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陆惟心事重重,要做的事情更多,没工夫跟他们耍嘴皮子,他徒手挖了两下,发现这块地方果然跟杨园说的一样,土层松动。
他又拆了几块青砖,眼看差不多能容一个人勉强通过,他就没再拆下去了,一来砖块越往外就越牢固,松动的只有那几块,二来如果这个洞太明显了,也很容易暴露。
陆惟掂量着差不多了,冲陆无事点点头,人先跃进去,脚一边蹬开土块,身体一边往下沉,腰一弯,身体缩起又舒展开,果然就到了监牢墙外。
天已经蒙蒙亮了,依稀能看见周围景物。
果然如同杨园所说,这里是条巷子,堆放了些杂物,但四下寂静,倒是喊杀喧闹从远处传来,连带着几处宅子竟已烧起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陆惟皱了皱眉,但他没有多看,眼下情形也不允许他多管。
他随手拖了几个筐子过来,遮住这个“盗洞”
,左右看看,随即往一个方向走去。
……
“恐怕要委屈殿下先在此歇息片刻。”
崔千的确没有口出恶言,只不过他让身后四个孔武有力的守卫在外面守着,公主的压雪剑也早被他收走了。
公主独自一人,双手空空,依旧并不显得紧张,反是提出一个问题。
“方良不打算自己过来跟我说点什么吗?”
崔千脸色微微一变,似没料到她会直接开门见山戳破此事。
“殿下安心待着就是了!”
他扔下一句话,转身急匆匆就走了,看着倒像是落荒而逃。
公主环顾四周。
这里就是他们之前住过的官驿,也是她的屋子,等于说崔千带人围住官驿,将她软禁在这里了。
压雪剑虽然被收走,但天蚕丝还在,崔千还有点顾忌,没有让人给公主搜身,自然也想不到公主身上还藏着这等利器。
但公主不着急找办法出去,她也在思考跟陆惟差不多的问题。
如果幕后主使是方良,他要达到什么目的?
固然如今世道,天下纷争,有能者居之,许多人,尤其是世家权贵,对天子缺乏畏惧,造反起事也是随随便便一拍脑袋就成的事。
光她知道的,最近五十年内,璋国境内,和南方辰国,就发生过三起谋逆了。
一次是她如今这位堂弟用孙家谋逆罚没的财货,充作讨伐柔然的军资,竟能支撑到李闻鹊大胜,可见这笔财物有多庞大。
还有一次则是南朝皇帝还是皇子时的事了,据说当时是宫闱叛乱,不轨之徒很快被拿下,后来才有了现在这位皇帝上位的事情。
这两次谋逆,公主离得远,都不甚了了,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光化帝,也就是她父亲还在位的那一次。
当时连续两年天灾频繁,一地旱灾一地水灾,同样是庄稼无法长成,当地的大地主是门阀,还不肯减租,百姓们走投无路,就有人揭竿而起,喊着口号冲进那户地主家中,与对方
护院厮杀,虽然死伤惨重,最后也将那地主一家几十口都杀了,愤怒的流民又冲到当地官府,将县令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门示众,此事越闹越大,最后聚起三县流民造反,又因为群龙无首,目的混乱,最终自然是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那会儿的她就像魏解颐那样,因为有人遮风挡雨,便可以心安理得不知世情。
听说之后还问父亲,官府为何不管他们?那些人既然是为了生计而起事,为何在达成目的之后反倒分裂了,要是他们齐心协力,岂不是能够发展壮大?
她清楚记得,父亲当时叹了口气,脸上没有对起事流民的愤恨,反倒有种微妙的无奈,像同情像怜悯,又像无能为力的自嘲。
“世家的势力太大了,他们的家就是坞堡,有护院,有守卫,有粮仓,还私藏兵器,这次被抄家灭门的那一户,是因为内部勾心斗角,先乱起来,否则那些流民无法那么轻易攻陷。”
光化帝如是道。
“可阿父,就算世家不肯减租,官府也有责任吧?若不是县令罔顾生民,迟迟不肯对世家有所作为,又怎会酿成后果?”
“县令胆小,本着息事宁人,官位就能保住的想法,却没想到民愤如潮,可疏不可抑,他选了世家这头,自然就要承受民怨那头,有得有舍,死得不冤。”
“阿父,你可是天子!
你没管好那县令!”
八岁的章玉碗,胆子比她亲弟弟都大,旁人不敢说的话,她就敢说。
自然,也是源于光化帝对她的宠爱。
“碗碗,天子也不是无所不能,为所欲为的,我今日对世家开刀,他们明日就敢联合起来将皇位掀翻,再扶一个人上位。
欲速则不达,这不是几年之功,也不是一代皇帝就能解决的。”
“那流民呢?他们为了活命起事,为何把最大的敌人杀了,他们反倒自己闹翻了?”
“这就是人心!”
皇帝牵着她的手,指着前方一片花丛灿烂。
“你看这些花,有的花瓣粗,有的花瓣细,有的颜色更漂亮,有的就浅淡一些,还有的直着花杆愿意迎风招摇,有的就弯着腰背对日头。”
她伸长了脖子去观察,煞有介事点点头:“阿父说得对,这些花各有心思!”
皇帝被她逗笑了。
“人也是一样,他们原是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只想活命,这才聚集起来,一门心思攻打世家。
坞堡虽然守卫森严,可是面对那些一心求死没有退路的流民,最终还是会被攻破。
一旦解决了吃饭问题,流民们的目标就不一样了。”
“有的人吃饱饭,起了畏怯之心,不想再冒杀头的风险去闹;有的人觉得世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他们,肯定会事后算账,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闹大,再与朝廷谈判招安;还有的,从这起混乱里看见了机会,他们不想再当庄稼人了,他们也想当人上人,也想像世家那样活着。
既然想法不一样,要的也不一样,自然而然,就会分裂了,一旦分裂,力量大不如前,很快就会被扑灭。”
她听了这老长的一段话,还是有些半懂不懂,只是小大人一样,胡乱说些惹人
发笑的言论。
“这样说来,只要他们不闹翻,那不就会壮大到世家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很难。
世家能团结,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这些利益经过上百年的巩固,很难改变,而那些流民,他们的利益是随时改变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他们想要什么。”
皇帝半蹲下身体,与女儿平视。
“阿父没法一辈子庇护你,当今世道,别说公主,就是皇帝,也很难说永远太平无事,一旦有事,那必然就是大事。
甚至因为你的身份,还会比平民百姓更危险几分,所以这些话你现在听懂也好,听不懂也罢,都要先记在心里,知道吗?”
……
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
公主想到目前境况,竟与当年父女俩的对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但每件事,不一定会一模一样。
像这次,就多了个方良。
方良能营造出奔波为民的形象,就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几次见面,就连陆惟这等观察入微的人,也被骗了过去,没发现任何异常,可见此人甚至是个引而不发的枭雄,那他会有什么后手呢?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但还没等公主开口,来人就自顾自推门进来。
公主认识他。
此人叫王二,在流民军里颇有声望,似乎是个带头的,方才那一众人都喊他王二郎。
对方中等身材,年纪不大,脸上的胡子却是特意留的模样,身上衣服都是破旧打过补丁的,但尚算干净,许是沐浴过的缘故,身上也没有古怪味道。
“外面杀了许多人,什么陇西李氏,还有他们说最有钱的贺氏孙氏,也全被杀干净了。”
张嘴第一句话,就是云淡风轻的杀戮。
“血流了一地,把街上砖石缝隙都填满了,打扫起来有些麻烦,最近几天就不管了,公主要出去看看吗?”
“我被崔千软禁于此,恐怕也出不去,倒是劳烦你将外头的情况说与我听,多谢了。”
公主想了想,“城中除了流民之外,还有许多因天寒地冻而拮据的百姓,你们抢了那些富户之后,若有余粮,不如分些去给城北城西的贫民,他们多是居住在升平坊和吉祥坊一带。”
王二郎脸上的讶异越来越浓,简直掩饰不住。
他的确是存着进来先恐吓一顿的心思,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存着恶意,觉得今日也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公主泪流满面求饶的模样。
可他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公主会是这种反应。
听见屠戮,不是害怕,不是惊慌,也不是兔死狐悲的担心,而是谢谢他,甚至还让他们分粮给贫民。
王二郎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你不是路过的吗,怎么知道这城里贫民住在哪里?”
公主:“自从方良说官仓没粮之后,我就让人打听过了。
除了你们之外,城里还有不少人
也吃不上饭。
所以先前我还分出我们带来的一半干粮,交给方良,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王二郎冷笑:“若非你们这些贵人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让我们吃不上饭,我们如何被逼到这等田地?”
公主点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所以十年前,我就去柔然和亲了,柔然人如何凶残,你想必也有耳闻。
十年过去,我协助朝廷将柔然消灭,还中原百姓一个安宁太平,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吧?”
对方一愣,似没想到公主思路如此刁钻,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柔然人,与我们无关,他们打不到这里来,我们只关心能不能吃饱饭!”
王二郎憋出一句,似也觉得勉强,便匆匆转移话题,“你是公主,定是知道皇帝如何过日子的吧?每日要吃几顿饭,用几个奴婢服侍,马车要多少匹马拉?”
公主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他身上有着小民的狭隘偏执,却也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古籍有载,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但在本朝之前,皇帝马车一般都是八匹马,不过我阿父当时很少出行,一般出行也只用四匹,因为他的御辇较小,四匹马就能拉动了。
至于后面的皇帝,我就不晓得了,因为那会儿我已经去柔然了。”
王二郎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倒不是觉得皇帝简朴,而是他本来已经做好公主大喊大叫训斥痛骂,拒不合作的架势,即便说话,肯定也是像其他贵人一样冷嘲热讽,却没料到对方竟是有问必答,还言无不尽,态度也平和近人,如同两人只是邻里乡亲坐在一块叙话,竟是让他半点火气也生不出来。
面对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王二郎有些局促,在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能攻击公主造成伤害时,他选择腾地一下起身,怒气冲冲大步离去。
公主:……
她原还想等对方放松警惕之后,再试探询问方良的事情,结果王二这就直接跑了,倒是白费一番工夫。
但是这一番谈话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上邽被屠城了。
确切的说,是城中世家富户被屠杀了。
王二是个流民,从家乡来到上邽,肯定也吃过不少苦,他能聚起那些流民,让他们以他为首,肯定也是有点本事的,既是连他都说血流成河,那必定是死了许多人。
陇西李氏在本地是旁支,但几代繁衍下来,连带家仆奴婢也有上百口人,还有贺氏与孙氏,也都是本地出了名的商贾富户。
只怕现在外头,已是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外面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屋内没有沙漏,但应该差不多到辰时了。
一夜未眠,说不困倦是假的,但公主估计自己在这里没法清静太久,想要见她的人,应该不止王二一个。
饶是如此,她还是手肘撑着下巴,任凭倦意侵袭而来,瞬间昏昏欲睡。
敲门声果然再度响起。
这回很有礼貌,公主没应,对方也没贸然推门进来,而是很有耐心地继续敲着,大有她不应就不走的架势。
公主叹了口气,怎么就连眯一会儿都不行。
“进来。”
下一刻,她面露意外。
“我还以为你能一直忍着不出面,让崔千来当这个恶人呢!”
对方笑了笑,朝她拱手行礼。
“对殿下而言,什么是恶人,什么是好人?”
公主也笑起来:“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了,方使君这是准备与我坐而论道?”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破口大骂,两人碰面,竟是这番仿佛老友相见的和谐。
“不敢叨扰殿下,听崔千说,殿下想见我,我就来了。”
“我的确有些困惑未解。”
“殿下请讲,若是能答的,我必知无不言。”
王二虽然怒气冲冲走了,方良却来了。
他的态度比王二还要好,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诚恳。
公主也不客气:“杨园的案子,是不是你布置的?”
方良略略有些意外。
“我以为殿下最先会问我流民军或城中大乱的事情。”
公主笑道:“这个问题,我怕方使君不肯告知,自然是得珍惜机会,先从好回答的问起了。”
方良也笑:“殿下妙人也。
那就一个个来吧。
不错,与杨园有关的两个案子,都出自我之手。”
公主蹙眉:“据我所知,那功曹黄禹还是方使君你的远房亲戚吧,那满门十二口的人命,就为了陷害杨园?而且这案子未免做得太糙,再多两日,我们怕是就能找到真凶了。”
方良道:“这案子本来就不是为了陷害杨园,只是借他来拖延二位的时间,所以糙不糙的,不打紧。
如今目的已然达成,可见效果还是不错的。
至于黄禹,此人流连赌场,赌瘾深种,我也曾苦口婆心劝过他许多回,可惜他都听不进去,还到处借钱,秦州府的同僚,几乎没有不被他借过的,他走投无路,差点连女儿都要卖掉,可要真那样做了,那就变成北朝最大的笑话了。”
公主凝目:“因为如此,便索性连他家人一块杀了?”
方良叹了口气:“人生苦短,父母又是孝道所在,有这样一个爹,他的儿女以后能快活到哪去,不如一块走了,也算是解脱。”
公主算看明白了,这方良竟是个佛面蛇心的人物。
她也叹了口气:“我刚到上邽城时,见方使君日夜奔波,为了百姓不辞劳苦,还很是敬佩,如今看来,却是我看人的眼光还不到家,得好好修炼一番。”
方良闻言,竟还反过头来劝她。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您已是我见过的人里,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只可惜有心算无心,你们路过此地,本就不可能对我们这些人太过了解,仓促几日,能将事情揭开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可我不懂,你到底意欲何
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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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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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北朝,虽不能说盛世太平,大部分百姓也没到活不下去的田地,就算你占了秦州,又如何往其它地方推进,让那里的百姓随着你造反?”
方良道:“如今我已占了天水、陇西、武始三郡,殿下不妨猜猜,下一步我要往哪里走?”
公主蹙眉,想了很久。
“梁州?”
方良抚掌一笑:“刚刚传来消息,梁州刺史何忡也与我一道起事了!”
公主愣住,她只是试探一问,没成想居然真是梁州。
她本以为方良仅凭一州之地走不了多远,结果居然还有人跟着他一块干的,可见方良的筹谋,只怕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不由陷入沉思。
按理说,西州都护府李闻鹊那边,是不可能跟着方良一块造反的。
因为皇帝对李闻鹊有知遇之恩不说,现在李闻鹊也是镇守一方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干造反这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不是往西,那就是往东。
东面,过了扶风郡和始平郡,就是长安了。
扶风始平二郡没有府兵,属于拱卫京畿的缓冲地带,真正的精兵,是镇守长安的禁军。
公主不由皱眉:“你们想去长安?”
方良:“殿下英明。”
公主:“且不说你们拿下长安容易与否,就算你们得了长安,镇压京中数十万禁军,那时候也已元气大伤,如果长安告急,雁门的钟离,汝南的白远,都不会坐视不管。”
方良笑道:“柔然虽然大败,可还有余孽逃去敖尔告,钟离如果离开雁门,那些东柔然余孽可就坐不住了,是中原人取了长安危险,还是放任柔然人入关危险?他可得好好掂量了。”
“至于白远,他是防止南朝人北渡的重要关卡,有他在,南朝人还有所顾忌,他若驰援长安,恐怕人前脚刚走,后脚南朝人得到消息,马上就北渡了。”
“这两个人,固然重兵在握,但都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哪怕长安出事,他们都不能说走就走,否则,让我这等反贼扶持了新帝登基事小,直接丢掉半壁江山,乃至让柔然人跟南朝人会合瓜分大璋,才是千古罪人。”
两人既是就事论事,便出奇平和,公主也没有因为他的话生气,反倒仔细想了想,才摇摇头。
“不对,还是有漏洞!”
“你跟何忡,就算你们俩已经安排好去京城该怎么分配果实,那满城的公卿世家,可不像这上邽城的好拿捏,到时候你们已经跟禁军打过,元气大伤,如何还能对付得了那些人?”
“李闻鹊得到消息之后,肯定也会追上来,到时候他也不用入城,只要围困长安数日,这长安城里无数人吃喝拉撒,又无物资进入,很快就要到人吃人的境地。
这应该也不是方使君造反的初衷吧?”
“还有南朝那边,如果他们就偏不北渡取地,而是以讨伐你们为由要求北朝割地呢?方使君,人心易变,这世上许多事情,未必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心思瞬息万变,想的再好,也赶不上变化。”
“至于柔然人,以我对敕弥的了解,他倒是最有可能照你设想去走的人,只要雁门那边,钟离一走,他肯定会立马攻打雁门关,新仇旧恨,务必将雁门郡化为焦土不可。”
她一个一个掰碎了分析,竟是将方良的计划由头到尾都演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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