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初到法兰西(二)
三十分钟后,换乘海岸警卫队小艇的德吉涅踏上了勒阿弗尔码头的台阶。相比卡瓦里埃他们出发的时候,现在的码头上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市民。
卡瓦里埃走下船,一个等候在此的士兵便凑上前,对他耳语道:“少尉,队长阁下让你把人带到市政厅,他在那里等着你。”
“知道了。”
海岸警卫队的队长布莱维尔之前虽然在码头上,可当他从望远镜里看到卡瓦里埃只带着德吉涅一个人回来了,远处的不明船队也是毫无动静,心里便踏实了不少。因为急着要向市长报告,就留了个手下,自己提前回了市政厅。
卡瓦里埃四面观望,发现黑压压的人群将码头的水泄不通,就算上了马车也走不出去,便让手下士兵组成警戒线,打算开出一条道路。
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挑事还是怎么的,说海岸警卫队带回来的是个奥地利人。因为第一共和国的军队上个月刚把普奥联军赶出了国境,勒阿弗尔的老百姓自然不会给德吉涅好脸色。
“绞死这个奥地利人!”
“打倒奥地利!”
“把他捆起来挂上铁锚扔海里!”
卡瓦里埃少尉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走到警戒线跟前,对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问道:“谁跟你们说有奥地利人?”
“都这么说。”女人说完,继续振臂高呼:“打倒奥地利人!”
一旁正端着步枪阻止推搡的士兵忍不住说道:“他不是奥地利人,他是法国人!”
“法国人?”
“他是从东方回来的,带来了中国人的使团。还有好多的小麦!小麦!”
“小麦?”妇人一怔,随即面露喜色,欢呼道:“法兰西万岁!中国人万岁!小麦万岁!”
好嘛!德吉涅转眼就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然后就被涌上来的几个家伙抬起双腿举到了空中,然后脚不沾地的上了马车。卡瓦里埃哭笑不得的带着几名手下跟了上去,人群自动闪出了一条仅容马车通过的道路。
敞篷的货运马车晃晃悠悠的行进在通往市政厅的路上,前后左右都是一路小跑的人群,兴奋的喊着口号,直到马车进了市政厅所在的大院,这些人仍然不管不顾的跟着。
负责守卫市政厅的卫兵眼看情况不对,再想关大门已经来不及了,上百人呼啦一下就冲进了院子,直奔二楼而去。
市政厅二楼的会议室里,海岸警卫队的队长布莱维尔上尉正和包括市长在内的几名官员说话。突然,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几名举着火枪的守卫被推搡着不住后退,在他们面前,是数十名男女市民。
“面包!面包!我们要面包!”
“小麦!我们要小麦!”
坐在主位的里亚勒市长无奈的解释道:“都跟伱们解释过了,小麦是要运到巴黎去的!”
“你们这些当官的眼里只有巴黎,难道想饿死我们吗?!”
里亚勒市长两手一摊:“我没办法,这是命令!”
正挤在人群中上楼梯的德吉涅听到了人群的呼喊,好奇的问道:“少尉,这是怎么回事?”
卡瓦里埃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周围这么多人,他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在另一时空的很多人都知道,发生在1789年7月14的法国大革命,其导火索之一就是全国性的饥荒,以及巴黎面包价格的高涨。
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虽然国王下台了,贵族老爷和教士们也死的死、跑的跑,可是底层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
古今中外造反夺政权这种事都有一个大困难,就是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的粮食供给。而十八世纪末的巴黎,就是一个坐拥60万人口的大都市。
对于刚成立一个月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政府来说,如果城内的六十万老百姓吃不上或者买不起面包,暴动就会再次发生,首当其冲的就是富人。
在如今的巴黎城里,最有钱的人已经不再是贵族,而是吉伦特派的大佬和投机商。比如担任司法部长的乔治.雅克.丹东,他就在这三年里大发横财,包揽了部分军队的粮食供应。
新贵们当然要极力避免自己成为平民劫掠的目标,于是前线部队和60万人的给养就成了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本来1791年和1792年都是丰收年份,按说粮食不成问题。可今年春天,法国南部的几个省再次遭遇旱灾,由此也导致了小麦减产。夏天刚过,随着投机商们的炒作,各地小麦价格开始飙升。
进入9月,巴黎市场上一袋未脱壳的小麦售价涨到了60利弗尔,一磅只值3个苏的面包涨到了6个苏。
面对如此状况,负责市政管理的巴黎公社要求出台限制谷物最高价格的法令,可掌权的吉伦特派根本不关心人民死活。内政部长德拉萨尔甚至提出“看不见的手”会自动调节供需矛盾,以行政手段来平抑物价就是违反了“法治和商业自由”。
于是乎,国民公会只得要求各省每月必须要定时定量的向巴黎运送粮食。因为勒阿弗尔离巴黎近,又是海港城市,隔三岔五就会有从中美洲回来的商船,所以被分配了更多的份额。
所以眼下对勒阿弗尔的平民来说,你巴黎人是吃爽了,可我们却要眼巴巴的看着一船船小麦和白糖被直接装车运走,然后继续买高价面包。
这叫什么?婶可忍叔不可忍!
所以当得知中国人带来了几千吨小麦,他们一下就疯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市长留下足够的粮食,以平抑面包价格,否则他们就暴动。
“我们要小麦!小麦!”
“要小麦!”
会议厅里,里亚勒市长被老百姓吵的头都大了,他无奈的摊开双手,问道:“哪来的小麦?”
“中国人有小麦!有个回国的领事,他带着中国人的船队来了!”
“没错!好几千吨的小麦!”
“领事?中国人?”屋里的官员们全都呆住了,里亚勒市长大声道:“请他进来!”
话音刚落,卡瓦里埃就带着德吉涅走了进来。里亚勒市长不等对方落座便开口道:“你带来了中国人的船队?”
“是。一共三条。”
“装的小麦?”
“对,一共四千吨。还有大量的茶叶、白糖和丝绸。”
此话一出,在座众官员的眼睛瞬间瞪的溜圆,下巴差点砸在桌面上。尤其是里亚勒市长,脸上瞬间就堆起了笑容,抬手示意道:“你请坐!”
因为刚才上楼时挤出一身汗,德吉涅便脱掉了裘皮大衣搭在椅子上,等他刚坐下,冷不丁看到市长身后那道原本关着的门开了,一个满头短发穿着军官服的家伙探出上半身,用带有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那人见德吉涅注意到了自己,索性开门走了出来。在座的官员们听到皮靴声,都不约而同的转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诚惶诚恐。
从在座各位官员的神情,德吉涅猜测这位应该就是由巴黎任命、被派来勒阿弗尔的国民公会特派员了。
他在圣路易那边了解到,自从大革命成功后,国民公会向各地都派遣了特派员。这些人在地方上就跟土皇帝一样,独断专行;想让谁掉脑袋,立刻就会由法庭审判定罪,请律师都白搭。
特派员扬起下巴,面带傲慢的问道:“叫什么?”
“克雷蒂安.路易斯.约瑟夫.德吉涅。”
“法国人?”
“对。家在巴黎。”
“从东方来的?还是驻广州的领事?”
“是的。”
“哪一年任命的?”
“1787年2月。”德吉涅说罢,起身从大衣内侧的兜里翻出装有委任状的袋子,递给了面前的里亚勒市长。后者接过后取出里面的东西,却没有打开,而是递给了正朝自己走来的特派员。
“您请过目。”
德吉涅解释道:“我是由东印度舰队司令布鲁尼.丹特尔.卡斯托任命的。经过圣路易的时候,我听说他已经被国民公会任命为海军少将,正前往南半球执行任务。在这之前,我一直担任广州领事馆的领事馆的第二翻译兼秘书。此外还兼任法国科学院和文学学院的通讯员。这里面是我的委任状,以及授予我的勋章。”
好么,合着你这家伙是旧政权的残渣余孽!
特派员面无表情的接过来扫了一眼,连里面的内容都不看就扔在桌上,不屑的道:“中国,我知道。他们有皇帝,是专制的老巢。”
一直没说话的布莱维尔上尉争辩道:“不对,公民。我们和中国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那位已故的Arcade Hoang还帮我们编写了《汉法词典》。”
“我们?”特派员面色一变,厉声道:“什么我们!那是旧王朝时期的臭国王!怎么是我们?他们干尽了坏事,他们留下的爪牙到处在活动!那些密探、奸商.不管从哪来,都必须消灭他们!至于你说的Arcade Hoang,他就是给臭国王当差的,幸亏他死了,要是活着,一定会被送上绞架!”
说罢,他一指德吉涅,面带狰狞的怒斥道:“他也是旧王朝的余孽!”
啊?!德吉涅目瞪口呆,心说这还是我认识的法兰西吗?
一名妇女不服气的大声道:“不!他们带着小麦来了!”
老百姓可不管什么旧王朝还是新共和,谁让自己买得起面包就拥护谁,反之,就干。
“小麦?哼哼~~”特派员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疾步上前对那妇女道:“真是愚昧!敌人蒙骗了你们!你们就像一群羊羔,豺狼的诡计把你们迷惑了!”
众平民看到特派员张牙舞爪,就跟中了邪似的,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门外。
“谁敢说麦子里没放毒?”特派员扫视着人群,就如同看一群蝼蚁。
“肯定放了!我发誓!可怕的陷阱!这些奸细,不择手段,无孔不入,死盯着我们!那些奥地利人、比利时人、普鲁士人、还有保皇党的无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复辟!在我们这儿,就有这种人!共和国有法律,我会处理的,不要轻信!”
德吉涅眼瞅着这场会见要被特派员带歪,起身辩解道:“先生们,我带来的中国使团可不是专制王朝的皇帝派来的,而是反抗专制的革命者!他们建立共和国的时间比我们还要早几年!”
“嗯?”在场的官员都是面面相觑。由于这些年法国和中国贸易的不顺畅,他们对中国的认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
那名特派员也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德吉涅,一脸好奇的道:“东方人也懂共和?你在开玩笑?”
“他们为什么不懂?《论法的精神》里,有很多内容和灵感都是来源于东方哲学。”
布莱维尔上尉这时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我父亲曾去巴黎专程拜访过Arcade Hoang,向他请教了来自东方的学问,当时孟德斯鸠先生也在。”
布莱维尔上尉的话非常有分量,他出身于本地豪门,家中世代经商。其父老布莱维尔从事海上贸易近三十年,1711年曾率船队前往厦门进行茶叶贸易,回来后就发了大财,不光在城内开设了专卖的盐店,还包揽了向整座城市提供生活用水。四十年前,勒阿弗尔由镇改市的时候,被选为首任议员。
里亚勒市长和手下官员对视了一眼,都相信了布莱维尔上尉的话。
孟德斯鸠在法国可是鼎鼎大名,尤其是《论法的精神》,在座众人几乎都看过,可谁也没想到竟是受了东方哲学的启发。
其实何止是启发,那部书里有六处都是直接引用了和Arcade Hoang的谈话内容,可见影响之深。
话说在十九世纪之前,由于中西方交通不便,前往欧洲的中国人少之又少,有据可查的仅有寥寥十数人。
由于这些人几乎都是天主教徒,出洋行为不被明清官方认可,所以他们的经历并未出现在家族或是地方志史料里,后人只能在浩如烟海的欧洲国家图书馆和教会档案中一探究竟。
后世一般认为,明清之际最早到达欧洲的中国人叫郑玛诺,他也是第一位在罗马教廷进行了系统学习的中国籍耶稣会士。
之后比较著名的还有1600年在荷兰呆了八个月的福建商人李锦;跟随比利时传教士赴欧,见过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一世、法王路易十四、英王詹姆斯二世的南京人沈福宗;跟随法国传教士梁弘任来到法国的黄嘉略;跟随意大利传教士艾若瑟赴欧的樊守义,还有跟随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赴欧,并在圣家书院求学的殷若望、顾若望与谷耀文。
此外还有在伦敦游历多年的广州泥塑匠人谭赤官;不学无术,从广受欢迎到被人唾弃,最后被关进巴黎沙榔东疯人院的胡若望。
在这些赴欧的中国人里,对法国影响颇深而且名气最大的,就是被称为“Arcade Hoang”的福建兴化人黄嘉略。
正是由他根据汉语雅言编撰的《汉法词典》,法语才在路易十四时期被确立为与拉丁语并驾齐驱的欧洲通行书面语言。
黄嘉略出身于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祖父曾在南明朝廷出任御史;他母亲还是中法混血,因此精通法语。
说起“雅言”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古代中国的汉语标准语,也叫“洛语”。《论语》上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作为一个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的人,黄嘉略通晓雅言一点也不奇怪,尤其他还是福建人。自宋室南迁,洛阳雅音逐渐在北方消亡,闽南话就成为最接近隋唐时期洛阳读书音的语言。
1702年,23岁的黄嘉略跟随一名耶稣会的传教士,登上了从厦门开往欧洲的货船,历时八个月抵达伦敦,之后他又去了巴黎,而后转赴罗马。
1706年,在罗马游历了四年的黄嘉略回到巴黎,准备启程返回中国,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跟他一起的耶稣会主教梁弘任患病卧床,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无奈之下,黄嘉略只得在巴黎滞留,谁知这一呆就是十年,再也没回去。
当时法国耶稣会的传教士从中国带回了大量的汉语及满文书籍,可却没人能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当法兰西学院方面得知巴黎居然有个叫黄嘉略的中国读书人,便立刻上门拜访,聘请他传授汉语,并组织中文典籍的翻译工作。
之后他又受聘成为路易十四的翻译官,受命组建法国国家图书馆,负责各项中文著作的翻译,以及编写多部词典,其中就包括了《汉法词典》和《中国官话》。
法国政府和教会为了留住这位大才,坚定其侨居法国的信心,便撮合他与一位名叫玛丽.克洛德.雷尼埃的巴黎女子完婚。
黄嘉略在巴黎生活期间交游广泛,与之密切交往的法国学者有数十位。当时的欧洲正风靡“中国风”,而法国就是这场潮流的中心。
在他的身边时常围绕着一群法国学者,其中包括了著名的植物学家茹西欧、汉学家加朗、弗雷莱和傅尔蒙、奥拉托利学院院长戴穆莱、地理和天文学家德利尔等等。
1713年,年仅24岁的孟德斯鸠经人介绍认识了黄嘉略。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先后七次登门拜访,从对话中详细了解了古代中国的历史、宗教、哲学、文学和司法科举制度,两人也由此成为好友。
和黄嘉略的谈话对孟德斯鸠影响巨大,后者将两人的谈话内容整理为3次记录,最长的达20页,装订成册,冠名为《关于中国问题与黄先生的对话》。
在其后来的著作《波斯人信札》中,主人公于斯贝克便是以黄嘉略为原型塑造的。书中虽然假托两个波斯人周游欧洲的通信来抨击专制统治,但其实很多见解都是引用和黄嘉略的谈话。该书出版后仅过了五年,孟德斯鸠成功入选法国国家文学院,殊荣盖世。
1716年10月,久病缠身的黄嘉略在巴黎卡耐特街的寓所病逝,享年38岁。在他去世前一年,他的法国夫人在生产后亡故,而他们仅有的女儿黄玛丽也在十九岁病亡。
也许有人会问,曾在法国如此出名的黄嘉略为什么在后世不为人所知?
好吧,那是因为在其去世后,他的两位“挚友”傅尔蒙和弗莱雷疯狂剽窃他的学术成果,署上自己的大名,发表了一篇又一篇论文。他们甚至声称黄嘉略根本不懂法语,《汉法词典》不是他编的。
直到1965年,法国学者艾丹妮在其发表的博士论文《尼古拉.弗雷莱》中,对黄嘉略在法国的事迹进行了详尽的介绍,这才被国内学者知晓。
之后的三十多年里,中法学者陆续撰文,对其生平进行研究,引用的很多资料都是来自巴黎外方传道会和巴黎国立图书馆的馆藏档案。
到了九十年代,中国学界才蓦然惊觉,敢情被颂扬了百余年的“西学东渐”,除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上的很多知识其实是“中学西传”,妥妥的出口转内销。
“孟德斯鸠?那人也是个保皇党!”
特派员对布莱维尔的话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除了被共和派推崇的卢梭,其他人统统都是旧王朝的残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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