韩忠见这位“贼头”神态非凡,更口口声声的“老爷”叫着,似乎不是要杀人劫财般模样,心中也自猜疑不定,忙十分恭敬地回道:“只有男女仆人看家,两位少爷也随老爷去往乡下啦。”

        袁时中闻言顿足说道:“可惜……真是可惜啦!”

        他忽然想起来刚才隐约听到的哭声,便随口问道:“没有散兵游勇从别处进来骚扰府上吧?”

        “没有,将军。”

        韩忠感到这位贼军头领的面色和善,语气中并无恶意,心中更觉诧异,这时便趁机问起:“请问将军大名?同我家主人可曾相识?”

        袁时中既来登门,便无意隐瞒,当下对他说道:“我是开州人,小袁营的主帅。我认识你家唐老爷,可是他怕不会记得我啦。他真的逃去乡下了嘛?”

        韩忠闻言连忙跪下,叩头说道:“小人失敬,万恳将军恕罪。将军可是在开州见过家主人?”

        “哎……此事说来话长。我看,唐老爷并未出城吧,你不必瞒我。快些将唐老爷找来,我要与他见面。你可知唐府门外,我已经派兵前后护了起来,保府上人等不受伤害,现只待与你家老爷一见,便要出城他去。

        今日事忙,我不便在此久留。究竟唐老爷躲在何处?快快请来,与我一见!”

        韩忠不知袁时中究竟是何意思,并不敢就此请唐铉出来,忙在一边赔笑问道:“将军,因何对唐府施恩保全?又为何急着见我家主人,小老儿可否代传?”

        袁时中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道:“你不必多问,快去将唐老爷请来,到时自会明白一切。”

        韩忠见他面色略显不耐,便不敢再多问下去,站起身来,赔笑道:“还请将军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寻找我家主人。”

        袁大洪用眼色请示,是否派人跟随,却见袁时中对自己摇了摇头,便任凭韩忠独自离去。

        过了一会儿,唐铉在老仆韩忠的搀扶下,满脸惊疑不定地来到客厅,他虽然在内心中十分看不起闯曹贼军,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才到客厅,唐铉便欲躬身作揖,以平礼与袁时中相见,却不想被袁时中给拦阻,更一把将他推到首位的太师椅上坐下。

        而袁时中更是来到他的脚前,双膝跪下,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唐铉对此大为惊异,赶忙站起来作揖还礼,更是急急搀扶起袁时中,连声问着:“将军,将军,敢问这是何故?因何如此啊!”

        袁时中神态恭谨地对他说道:“唐老爷,您是时中救命恩人。数年之前,如非唐老爷留时中一命,时中的骨头早不知抛在何处,又怎有今日呢!”

        唐铉想破了脑袋,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曾救过眼前这位年轻的贼军头领,只得再次重新见礼,请袁时中在客位坐下。

        他一面吩咐家仆沏茶待客,更命韩忠预备酒菜,要款待随袁时中和全体将士,然后才向袁时中问道:“适才将军说,学生曾救过将军一命,学生实在记不得。可是学生在开州任职时的事情吗?”

        袁时中笑着说道:“那是崇祯九年春天的事啦。唐老爷初到开州任上,时中因时值荒春劫大,随乡里少年做了小盗,被兵勇捉拿,押解入城。

        老爷当时正在剿贼清乡,雷厉风行,每日捉到的人,多被问斩……”

        唐铉这时忽然插了一嘴:“那时上宪督责甚急,学生也是不得已为之,只好‘治乱世用重典’啦。”

        袁时中并未提及他滥杀之事,而是接着说道:“那时节,州衙大堂下黑鸦鸦跪了一大片,不少人当堂判斩、绞,也有判监的,已是最轻责罚。

        老爷问到我时,忽然就发了慈悲,问道‘袁铁蛋,我看你年少,相貌也不算凶恶,不似惯贼,快从实招来,因何伙同他人行劫?’

        我招供说‘因老母守寡,养我不易,而荒春劫大,老母染病不起,小民万般无奈,才随伙拦路行劫,也只抢一头耕牛,并未曾伤及牛主。求老爷鉴怜苦情,恩典不杀!’

        蒙唐老爷破格开恩,嘱我‘既是初犯,得财不曾伤主,念你上有老母染病,无人奉养,从轻发落。与你两串钱,拿去做些小本买卖,养活尔母。你须洗心向善,不可再作小盗,干犯王法。倘再偷人抢人,捉拿到案,前罪俱罚,决无活路!袁铁蛋,你肯永不再做小盗么?’

        我当即答说‘小人对天明誓,永不再做小盗。生生世世,永感大恩!’

        唐老爷果然命人取了两串制钱给我,且当堂开释,您这活命之恩,时中如何敢忘啊?”

        听罢袁时中讲述的事情经过,唐铉也似乎想起此事一般,他凝望着袁时中的脸庞,仿佛回忆状,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地笑着亲热问道:“怎么,将军就是当年‘铁蛋’乎?”

        袁时中也是笑着答道:“‘铁蛋’乃时中之小名尔。我因生下不久便死了父亲,又体弱多病,母亲怕养不成人,便取小名铁蛋,讨个吉利。

        大名本就叫时中,只是穷家孩子,村中大人、玩伴们都叫我小名铁蛋,倒是很少人叫我时中的。”

        “令堂,如今可在军中?”

        “先慈早已病故。先慈一下世,时中别无牵挂,便纠集乡里少年,在山中起事。不过,时中起事时,唐老爷已经卸任走了。”

        “将军,没再用从前名字?”

        袁时中笑着答道:“唐老爷前次放归我时,时中曾对天明誓说‘决不再做小盗’,这次堂堂正正起事造反,起头便纠合五六百人,大家伙推我为首,便用了大名袁时中。

        不过三五月间,便有四五千人,再过一年,越两三万众,更打过黄河,就跟滚雪球似的,打涡阳、破蒙城,我的小袁营现今已是远近闻名了。”

        唐铉轻捻下颌上已经凌乱不堪的胡须,上下打量着袁时中,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年那个袁铁蛋是何样子,可却仍然是对他说道:“说实在的,当时瞧将军相貌面黄肌瘦,满身尘垢,同一般饥民小盗无殊。

        然将军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双目有神,眉宇间暗藏英气,学生料定将军日后必非草木之人,所以立志留将军一命。

        学生平日自诩尚有识人眼力,今日果然验矣,验矣!”

        他说完不由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袁时中欠身还礼,说道:“倘非唐老爷当日堂上施恩相救,时中断无今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此乃天意,天意使学生当日做开州知州,在红羊劫中放走将军。倘若冥冥中没有天意安排,学生今日也不会再与将军相见。”

        他们二人谈得十分投机,就好像是故人重逢一般。

        就在袁时中与唐铉交谈之时,唐府下人们就已经酒饭粗略预备好,唐铉请袁时中到书房中用餐,而随来的小袁营将士被请到大门内的对厅中饮酒,前后守门弟兄则是各在门内坐上了一桌。

        又过了一会儿,军师刘玉尺也从曹营回来,他立即被请进了书房之内,袁时中先介绍他同唐铉相见,待他落坐后,才问起:“见到曹帅没有?”

        刘玉尺欠身说道:“在州衙见到曹帅。曹帅得知我们小袁营占了北门后,秋毫无犯,十分满意。曹帅并说请将军前去见他,有事要同将军当面商量。”

        袁时中问:“曹帅的令旗取来了么?”

        “已经取了,交给王世杰,叫他就插在唐府大门边。”

        袁时中这才对唐铉说道:“城里多是曹营人马,敝营只占了北门一带。府上这条街也是曹营所管,我特向曹帅讨了一支令旗,可保府上平安无事。”

        唐铉闻言后,忙起身向袁时中深深作揖,又向刘玉尺躬身作揖,嘴里说着:“承蒙如此眷顾,实在感德无涯。”

        他表示感激之情后,随即又问道:“请问二位,学生左右街邻,多是清白良民,公正绅衿,如何可以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敝宅既有曹帅发下令旗保护,可否令左右街邻都来敝宅避难?”

        袁时中不暇思索地点头答他道:“也好。”

        唐铉在得到袁时中的首肯之后,立刻命家中仆人分头通知周边各乡宦绅衿,富家大户,火速来唐府避难。

        他更命管家韩忠取来纹银四百两,双手捧到袁时中面前放在了桌子上,用亲切又恭敬的口吻对他说道:“这里有区区四百两银子,请将军拿去赏赐随来敝宅的贵军弟兄。学生再另备有两份薄礼,敬献将军与军师,因一时不及预备,容我稍后再差人恭送将军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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