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洞房
伴随着礼宾拖着长腔的“送入洞房——”的声音,两个丫鬟搀着我,进了正房。
来客们已纷纷坐上了席,秦明旭依礼陪客。
众人起哄,灌他酒喝。
闹哄哄的。
我遣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房内。
与秦明旭拜完堂,我心中那丝因巨响带来的慌乱平静许多。
木已成舟。
此处,便是我的归处。
无论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动静,我总归是有枝可栖,有人可倚。
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冯高回来了。
我听到他向众人笑道:“冯某来迟了,自罚三杯。”
他的出现令四周响起一片阿谀之声。
冯高强忍着,应承那些人。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众目睽睽之下,他出现在筵席上,所有人便可知道他与我、与秦家关系匪浅。秦家便有了一重无形的庇护。
不知怎的,纵使他竭力克制着,我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几许阴霾。
也许是与方才他属下所禀报的“要紧的大事”有关。
夜,渐渐来临。
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去。
秦明旭被灌醉了。
冯高扶着他,将他送来洞房。
我忙揭掉盖头,与冯高一起,将秦明旭搀到床榻上,脱掉鞋履。
“怎得喝成这样?”我道。
龙凤烛的光,将屋内漾得柔和。
冯高的身上带着酒气,亦有微醺之态。他笑笑:“娶了姊姊,大喜,多喝几杯,难免的。”
我问道:“方才,那人喊你出去,是什么事啊?”
“是……”他低下头,想了想,道:“是公务上的事,说了,姊姊也不明白的。”
我笑:“你不说,又怎知道我不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姊姊,人都说,命有一尺,难求一丈。”
我道:“老天爷给一尺,就收一尺。给一丈,就收一丈。不必强求。”
“姊姊,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在光岳楼前失散,现在会怎样呢?”他的话语里带着薄雾的清凉。
我想了想,道:“或许,我们都跑回了杂技班,长大后,仍然走南闯北,打把势卖艺。有时吃得饱,有时吃不饱。”
“那样……挺好的。与姊姊时时在一处。”他抿了抿嘴角。
我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我等你辞官回来呢。到那时,你就可以和姊姊时时在一处了啊。”
他天真地笑了笑:“好。”
有仆妇端着百合莲子汤进来。
我接过,仆妇退下。
冯高夺过那碗汤,咕嘟咕嘟喝了半碗,面孔上是耍赖的神气。
“我喝了姊姊的百年好合。”
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额。
“吃多了酒,喝点汤压压也好。”
“我该走了。不该再打扰姊姊的洞房。我去找母亲。”他转身离去,步子走得太快,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我上前扶起他,道:“慢着些。你竟醉成这样。我找几个小厮送你过去。”
他兀地笑起来,用手划拉了一圈儿,道:“姊姊,这洞房真好,你真好。”
当我白发苍苍,人到暮年时,常常会想起这晚冯高在我与秦明旭的洞房里说的这句话。那时,冯高痴痴傻傻地坐在我身边,眼神混沌,神智似幼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姊姊,这洞房真好,你真好。如果他当初没有被秦老爷丢弃,秦明旭的人生,是他的。秦明旭所享的母爱,是他的。这洞房,或许也是他的。
此时,我只当他是醉话。
“好好好,都好,都好。”我哄着他,唤来小厮,吩咐道:“备车,送冯厂公去青岳馆。”
小厮想去扶他,他猛地推开,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不要人送,我不要人送,我去找母亲,我去找母亲……”他喃喃道。
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秦明旭仍在熟睡之中。
我用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夜深了,秦府一片静谧。
雨,还在下。
花练还没有回来。
我没有解衣,趴在床榻的一侧,听着雨声,渐渐睡去。
我做了一个很浅的梦。
梦里,是连绵起伏的山峰,我拼命地往上爬,山顶上,有人在等我。他背着身子,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我不知道他是谁。等我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山顶,一阵疾风刮过,人影不知所踪。我独自一人站在山顶,好像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我被巨大的茫然笼罩住。
睁开眼睛的时候,秦明旭恰好也刚刚从床上起身。
他端过一边桌上昨夜冯高喝了一半的百合莲子汤,将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一碗百合莲子汤,冯高一半,秦明旭一半。
“明旭,你醒了?”我道。
“桑榆——”他轻轻地唤我。
“嗯。”
“桑榆——”他又喊了一声。
“嗯。”
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靠在床边笑了笑:“我就是想喊喊你。醒来,你在身边,我喊一声,你应一声,这感觉真好。”
我绞了温帕子,递给他。
他擦了脸。
忽然他探过头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亲。
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若有似无。
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这般亲密。
亲完,他笑着离去。
我摸了摸面颊,热热的。
小音白日里出门买珠花,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河堤边许多人洒酒、烧纸钱,有人炸泄洪口的事,满扬州传得沸沸扬扬。
郑家数万亩私田被毁、家庙被淹,郑贵妃的父亲气得当场吐血,差点背过气去。
扬州府衙的人派了许多官兵,在河堤附近巡视,查看究竟是何人所为。
老百姓们皆暗中拍手称快。
那个死去的人,寻到了尸首,血肉模糊,不知姓名。扬州百姓深为感念这个无名英雄,称其为“河神”。
朝廷得到奏报。
当今万岁见事已至此,横竖,郑家已然受损,不可挽回,与其追究一个死去的人,不如顺着民意,倒能落个好名声,便下了道迟来的旨意,“允扬州泄洪”。
听闻郑贵妃动了胎气,太医院的人齐齐出动,连续几日,方才保住郑贵妃腹中龙脉。
既有旨意,那炸泄洪口的人,便算不得“罪犯”。
于是乎,老百姓们自发组织,在河堤附近,修河神庙。
工匠们轮班,日夜赶工。
花练一直没有到秦家来。
新婚毕,我重新回到酒坊,见她如从前一样,搬着一个大大的酒坛子,从后院往外走。
我在柿子树下拦住了她。
“花练,你怎么总也没去寻我?”
我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很久的样子。
见了我,她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
“东家,我回了趟花家洼,今儿一早才回来,赶得急,没来及告诉您。”
我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低头,道:“我们村里这几天办丧事,我回去帮帮忙。”
我点头道:“这样的事,原也应该。”
入夏,柿子树的枝叶更繁茂了,绿叶覆盖,舒展着,像一把伞。
她纯净的眼睛看着我:“东家,您顺顺当当大婚了,我真高兴。”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面孔。
第二日,河神庙建成。
甚是轰动。
许多百姓去祭拜,络绎不绝。
我亦是当日被河神救下的一员。与其他百姓一样,我对河神有崇敬,有感恩。
我命小厮准备了些香烛纸钱,也打算去拜拜。
人流涌动中,我挤进庙里。
抬起头,看向庙里供奉的河神。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香火,隔着供桌,隔着生死,隔着无名英雄的传说,我蓦然怔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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