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破碎世界(3)
凌晨四点的时候,成默就被如同防空警报一般的宣礼声吵醒,他睁开眼睛,窗户外的天际仅仅微微泛白,深蓝色的天幕像是被水冲刷过一遍,颜色变得浅淡了一些,而昨天夜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星辰随着银河流进了大海,隐没于悠扬漫长的鸣响之中。
说实话曾经成默对于圣罗兰教是心存不屑的,然而当他身处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又觉得这样的氛围确实能给人一种安定感。他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窗户彻夜都没有关,冷风吹拂,微凉的空气异样的清新,如同吸氧般令人精神一震。
在练习《律法之书》以后,成默对于睡眠的需求没有那么高,三四个小时就足够了,加上昨天上床睡的早,成默干脆就直接起了床,开始锻炼起蛇式瑜伽。尽管进步缓慢,预期也不会很高,成默依旧孜孜不倦。
等到天光发白,楼下的院子里喧闹了起来,除了说话声,还有“沙、沙、沙”的摩擦声,成默朝下看去,只见哈立德的母亲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堆满了凌乱的羊毛,她手上拿着两把满是钢刺的刷子,反复的刮擦着夹杂中间挂在刷子上的羊毛,直到那些羊毛变成绒状,才把刷子上细细的羊绒扯下来,卷成一团放进了脚边的竹筐。
接着她又抓起一把没有被加工过的羊毛开始翻来覆去的剐擦。而哈立德的两个姐姐则用古老的木头纺坠和纺锤把那些羊绒编织成了线。
如此古老的方式在工业化的现代很难亲眼目睹,因此成默观察的很入神。
晨光熹微,无数细碎的绒毛在空气中飘荡,像是缤纷的细雪。远处高耸的宣礼塔直刺苍穹,悠扬的梵唱在空气中飘荡。古旧的建筑、废墟般的城邦以及穿着沙乌地传统纱裙的异乡女子,组成了一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长久驻足的画卷。
成默心想这样的画面肯定能成为绝佳的手工地毯广告,让有钱人们对此趋之若鹜。但这样的美丽实在很残忍。因为手工羊毛毯的背后是无法治愈的尘肺病,他想要提醒她们戴上口罩,却觉得在拉塔基亚很可能连口罩都买不到,更不要提3M的口罩了。
成默正想该不该现在就下楼找哈立德,就看见哈立德牵着睡眼惺忪的阿法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哈立德跟他的母亲和姐姐们打了招呼,走到了墙边拾起了搁在地上两个大大的竹篓,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两侧,和阿法芙一起准备出门。
“等等,哈立德。”成默喊道。
哈立德抬头,有些惊讶的冲着站在窗户边的成默大声说道:“早啊!雷克茨卡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有事跟你说,你等等。”
成默转身快步下了楼,等他到了院子里时,刚刚还在庭院里织布的两个女人,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哈立德的母亲还在打磨着羊毛。成默也没有觉得奇怪,信仰圣罗兰的女人是不能随便和外人说话的,结婚之后规矩会稍微宽松一些,但没有结婚之前,除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就连脸都不能露给别人看,因此出门必须蒙上面纱,只露出眼睛,对于她们来说这是贞洁的象征。
武侠小说里也会有大侠揭开美人的面纱,美人不得不嫁给大侠的情节,也不是完全杜撰的。年纪尚幼的时候读这样的情节有些浪漫,但实际上是对女性彻底的物化。
在现在有些开明的地区人们并不会这么极端,女人不仅上街不用戴面纱,还能够学习驾驶,可以进入体育场观看比赛和为自己在银行开户(沙乌地女性必须有丈夫的许可才能拥有自己的银行账户).....
成默低头看了眼被放在毯子上的纺坠和毛线,心道:昨天听哈立德说拉塔基亚原本是个比较开明的港口城市,但如今看来这远算不上哈立德所描叙的那种开明。大概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保守思想卷土重来,看样子战争不只是摧毁了城市的建筑,还摧毁了原先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他又看了眼哈立德的母亲,她穿着黑色的袍子戴着黑色的头巾坐在垫子上木无表情,双手挥舞钢刷的动作机械极了,像是十九世纪卓别林主演的黑白默片《摩登时代》。
摩登时代。
时代在变,世界在变,唯有痛苦不变。
成默莫名觉得很悲观,尽管他早就认识到了这一切,知道世界就是这个鬼样子,可亲眼目睹世界又一次分裂成无数的碎片,每个人都变成了一艘小船,在洪流中无法独善其身,却又无能为力,沉没或者漂浮都只能听天由命。他闭了下眼睛,走过飘荡着飞絮的庭院,站在院子门口的哈立德扶着自行车问:“雷克茨卡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吩咐?”说着哈立德又低头对自己的妹妹笑着用叙力亚语说,“阿法芙,快跟雷克茨卡先生打声招呼,用英语。”
阿法芙圆嘟嘟的苹果肌上泛起了红晕,她的小手抓紧了哥哥的裤管,稍稍躲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着成默,怯生生的说道:“雷克茨卡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阿法芙。”面对如此可爱的小女孩也无法摆出扑克脸,于是他尽量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低声回应,他本想抬手揉一揉阿法芙蓬松浓密的头发表示亲切,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抬头问,“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我和阿法芙去摘仙人掌果,不仅能自己吃,多多少少还能做成果汁卖点钱。”顿了一下,哈立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早餐我母亲会为你们准备的,如果您饿了,我现在就对她说.....”
成默摇了摇头说道:“早餐不急,我只是想麻烦你等下去药店,我需要‘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
“等等,这个单词有点长.....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怎么拼?”
“要不你去拿笔和纸来,我写给你。”
哈立德摇了摇头,骄傲的说道:“不用,雷克茨卡先生,我记性很好的,您只要说一遍我就肯定能记住。”
“E-s-c-i-t-a-l-o-p-r-a-m......”成默把“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告诉哈立德,又让他重复了一遍,确认对了才说道,“这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哈立德点头表示记住了,“等我摘完了仙人掌果就会去药店看看有没有卖。”
“顺便还买点口罩回来。”
“口罩吗?没问题。”哈立德提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龙头顶开了木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走了。”
成默点头。
哈立德将自行车弄出了院子,娇小的阿法芙也抓着自行车后座,跳过了低矮的门槛。成默目视这哈立德将妹妹扶上了后座侧坐着,将两只纤细的腿放在竹篓里,随后他推着自行车跑了两步费力的跳上了高大的自行车,破旧的自行车“哐当、哐当”的狠狠响了几下,阿法芙抬起小手攥紧了哥哥的衣服,接着是轮胎碾过石子的清脆声响。
灰色的天光中长街没有灯火,只有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形在街边活动,偶尔能够看到幽暗的火烛在冷风中摇曳,哈立德和阿法芙孱弱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距离太阳升起似乎仍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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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九点钟的时候哈立德和阿法芙摘了半篓青色的半熟仙人掌果回来。于是他的两个姐姐收起了正在编织的毛线活计,开始处理那些满是尖刺的仙人掌果。阿法芙也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戴着手套拿着剪刀一根根的剪掉仙人掌果上的刺。
哈立德上了楼,敲开了门,将一袋口罩递给成默说道:“雷克茨卡先生,现在药店没有你需要的药,只有口罩.....不过默罕默德医生说,要真是急需那些药,他可以去黑市找看看,但价格会高很多。”顿了一下哈立德又解释道,“现在药都很贵,你要的药属于管制药物,需求量也不大,所以价格更高,至少得三万里拉才行.....”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并不算很特殊的药物,在华夏价格也不贵,六十元一盒。按照成默估计的一百里拉兑换一块华夏币的汇率计算,一盒普通的“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在叙力亚翻了至少五倍,这还是没有换算过平价购买力的结果,按照叙力亚的物价,如此昂贵的价格绝不是普通人吃得起的。
当然,这点钱对于成默来说是小钱,可对于叙力亚人来说,无疑是天价药了。
“价格高没关系。”成默接过口罩看了看,这袋包装简陋的口罩连医疗口罩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普通口罩,不过聊胜于无,他将那一包口罩递还给哈立德,“这个是给你的妈妈和姐姐他们用的。”
“给她们?”哈立德很是惊讶。
“我早上看她们在筛羊毛,这个过程会导致人吸入大量的纤维,不要小瞧这些纤维,长期吸入,会引起尘肺病。不要小瞧尘肺病,这种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绝症,目前来说没有办法治愈,得了就一定会走向死亡,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并且得了以后会非常痛苦,我在医院里遇到过患上了尘肺病的患者,到了中后期,他们只能跪在床上,因为如果平躺着,他们的肺没有办法呼吸,白天稍微好一些,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能在床上跪累了,就靠在枕头上慢慢睡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跪,短短的睡了一会就必须起来跪着。跪着,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舒服的方式.....”成默表情严肃,“如果不想你的母亲和姐姐受到这样的折磨,就让她们在做地毯的时候戴好口罩,实在没有口罩,用纱布自己做,也可以,总比任何防护都不做好.....”
听到成默的叙述哈立德吓呆了,隔了好一会他才颤声问:“这么严重吗?”
“我和温蒂姐姐都是医生。”成默不疾不徐的说:“没必要这么紧张,这种病需要很长时间累积才会进入不可逆的状况,我看你妈妈和你姐姐她们以前应该没做过地毯,现在做防护完全来得及。”
哈立德稍稍松了口气,从成默手中接过口罩,连“谢谢”都忘了说,朝楼下冲去,他头也不回的喊道:“我马上告诉她们,让她们戴上......”
成默冲着哈立德的背影叮嘱道:“记得去把药买来。”
哈立德没有回答,此时他已经跑到了客厅,整个屋子都是他急促的脚步声。成默重新关上了门,向房间里走。坐在下铺床沿眺望着窗外的雅典娜,转头看向了成默问:“买的什么药?”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吗?”雅典娜沉吟了一下,“我觉得盐酸度洛西汀更合适,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对刺激五羟色胺分泌的作用很大,但盐酸度洛西汀还可以增加神经递质的分泌,除了5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也会在药物的作用下加强分泌.....”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更安全一些吧?”成默耸了耸肩膀,“我可不想到时候染上了药瘾.....”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生过病,在满级强化以后,我给自己做过检测,各方面的数据虽然和载体有不小的差距,但却远超普通人类,各方面的抵抗力变强了不说,对药物的耐受性也变的很强,所以大概率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不会有什么作用.....”雅典娜说,“我都已经在考虑联合用药的搭配了,甚至直接注射毒品......”
成默皱起了眉头,他走到了桌子边思考了许久,才认真的说道:“注射毒品实在有些疯狂,我不认为你有必要做如此疯狂的实验,毒品对神经系统和大脑的伤害很难修复,即便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雅典娜注视着成默淡淡的说,“你是指ML?那我宁愿注射毒品。”
成默抓了抓头发,无奈的说道:“我们先试看看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有没有用再说吧!”
雅典娜没有回应,无言的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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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饭比昨天的晚餐要丰盛不少,但也丰盛的有限,多了抓饭和烤肉。没有蔬菜,只能用仙人掌果代替,冰镇后的仙人掌果比成默想象中的要好吃一些。成默没有吃太多抓饭和烤肉,却吃了不少冰镇仙人掌果。雅典娜倒是吃了不少烤肉,不过剩下的还是很多,完全够四、五个人食用。
当那些剩菜被端回去时,成默听到了阿法芙愉快的欢呼声,紧接着是巴掌和母亲的呵斥,随后是阿法芙小声的饮泣。
哈立德开口和母亲争执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很快哈立德就跑到了二楼询问成默剩菜要不要留到晚上吃,成默理所当然的说“不”。
一脸紧张的哈立德攥紧了拳头,红着脸问:“那......那那些剩菜能让我们吃吗?”
“当然。”
哈立德难掩心中的雀跃,开心的说道:“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肉了,上次吃烤肉......我记得还是2013年,那时我爸爸还没有去世.....阿法芙当时才一岁......”
说起父亲的死亡哈立德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成默想到他的爷爷还瘸了腿,基本丧失了劳动力,整个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孩子身上,心中叹息,低声说:“那晚上再吃一顿好了。”
“谢谢您,雷克茨卡先生。”
哈立德的声音有些哽咽,聊到父亲的死亡他的表情还很正常,可成默只是说晚上再吃一顿烤肉,这个坚强的男孩子竟然眼眶有些湿润。
“不,不需要谢我,我什么也没有做。”成默说。
哈立德扭捏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成默便道:“快下去吧!”
哈立德转身下楼,在成默即将把门关上的时候,他扶着木楼梯回头说道:“我会尽快把药拿回来,至于包车的事情,等下吃完饭我爷爷就会去问。”
成默应了声:“好。”
哈立德又笑了笑,“您是个好人,我昨天还想多赚您一天住宿费和伙食费的,实在是太贪心了......希望造物主能原谅我。”
再次被发“好人卡”,成默心头却有些异样,他关上门,细心聆听,楼下的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低声啜泣和吃饭的咀嚼声。
须臾之后啜泣声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欢快而满足的笑声。
成默心想:人类的幸福有时候就是如此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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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哈立德拿回了一板“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价格也不是三万,而是五万,五万叙力亚里拉买来的不是一盒药,而是一板药,二十四粒,比成默开始计算的还要贵不少,叙力亚的物价离谱程度,已经超过了成默的预期。
他猜也许哈立德从中应该分润了一些,哈立德像是从他稍微有些讶异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立刻表情局促的解释道:“在拉塔基亚这种药确实很难找,黑市都没有,默罕默德大叔是去恩诺思人那边买到的,所以价格比较贵。实际上需要的话,还能再买点,但默罕默德大叔说去大马士革就会比较容易买到,价格也不会这么贵,因此我就自作主张没有买太多.......”
成默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并不介意哈立德从中赚钱。
“雷克茨卡先生,您放心,到了大马士革,我一定会帮您买到这种药的,并且肯定能便宜很多。”哈立德信誓旦旦的说。
“你也要去大马士革?”成默将视线从药片挪向了哈立德,有些疑惑的问。
“我爷爷去打听了,城里根本没有包车,不要说包车了,就连汽车都没有几辆。您要等不及坐班车,就只能找邻居阿什卡尔大叔想办法,他原来是汽车公司的,后面也管理着运送尸体的皮卡,我爷爷上午找他聊了聊,他说他不想去,但是愿意把车借给我用一天,只是......”
见哈立德语气有些支支吾吾,成默瞬间就推测出大概是中午哈立德才给他发了“好人卡”,提到“昂贵的价格”有些难为情,便直截了当的说道:“费用你说多少就多少,不要太夸张就行.......”
哈立德红了了脸颊,“并不是阿什卡尔大叔要钱,他和我们家关系很好,又是个热心人,不过皮卡的钥匙并不在他手上,更何况我们还需要汽油,这些都得找他下面的人。”
“没关系,你尽管说要多少钱就行。”
“七十万里拉......”哈立德有些沮丧的回答道,很明显他觉得这个价格有些太多了,停了一下又说,“去大马士革的班车只要三千里拉,要不然你们再等等.....”
七十万里拉也就相当华夏币最多七千块的样子,不要说七千了,要不是考虑到安全原因,七万成默也都不会眨眼,更何况七千块包车,也算不上荒诞到不能接受的价格。在成默看来药的价格才是真有些吓人,倒不是他支付不起,而是可以想象在叙力亚看病的成本,如此昂贵的药物价格连饭都吃不饱的叙力亚人根本无力承担。
成默不是谢旻韫那种悲天悯人的圣母,心中感叹了一下,假装思考了好一会,就沉声说道:“是有点贵,但我确实很急,也只能接受了。”
“七十万呀!”哈立德惊愕的问,“您确定吗?”。
“确定。”成默点头,“车什么时候能开过来。”
“得晚点,还得让默罕默德大叔去开个维修证明,再去把油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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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默关上门回到房间,雅典娜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坐在床沿发呆,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银色塑胶板,说道:“药来了,现在试看看吗?”
雅典娜扭头看了看成默,又看了看成默手中的那一板药片,面无表情的说道:“无所谓。”
“那就试看看。”成默知道雅典娜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计划的人,主动帮她做了决定。他走到了桌子边,给雅典娜倒了一杯水。茶壶是瓷制的沙乌地高腰茶壶,造型很雅致,可惜茶壶的表面有不少裂纹,壶口处还有缺口,茶杯则有点搞笑,这种老式的搪瓷杯在华夏已经绝迹,却在叙力亚重焕生机。
成默端着杯子,走到了床边,先将药递给了雅典娜。
雅典娜看也没有看,犹豫了一下,掰了三片放在手心,轻启檀口,从成默手中接过搪瓷缸,将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水吞服了下去。
雅典娜十分自然的把水杯又递还给了成默,在接回水杯的时候,成默觉得自己就像个督促女儿吃药的老父亲,“你配合‘蛇式瑜伽’练习一下,看能不能截取能量......”
雅典娜点头。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刚问出口成默就有些后悔,在船上的时候雅典娜就没有允许他观看她修炼,现在他应该直接出去,而不是多此一问,于是成默话一落音就补充道,“我还是出去一下吧。”
雅典娜没有出声,她的眼睛也没有聚焦在成默身上,而是盯着窗外的晴朗天空像是在发呆。
将搪瓷杯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成默转身走出了房间,在关上门的瞬间他又想起了在船上的惊鸿一瞥,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雅典娜,没料到刚才一直没有和他对视的雅典娜竟然在目送他离去。
于是两个人的眼睛在床架的阴影中相遇,这突如其来的碰撞让成默为之心颤,那些凌乱的记忆碎片,便如同偶遇了微风的花瓣,沉积在花瓣上的露水散落,记忆也变得空白。他的大脑失去了意识,身体的肌肉却在继续运行,轻轻的关上了门。
成默在门口伫立的了许久,才轻手轻脚的走下了狭窄的石头楼梯,他进入客厅,看到哈立德一家人又开始羊毛地毯的编织,那些绒毛在阳光下闪烁,仿若太阳散落下来的光尘。
在光尘中,哈立德的母亲和姐姐都戴上了口罩。那些成人口罩阿法芙戴不上,但她也蒙上了好几层纱质的面罩,眼下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挥舞着瘦弱的满是划痕的小手转动拈杆,将羊绒搓成线。
成默最初觉得欣慰,转念又意兴阑珊,他退回了楼梯处,走上了转角,坐在冷硬的台阶上,不想干扰他不该干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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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引擎的轰鸣,成默猜测是哈立德开着车回来了,他起身拍了拍发麻的屁股,才慢慢走上楼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等雅典娜说“进来”,才推门而入。
看见雅典娜已经停止了练习“蛇式瑜伽”,又坐在床沿神游天外般凝视着窗外。
成默问道:“怎么?没有用吗?”
“没用。”雅典娜摇了摇头,“我后来又多吃了几片,还是找不到那天的感觉,也许跟我猜测的一样,‘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的药效还是不够强,得试看看其他的药物。”
“一点作用都没有?”成默不甘心的问。
“没有,没有出汗,没有呼吸不畅,连心跳都没有加快。”
成默想问雅典娜那天在船上,在轮机舱里,在主曲轴的下面她又是什么感受,却没有问。他无奈的说:“那只能等到大马士革再说了,幸好叙力亚不大,大马士革也不远。”
雅典娜没什么情绪的“嗯”了一声。
楼下响起了哈立德的声音,成默回望了一下窗外,说道:“我们等下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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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成默和雅典娜坐上了一辆伤痕累累的三菱皮卡,这辆皮卡的车身已经撞凹了好几处,保险杠被透明胶勉强固定在车头摇摇欲坠。即便它下午才被洗过,却仍然显得又破又脏,车厢里的设施也有点脏,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隐约臭味,一种淡淡的腐朽味道。
成默坐他叔叔没有空调的五菱小面包都不曾嫌弃,上了这辆车,却很是不适。皱着眉头,抽了好几下鼻子。反倒是雅典娜坐在后座,表情清冷,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这时哈立德还没有上车,在车外哄着非要跟他走的阿法芙,红彤彤的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哈立德低声吓唬道:“不是哥哥不带上你,坐汽车和坐自行车可不一样,坐车可危险啦!万一出了车祸,可疼了,你的眼泪都得哭干,我们可不能让雷克茨卡叔叔还有温蒂婶婶笑话.....”
瘦瘦小小的阿法芙扯着哈立德的衣袖嘟着小嘴说道:“我才不会哭呢!我连被仙人掌扎了都不会哭,我可坚强啦!”
“那中午是谁挨了妈妈的打马上就哭出声的?”
“那不是因为我怕疼,是因为我怕妈妈生气。”
说完阿法芙就跑到汽车旁边去抓车门,哈立德没有办法,只能扭头喊道:“妈妈,你把阿法芙带回去吧!”
阿法芙的眼眶马上就湿润了,等她的母亲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时,豆大的眼泪已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圆润的脸颊朝下滚,落日的余晖穿过清透的泪滴,闪耀出了晶莹的彩虹。
“阿法芙,跟妈妈回去,不要妨碍哥哥做事。”
坐在车厢里的成默偏头看着阿法芙,她的小脸已经被泪水浸泡的皱皱巴巴的了,仍倔强的抓住门把手不放,哭喊道:“开汽车这么危险,我怎么能让哥哥一个人去呢?没有我,哥哥连仙人掌果都采不好.....”
也许是注意到了成默的目光,哈立德的母亲毫不留情的掰开了阿法芙的小手,厉声说道:“听话!”
阿法芙哭的更厉害了,哈立德却取笑道:“你不是很坚强吗?还说不会哭,看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啊!”
满脸泪水的阿法芙又生气了起来,冲着哈立德凶道:“你不许笑,给我过来。”
被妹妹当众命令的哈立德愣了一下,瞧了瞧车厢里的成默和雅典娜,一脸尴尬的走到了阿法芙的面前,没好气的说:“干嘛?”
阿法芙抽泣着说道:“你得好好的回来呀!不要像爸爸一样走了就不回来啦!”
也不知道是窘迫的缘故,还是夕阳的缘故,哈立德俊美的面孔变得红灿灿的,如同被烤熟了一般。他收敛了笑意和尴尬,蹲了下来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柔声说:“不会的,哥哥从大马士革给你带好吃的糕点,还有漂亮的头绳.......”
泪眼朦胧的阿法芙推开哥哥的手气呼呼的说:“我不要,我只要你快点回来。”
哈立德温柔的笑道:“很快的,就三天而已。”
“三天哦!”
“就三天。”哈立德举起了右手,“我向造物主承诺。”
“别耽误哥哥的时间了。”哈立德的母亲扯着阿法芙的小手朝门口走,她一步三回头的叮嘱:“三天就回来哟!”
哈立德挥了挥手说道:“好的,阿法芙,你在家乖乖听妈妈的话.....”
阿法芙抬起小手搓揉了一下满是泪水的眼眶,点了点头。
哈立德赶忙转身上了车,他的眼角也有些发红,长街尽头的晚霞也很红。哈立德扭动钥匙,里程表早已经爆掉的皮卡发出了暗哑的嘶吼。
他挂挡,踩油门的动作很是熟练,这叫成默放心不少。
皮卡缓缓驶离长街,哈立德扭头看了眼成默讪笑着说道:“抱歉,我妹妹从小就是跟着我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还从来没有看见我出远门......”
坐在副驾驶的成默虽然没能听太明白刚才哈立德和妹妹说了些什么,却也能大致能够猜出来。他并不太能理解这样的感情,却也懂得了为什么会有“妹控”这样的爱好者了,妹妹确实挺可爱的,尤其是像阿法芙这样的妹妹,他抽动嘴角笑了下说道:“这样的感情挺叫人羡慕的。”
哈立德的回应却很苦涩:“有什么好羡慕的?”
成默能感觉到哈立德满腔的愁绪,不过他并没有询问为什么,他不是,也不想当救世主。成默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冷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吹得人有点发冷,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雅典娜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她面色沉静,或许人间的一切都与她无扰。
皮卡朝着夕阳坠落的方向前进,海岸线和远处绵延的山脉逐渐在天色中模糊,像是被晕开的山水画。在出了拉塔基亚城不远,忽然一阵风来,满是令人屏息的气味,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和成默刚上车时闻到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车上的味道远不如这么浓。
成默皱着眉头把窗户摇了上来,“好难闻的味道。”
雅典娜也睁开了眼睛说道:“死尸的味道。”
哈立德抬手指着左侧山丘的脚下说道:“那里就是坟场,整个拉塔基亚在战争中死掉的人都埋在这里,我父亲也是。因为尸体实在太多了,棺材根本不够,劳动力也少,根本没办法挖很深的坑,所以都只是挖了个浅坑就埋了下去。”
成默的视线跳过了山丘与马路之间的一小片光,光秃秃的土黄色山丘遮蔽了太阳,在它绵延身躯的漫长阴影中,遍布密密麻麻耸立着的木牌,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座因人工砍伐而消失掉的庞大森林。
漫山遍野的森林消失了,眼下只剩下没有边际画着年轮的孤独木桩。
此时此刻即便冷血如成默都感觉到震撼和悲凉,然而哈立德却淡然的说道:“很快就好了,这段路只有四五公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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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冗长又难熬的墓地,正式进入了拉塔基亚与大马士革的公路,汽车多了起来,还全都是大货车。这让皮卡在两车道的公路上根本跑不快,只能勉强维持着四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要是碰到一辆跑的慢的货车,就更憋屈,很久都找不到超车的机会。
成默这才明白为什么哈立德说没有一天不可能到得了大马士革,按照眼下这种情况,三百五十公里路程跑两天也算不上奇怪。
果不其然,很快车就停了下来,本就狭窄的马路上塞满了八九十年代盛产的汽车,以欧洲车和日夲车为主。这么比较一下,成默乘坐的三菱皮卡还算是新的。
“前面有关卡。”哈立德握着方向盘跟着前面的大货车缓慢的向前移动,夜幕中,皮卡的车头近到马上就会塞到没有亮尾灯的大卡车屁股下面,哈立德又叮嘱道,“你们不要说话,让我来说就行。”
“好。”成默说。
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迎来了穿着军装背着枪的叙力亚士兵,其中一个人举着手电筒朝车里乱晃,当看到成默那张白人面孔时,眼神骤然变冷。
成默目不转睛神色的坦然的隔着挡风玻璃与之对视。哈立德摇下了车窗,大声的和叙力亚士兵交谈,并悄悄塞钱给那个士兵,然而那个士兵虽然收了钱,却还是指挥哈立德把车开下公路,公路的一旁是平坦的荒野,除了笼罩大地的黑暗和杂草别无他物。
不多时一个穿着迷彩服戴着贝雷帽的小黑胡就从关卡那边走了过来,士兵对哈立德说了些什么,哈立德拿着成默和雅典娜的护照下了车。
雅典娜看了看围在车四周荷枪实弹的叙力亚士兵,问道:“怎么回事?”
成默心想他和雅典娜还有一层“国际刑警”的身份,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可以拿出来使用,便道:“不会有什么事情。”
雅典娜没有再问,继续闭目养神。
成默紧盯着站在不远处正和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小黑胡子交涉的哈立德,他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了钱,这一次不像刚才只是几张,而是厚厚的一摞。
戴着贝雷帽的小黑胡,堂而皇之的数了数,将钱塞进上衣里,才对围在皮卡周围的士兵挥了下手。
在这群士兵离开时,成默看到了他们冷漠而仇恨的视线,在黑夜中像是狼在龇牙咧嘴的紧盯着猎物。
成默心中有一种预感,到大马士革的一路,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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