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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血光之灾


  上蒋家门前闹哄的人,是让蒋三昌用钱给打发走了。

  可蒋家的事儿到这儿,并没完。

  这一天,当邻居们散尽,大杂院彻底归于宁静之后,蒋家人也回了屋

  但关上房门,家中所呈现出的,  却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奇怪氛围。

  一方面是蒋三昌的孙子喜滋滋的看着奶奶数钱。

  哪怕让人家拿走了三百,剩下的九百块也是厚厚的一叠,摆在桌子上很有些份量。

  蒋家的小孙子趴在桌边一眼崇拜地看看爷爷,一眼开心地看那些钱在奶奶手里笨拙地一张张数过。

  蒋三昌的老伴儿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数过这么些钱,手指头都捻麻了。

  孩子就接口,说他奶奶的手指头应该多麻几回才好。

  还说等他长大了也跟爷爷似的烧料器,挣好多好多钱,给奶奶数,  也给妈妈数。

  多可人疼的孩子啊!一句话,把奶奶和妈妈说得都是心花怒放。

  然而与这其乐融融的情景极其不和谐的,却是孩子的爷爷蒋三昌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言不吭,只“叭哒叭哒”抽着他的烟袋。

  偶尔,老爷子身子还直颤悠,克制不住的抖。

  用不着他说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气得打哆嗦。

  孩子的亲妈先发怵了,就想在公公面前,替丈夫说说好话。

  “爸,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今天这事儿吧,  是国强不对。主要是因为他最近呢,一直在为调动到人造琥珀车间的事儿着急。他寻思着要是真能调动过去,每月奖金又能多二三十块,家里的日子多少能好过点,还能给孩子在少年宫报个特长班什么的。可厂里的好多人都惦记着这份美差,人事科长的家门都快被人挤破了,他就想送点上档次的礼活动活动。要说呢,  他……他这也是为了家里着想,恐怕是着急想凑钱,一时糊涂才……”

  可这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蒋三昌火冒三丈起来。

  刚才当着外人不好发泄的牢骚,这下,全一股脑的秃噜出来。

  “胡扯!这还叫为家里着想?我问你,他去年又请客又送礼的,瞒着我给人家上赶着舔沟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才调动到发卡车间。怎么?这刚去了没几个月又想调动?那前头的钱不都打水漂了?他怎么就没个长性?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啊。哼,没长性也就罢了。还投机取巧,走邪门歪道!为了给人送礼,没钱他就去偷人家的鸽子?我家里居然养出了一個贼!最混账的是,他居然还带着孩子一起去销赃!而且人家失主追了去,他居然只顾自己,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给扔下不管了!他还是个人嘛,真是个畜生!蒋家的德行都让他散尽了,他是给他爹妈挣骂呢……”

  老爷子是越骂越上火,  越骂越难听。

  儿媳妇也是越听越脸红,越来越无地自容。

  还是婆婆看不过去了,赶紧拦着蒋三昌,替儿媳妇抱不平。

  “老头子,我说你怎么冲着儿媳妇来了,这能赖她吗?是国强自己不争气啊!”

  “我没怪她,我是希望她别老顺着国强,什么都听国强的,今后得反过来了,她得好好管管国强……”

  “你这就更是糊涂话了。连咱们俩的话,国强都不听。儿媳妇这性子软和得跟面团一样,她说的话,咱儿子还能往心里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国强不欺负她就算好的了。再说了,你就是再生气,也不好当小辈儿说这么难听的话。你骂儿子不要紧,谁让伱是他爸爸呢。可你当着他们娘儿俩面儿,让她们母子怎么想……”

  这一下子,算是切中了要害。

  蒋三昌叹了口气,低声嘟哝了两句,不言语了。

  说的是呢,儿子没教育好赖谁啊?

  只能怪他们老公母俩啊。

  一是因为慈母多败儿,老伴儿对这个独子太宠溺。

  一是他只重蒋家吹料技艺传承,打小忽视了对儿子人品德行的监督啊。

  儿媳妇?儿媳妇是个老实人,嫁到他们家来,那是受了大委屈的。

  孙子就更冤枉了,老家儿是没法挑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爸爸……

  又闷了半晌,蒋三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没来由,心里后悔。

  再怎么说,一个当公公的也不好因儿子的错,对儿媳妇这么训斥。

  于是尴尬地吭哧了两声,转头对老伴儿说了,“你呀,再给儿媳妇四百块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虽然这国强纯粹就指望不上他。可快过年了,不能让他们娘俩儿这么苦着。手里没点钱,那还过什么日子?”

  待老伴儿答应了,他跟着又对孙子说,“好孩子,爷爷刚才对你妈妈发火,是爷爷不对。让你妈妈受委屈了。你替爷爷给你妈妈道个不是吧。”

  孩子的妈妈立刻承受不住了,不容孩子做出反应,就抢着说,“爸,您别这么说。长辈教训几句是为我们好,没什么委屈。这钱我们也不能要,您老两口的钱都贴补我们了,好不容易有几个,您还是……”

  “话不是这么说的。嫁给国强,于你那就是委屈了。他那样的人,纯粹是头发丝提豆腐,想来这辈子都没出息了。我劝你指望谁也别指望他,看看我和你妈,几十年养了个儿子,结果成了笑话,就剩下哭了。好在你总算还有个好儿子,这孩子就是你今后的指望。至于这钱,那就是给你和孩子用的,你一分钱都别给国强,自己收好了,也别告诉他。他要找你要,你让他找我来……”

  “爸,这这……妈,您看……”

  孩子的妈妈还没见过公公这么对丈夫失望的时候,完全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可就这还没完呢,蒋三昌最后又撂下句让人听了心惊肉跳的狠话。

  “等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你不吝多晚儿,都让他到我那屋来一趟。你就告诉他。今儿个,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来给我磕头认错,让我砸断他的狗腿也就罢了!他还算是我儿子。他要是敢不来,打明儿起,他就别再进这个家的家门!我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说完,老爷子烟袋也不抽了。

  “咣当咣当”磕干净了烟袋锅子里的烟灰,背着手气哼哼的进了里屋,自己一人儿生闷气去了。

  只剩下家里的老弱妇孺,看着紧闭的房门,惶然无措,惴惴不安。

  这一天,蒋国强是晚上八点多回来的。

  他趁着各家邻居都守着电视机,听着“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的档口,悄无声息的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儿。

  然后不言不语的锁好车,就钻进自家的门儿。

  一屁股坐在自己打的弹簧沙发上,就直接瘫软了。

  看样子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

  他儿子正在妈妈的指导下,写字台前开着台灯,拿练习本默写生词呢。

  这娘儿俩骤然一看见一黑乎乎的影子窜进来都吓了一跳。

  再定睛仔细一瞅,才认出是蒋国强。

  “这是怎么啦?哎哟,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儿啊?这么晚才回来?”

  孩子妈是一连三问。

  “嘿,你就别提了……今儿跑到市场上卖鸽子,一时疏忽,忘了卸掉鸽子腿儿上那环了。结果让人认出来了,差点让人堵着。哎哟,要不是我见机行事跑得快,今儿弄不好就得有血光之灾。”

  “后来我就一琢磨,就这么跑了也不行啊。他们怎么找着我的?弄不好有人认识我,我就找了家电影院里躲了一天。不过……我呀……我可不花冤枉钱。”

  “你听我说嘿,我呀……就买了一张票,每场电影差几分钟快结束,我就提前躲厕所里,等清完场,我再溜回去。这么着哎,一气儿看了五六场……”

  蒋国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居然为自己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还有点洋洋得意。

  就这份没心没肺,让孩子妈听着就气儿不打一处来。

  “你可真够可以的你,怎么偷人家的鸽子啊?这事儿传出去,你让街坊邻居的怎么看咱们啊。还有,你怎么连儿子都不管了,你就顾你自己跑啊?你就不怕儿子有个好歹?”

  蒋国强却不认这个账,强词夺理为自己解释。

  “偷?谁能证明我是偷的?我是捡的。那鸽子受伤了,掉我怀里了。你就派出所的人来,我也这么说。再说了,我怎么没管儿子,我跑的时候可招呼儿子了。咱儿子不是就好好坐这儿呢嘛。这小子随我,机灵!我一叫跑,才几步出去,我一回头,他就没影了……”

  “爸,我……我没跑,让人抓着了……”

  “啊?原来你没跑啊?还让人抓着了!哎哟,你也太笨了你。他们打你没有?”

  “没有,他们就带我找咱家来了……”

  “然后呢?”

  “然后爷爷赔人家钱来着……”

  “哦,那就好,幸亏我没回来,多长了个心眼儿。要不非得撞枪口上不可!儿子,下回你可得吸取教训,机灵着点儿。不过反正你也是小孩儿,大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哎,你爷爷赔了人家多少钱啊?”

  “三百。是爷爷拿回来的奖金。”

  “啊?三百!这……这老爷子也忒傻了。这不让人给讹了嘛。就他妈那破鸽子哪值这么多啊?何况他们还拿回去了。就算上我头两天卖了的那一对儿,也不过才落手里八十块……”

  眼瞅着蒋国强在儿子面前越说越不像话了,丝毫没有反思和后悔之意。

  再想想今天公公的话,似乎全说中了。

  这让孩子的妈感到自己的未来渺茫至极,只想哭一鼻子。

  按说呢,虽然自己丈夫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儿来。

  可这年头的夫妻,还没有几个人会轻易想到离婚的。

  孩子妈觉着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他们已经打了结婚证,过到了一块去,又有了孩子,那就是自己的命了。

  今天这日子口,公公的怒气前所未有,她还是挺替蒋国强担心。

  假若蒋国强回来后是但凡自责几句,对儿子多关心几句,表露一些后悔之意,她一定不会动气。

  因为人的胆量是不会一样大的。

  男人并不一定非得硬气到底,天不怕地不怕才是好的。

  能够体贴人的男人更是女人所需要的。

  如果胆量小而情感厚,仍然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现在,蒋国强的得意,只顾自己,却是一种完全自私的表现。

  不但从未把儿子放在心上,甚至不知感激。

  花钱给他解决了麻烦的公公,反而要受他的埋怨,这让人简直没法不动气了。

  原本还想替他遮掩一二,甚至想劝他回厂里躲躲,待公公消了气儿再回来。

  但孩子妈现在不这么想了。

  老实人?

  她是老实人。

  可老实人要坑人,也更让人猝不及防。

  “国强,爸让你不论多晚回来,过去一趟。”

  “什么什么?他让我过去?拉倒吧,我才不去呢,挨他数落去啊?我又不傻……”

  “那什么……我觉得你还是去一趟好。”

  孩子妈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

  “你呀,跟咱爸陪个罪,说点好听的,不为别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总得图个家和万事兴啊。再说了,老爷子这会拿回来奖金可不止三百,赔了丢鸽子的,还剩下不少呢。你要真急等钱用,求咱爸总比求外人强啊……”

  蒋国强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不会吧?他不就外面给人街道小厂兼个差事吗?还今儿去明儿不去的?除了每月拿回来的工资,还有这么多奖金?那街道厂是印票子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爸说过的,那的工人只要活好,收入起码是国营厂两倍呢。”

  想了想,蒋国强终究难掩贪心,他决定还是去父母那屋看看的好。

  “嘿,我就不信了,还有这样的怪事儿!行,那我看看去。哎,我还没吃,我说你看厨房还有什么剩的,给我热热,我从老爷子那屋回来,正好吃。”

  就这样,蒋国强就像他套人家的鸽子一样,也上套了。

  临走时候,丝毫不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还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呢。

  结果等他一进屋,还没过多一会儿,娘俩就听蒋三昌的声音怒吼起来。

  “你个混账玩意,什么也没你的份儿,我今天得跟你算总账!”

  要说蒋家的孙子倒是真聪明,别看年纪不大,但已然能从父母的对话里看出点棱缝来。

  他知道爸爸去了爷爷屋凶多吉少,心中很不高兴,向妈妈提出质问。

  “妈,您怎么不提醒我爸,还让他送死啊?您赶紧看看去吧……”

  孩子妈的态度是坚定的,“我不去!这回就得让你爸挨挨打,长长教训!他活该!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还不知好歹啊?你难道不知道妈为什么生气啊?妈就是气你爸,他不该把你扔下不管!”

  没想到孩子说了,“妈,我爸挨不挨打在其次,可我担心爷爷啊,爷爷有高血压,爷爷今天是真生气了,就是把我爸打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可万一爷爷要是坐那儿起不来,那可不让人抓瞎。您怎么忘了去年春节前,爷爷被爸爸气得住院的事儿了?”

  嘿,别说,有时候这孩子真比大人还懂事。

  孩子妈心里一惊,说她还真得瞅瞅去。

  可结果呢,孩子妈刚一出屋,没想到就看见自己丈夫脸上一块乌青,捏着鼻子的跑回来了。

  一进屋,就拿起一卷卫生纸,往鼻子里塞。

  孩子妈愣了“怎么这么快就打完了?”

  蒋国强“切”了一声,“怎么不快,不用讲理,没有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能不快吗?”

  孩子看着蒋国强的鼻子惊叫,“流血啦!爸爸,爷爷打你脸啦?”

  “可不,你爷爷下手狠啊,我终究是没躲过这场血光之灾!”

  可就这份儿上,蒋国强还装呢,居然还认为他自己是儿子应该效仿的积极榜样。

  “看见没,你爷爷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儿子就是当爸爸的专利,知道吗?我还告诉你,名词再怎么变,爸爸就是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你小子以后少跟我滋扭。你就是长大了,也是我儿子。今后敢不孝顺我,不听我的话。哎,我就跟你爷爷似的,不管你多大,照样揍你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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