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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章 四野行(4)


  七月间,乡野间的炽热迅速消减了下去,零星的雨水也开始出现,河北也好,河南也罢,路上的行人明显变得密集起来,商业农业活动也迅速回复,一切都似乎恢复到了往年的风调雨顺之中。

  将陵县最西北的三黄里,蝉鸣声中,一队七八人骑士来到了此地,寻得一处台地,俯瞰四野,然后几人相互讨论,记录了一个表格,便匆匆往下一处双黄里而去了。

  如此再三,一行人只是走马观花,连乡里都不入的,当日下午便驰回了将陵城下,先去城南三里外的“牛马营”还了马,签了字,亲自喂了牲口,便要离开。

  乃是准备入城的入城,归营的归营。

  不过,一行人既来到官道上,为首的一名中年军官左右一看,见着官道旁新起的许多酒肆、杂铺,又看到身后军士明显疲惫饥馁,便干脆低声来问身侧另一名走道都艰难的年轻文士:“刘文书,天气舒爽,诸位兄弟又随我们累了一日,咱们俩要不要请他们当街吃顿酒?”

  年轻文士闻言略显尴尬的摸了摸腰中革囊:“惭愧,没带什么钱出来。”

  “无妨,我这里足的。”那中年军官当场来笑,顺便拍了下腰中革袋,连带着将黑色绶带露了出来,上面两根不知道是象牙还是玉石的白色装饰格外显眼。

  很显然,这是一位帮内护法层级的军官,如此身份,一旦转到地方,就是县尉起步了。

  而那年轻文士身上其实也有一个类似的绶带,却只有一根白色硬条装饰,俨然差了一层。

  闲话少说,转过身来,那中年军官已经大声来笑:“诸位兄弟,差点忘了,今日是五日半休,下午不办公的,便是入城了也交不了差,正好最近帮内大赏,我跟刘文书这里余钱还是有的,且与大家买一顿酒,歇口气。”

  随行军士自然大悦,纷纷感激,并口称赵大参与刘文书。

  果然,这二人不是什么下面的领兵军官与地方文吏,而是将陵这里张首席的直属参谋与文书。

  就这样,众人簇拥着两位,一起顺着官道走了两遍,因为此地的酒肆商铺多是这半年刚刚起来的,所以也没选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到底是捏着鼻子寻着一家二层酒肆进去了,然后因为人多,却只在楼下随意当街来坐。

  时值秋初,暑气已散,瓜果鸡鸭都是不缺的,只是因为禁酒,酒水多还是从黜龙帮控制区外来的,不免偏贵,也就是有上官请客,才能有机会来过过瘾。

  唯独酒水一过,一众军士又都是口无遮拦的,马上就胡言乱语起来。这还不算,酒尚未过三旬,又有类似一帮人来,也是一位大参带着一位文书领着四五个人,两拨人并了桌子,尤其是下面的军士们通了姓名、家乡、资历后,借着酒劲,更是管不住嘴了。

  而说来说去,自然少不了说到今日忙碌的活计。

  “要我说,上头为这旱灾的事,关心的过头了。”大概是因为行路辛苦,一名伙长不免牢骚。“五月的时候就休整沟渠,六月的时候去打仗,这边据说也没停下,一回来,龙头都成首席了,却还是盯着这事,据说还下了检讨,说因为这旱情不该打徐州那一战,结果这又来……今日还好,上一旬,我跟一位大参直接跑去了渤海郡,那大参也不知道请我们喝顿酒……你说,这都是谁给首席出的主意啊?”

  众人一起去看四位为首者,而这其中,小刘文书率先来笑:“恐怕是首席自家的主意。”

  场面莫名一肃。

  那伙长瞬间酒醒,赶紧解释:“我不是不懂嘛……若说之前忙碌还是为了救灾,现在呢?现在都七月了,再怎么忙,这地里也就这样了吧?为啥还要整这个灾情视察啊?”

  这次轮到那赵大参笑了下,第一个爽朗来答:“老王想少了……”

  “自然是想少了,不然咱们一起做的伍长,你都大参了,我却还是伙长。”王伙长也赶紧笑。“反正哪里有你快腿赵想得多?”

  “我只是腿快,如何想得多?想的多也想不懂啊?道理都是台里听这些读书人说的。譬如今日这个事情,就是小刘文书当日与细细我讲清楚的。”赵大参指着身侧搭档笑道,然后旋即肃然。“他说啊,自古以来,灾荒这个事情,都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之前救灾是为了减天灾,现在去探灾是为了少人祸……”

  众人齐齐一肃。

  而接下来,赵大参果然是指着小刘文书说出了一番道理。

  先说的是旱情本身。

  首先,是这次旱灾的规模特别大,所谓基本上覆盖了近畿、东境、河北、江淮,影响范围多达七八十个州郡。

  其次,是这次旱灾的情况非常复杂,东部沿海地区普遍性好一些,淮南好很多,近畿到了汉水一带稍好,最严重的则是河北中西部,东境西部、淮西、近畿东部地区。

  而放在黜龙帮的核心地盘这里,旱情也同样复杂和混乱,东境跟河北不一样,登州跟东郡不一样,渤海跟平原不一样,包括同一个郡,因为有没有挨着主要河流,有没有及时得到灌溉,也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说完这些,赵大参才开始说起了这次的差事:“首席还是龙头的时候就定下了几个根本的规矩,其中一条最重要的,叫做赋税徭役公平……而现在一出这个旱灾,秋后肯定要适当减一减赋税,比如说,收成未过半的,那就要免了;一成以内的正常收;两到三成的,也要有对应的减免……但刚刚也说了,旱情这么复杂,全靠地方官来报,这就很麻烦了。”

  “我晓得了。”听到这里,那王伙长恍然大悟。“是怕地方官多报、乱报!到时候缴不上赋税,没了明年军粮!”

  众军士也都恍然。

  “不错。”赵大参叹了口气。“不过,我亲耳听首席跟陈内务说,他最怕的其实还是少报灾情,甚至不报……”

  除了几名参谋、文书,军士们各自诧异。

  刘文书终于忍耐不住,冷笑一声:“莫忘了大魏朝先帝爷的时候,不都是不报、少报吗?遭了灾不报,苦一苦老百姓,赋税收齐……反正政治清明,比不上关陇人升的高,却升的一样快。”

  “这跟授田是一个道理。”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开始造反的时候龙头……首席就遣人专门说过的,大魏朝廷那里,授一亩地非说两亩地,纳双倍赋税哄大魏皇帝老儿开心,结果就是咱们东境人跟河北人辛苦一整年,只能勉强活命,一遇到灾祸就等死。”

  “遇到灾年就等死,说的不就是这个?这就是连上了。”

  “所以才反了他娘的!”

  “咱们黜龙帮也有这样的官?”

  “哪里都有这样的官,只要能升官,什么都不管……再说了,好多官,本来就是朝廷的人直接投降任用的。”

  “反正我晓得原委了。”王伙长做了总结。“这边有个大致对照,省得地方官们作假……晓得了便不累了,来来来,咱们喝酒!”

  “喝喝喝!”

  店内一时喧哗。

  “听见没有?”就在这时,二楼窗前,一人宽袍大袖,捻须来笑,却正是黜龙帮外务分管谢鸣鹤。“台里的参谋、文书,还有这些军士,都比你晓事。”

  “晓的什么事?”对面之人,赫然是黜龙帮内务总管陈斌,其人闻言,只是冷冷来对。“我刚刚跟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吗?我是在意这件事?我是觉得首席无论如何不该做什么检讨……打徐州对也好错也好,都不能做检讨!他以为做了检讨,会让下面人心悦诚服,佩服他的气度?其实只会让那些军头心生轻视!更要命的是,万一因为旱灾出了问题,那些人就会趁势把过错推到首席一个人头上!”

  原来,因为旱情的缘故,张首席事后曾发自内心的反省,认为徐州这一战应该忍下来的,琅琊半郡不要了,直接去江都购下李文柏的首级,差不多糊弄一下就行,反正不该耽误了大半个月的救灾时机,还浪费了许多粮食!

  当然了,这只是遵循张行个人价值观的某种检讨,其他大部分人并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坚持发布了一个内部的检讨,承认了徐州一战的失误。

  这件事情并未引起其他人的重视,尤其是张首席最近威风凛凛,不但徐州大胜得了许多鲸鱼骨头,本月初,他渡河北归后,更是只一封书信送到薛常雄手上,就熄了这位大将军要为江都“挠贼后”的心思,转而老老实实回河间看鲸鱼骨头去了。

  更夸张的是,远在大江边上的南陈旧将,听到张行做了首席就立即起兵了,隔着一个淮西遥尊张首席为上,儿子都送来了!

  甚至江南最近都有人来,北地也有人来贺喜,晋北的破浪刀似乎也有归附的信函。

  如此威势之下,些许战略检讨,自然没有掀起什么权威上的波澜,但陈斌却对此极为不满。

  “还是老一套,威与德之争嘛。”谢鸣鹤想了一想,继续举着酒杯来笑。“威见效快,德见效深,威容易致胜,德可以承败,争来争去,没什么意思。反正咱们这位首席虽然更喜欢厚德载物的,可他遇到立威的机会也常常什么都不管不顾,算是威德并举了……你也没必要想太多。”

  “当今乱世,能立威还是要立威的,除非太闲,否则少建什么德。”坐在对面的内务总管陈斌蹙眉来答,却只是望着窗外,彼处蝉鸣虫叫人声不断,城池田野兵营市场混杂。“这是我素来的见解。”

  “若是这般,你为何不拦着呢?”谢鸣鹤一饮而尽后诧异来问。“反而只寻我发牢骚?依着你投奔黜龙帮以来的样子,甭管结果如何,总会表个态的,而非是表面上不言语,私下摆脸色。”

  “我也不瞒你。”陈斌沉默片刻,到底是说出了关键。“因为我心已乱,或者说,我今日来寻你,竟不知如何开口,以至于只能从刚刚那事说起……”

  “你不是因为这件事寻我喝闷酒?”谢鸣鹤更加诧异,刚要再说,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陡然惊醒。“你该不会是动心了吧?”

  “果然也寻你说了?”陈斌平静来问。

  “我是外务分管,江南来人本就是先找的我,然后我去做的汇报,然后他当场便问了我的意思。”谢鸣鹤更加无奈。“只是万万没想到,我没动心,反倒是你居然动心了……陈公子,我动心可以,你如何能动心呢?”

  “因为我姓陈?”陈斌依然是冷言冷语。“去江南开辟事业容易遭忌?”

  “不是。”谢鸣鹤无语至极。“是你在这里做的极好……我问你一件事,若是将来真的是张三郎成了大事,那是你这个陈总管的位置高,还是周行范他二叔的位置高?”

  陈斌微微一愣,但还是摇头:“若我去江南,怎么可能只是周效尚区区三郡之地?”

  “你能尽得江南八十一州郡之地?”谢鸣鹤冷笑反问。

  陈斌端着酒看了对方一眼,便欲言语。

  “若是那般。”谢鸣鹤继续戏谑来笑,根本不给对方说话机会。“你便是跟我一起姓谢,反而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斌当场怔住。

  “我晓得你的心思。”谢鸣鹤见状叹气道。“你倒不是利令智昏,忽然有了野心,你是当日被迫上船,然后便只有一条路走到黑,眼下忽然多了条路,忍不住浮想联翩……但要我说,别瞎想了,你眼下这个局面虽然是一条路摸上来的,但已经是极好的了,千万不要自坏前程。”

  陈斌也幽幽叹了口气:“确实如此,但也确实有想家的念头,我已经数十年没有见江南风景了。”

  “那就更不要去了。”谢鸣鹤愈发感慨。“数十年了,江南旧地自然还是旧地,但已经不是昔日风景了……真要说回去,我比你合适的多,因为这次皇帝盯得就是丹阳,要建的就是丹阳宫,我一句话就能把八大家的人力物力汇集起来,然后再寻几个真火教的高手,再打起黜龙帮的旗号,再跟江东、江西的反贼联络一下,往南岭发个文告,跟周效尚呼应一下,四五郡一时难得,两三郡轻轻松松。便是丹阳离得近被镇压了,我也能往余杭、会稽那边走,去蹭那两位嘛。至于说陈姓,我说句话你不要气,江南无人思念陈氏,大家更思念萧氏,不然你以为被俘虏过一回的皇后怎么在江都过的那么安稳?”

  陈斌怔怔听完,长呼了一口气:“首席不该问我的。”

  “他若不问你,你也要多想的,路走到这里,岔道出来了而已。”谢鸣鹤不以为然道。“但也只是礼貌问问,谁能想你真的当真了呢?要我说,你回去洗把脸,在那个鲸鱼骨头坐的椅子上吹吹风,马上就清醒了……就是这些日子来的人里面,包括周行范他二叔,都只是个响动,王代积,都不用理会,只有一个晋北的破浪刀和一个淮西的杜破阵要重视。便是心里憋的不行,想要外放,也该去北地,而不是江南!”

  陈斌只能胡乱点头,然后低头喝酒。

  就这样,二人既已经说开,本该直接走的,但楼下全是下属,又不好跳窗户什么的,便继续喝了些晋地来的酒水,说了些杂事,一直等到天快黑,楼下方才准备离去,唯独会账的时候折腾了一圈,听那意思是小刘文书没带钱,两位大参干脆一起付钱,连带着另外一位文书也乐的省了钱。

  待一群下属走开,陈谢二人也付了钱,便走下楼来。

  时值初秋傍晚,晚风微动,四野嘈杂,将陵城外人来人往,巨大的屯兵营区,联排的商铺,晚霞中一望无际的庄稼……谁敢相信,仅仅是今年初,这里还是因为连续两年兵灾而陷入到某种死寂的乡野之地呢?

  陈谢二人看了半晌,各自对视一眼,也不晓得是心有灵犀还是纯粹快关城门了城头上敲响了关门鼓,便一起负手北上,顺着人流往城内而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谢鸣鹤忽然驻足,陈斌诧异随之停步,然后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起……原来,暮色中,那小刘文书不知道何时跟那些伙伴们脱离了开来,此时走进了一家沿着官道开设的帮店。

  所谓帮店,乃是接受了许可,可以在税赋或者地契购买上获得一定减免的店铺,条件是要每月定量或者按照一个总量转运一些黜龙帮自己的工坊货物到指定地方去。

  是张首席回到河北后,为了完成之前的赏赐承诺,迅速展开的一个新玩意。

  而这种店很快就成了赏赐物券的交易中心,使得物券有了切实的通行价值,或者说,这种商铺成为第一类可以用赏赐物券购买所有物件的商铺,很受军士们的欢迎。

  刚刚还没有钱请客的小刘文书到了这家店里,打开自己的革囊,又从革囊里取出一个小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了厚厚一打赏赐物券,小心翼翼递给了掌柜之人。后者一一清点,便转过身去,取出了一个匣子,然后当面打开。

  却是一支镶嵌了珍珠的金凤钗。

  此刻彻底成为穷光蛋的小刘文书如获至宝,看了几遍,小心翼翼收起,便抱着匣子往城内去了,丝毫不知道两位顶头上司藏匿在暮色中看的清楚。

  “这小子不光是愤世嫉俗,还有点傻。”谢鸣鹤望着对方背影忍不住捻须嗤笑道。“他若用赏赐物券在城内库房那里换一颗珍珠,再请对方用一件金钗来镶嵌,还能省下钱再换一匹丝绸,岂不更好?非要换个整的!”

  陈斌摇摇头,一言不发,低头向前,谢鸣鹤也负手跟上。

  二人就这般在城门关合前入了将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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