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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九章 各有一本帐


  赵新和刘大观谈话后的第五天,情报局就拿到了对刘大观的背景调查。

  江宁站和扬州站的人各自走访了袁枚和赵翼,两人的描述和刘大观自己说的完全符合;京城琉璃厂的情报分站通过在清廷吏部发展的暗线,从清档房查到了全套铨选档案,这可比刘大观自己提供的履历细致多了。

  有清一带铨选任用的官员,先别管走不走门路,都需要向吏部投递参选材料,也叫“投供”。其中涉及的材料极其庞杂,既有铨选人员的投文,还要有原籍官的印结担保、同乡京官的印结担保、以及原任衙门的履历和考核材料。

  当然了,这里面肯定有做假的空间,关键就在同乡担保和原任衙门的考核上。但是像个人信息、相貌、科分、名次、三代履历、有无过继、有无亲老、有无应行回避等等,没人敢做假。因为吏部在收到材料后,会对投供人员的资料进行审核,查验身貌,并依据授官的要求确定资格和排序,这一环节就叫“堂议”。此外官员的个人材料还要经九卿和科道御史审核,在这上面作假一旦被发现,别说官做不成,整个家族的名声都毁了。官员完成铨选后,所有环节的表单和材料都会存留在吏部的清档房,上至一品,下至七品。

  看到情报局的电报上说情况完全属实,赵新当天下午便派人去了县衙后宅通知刘大观。

  “刘先生,后天早上我们有一支小分队回吉林城办事,你跟他们一起走。早上七点在安远门内碰头,千万别晚了。到了吉林城,你就去城内的军管会换路条,然后坐马车到宁古塔,再换车到富尔丹城的行政学校报道。培训结束后会安排你的职务和去向。这里面装着的是你和随从两人的通行证和临时身份卡,请收好,沿途的哨卡会检查,千万别弄丢了。”

  刘大观从对方手中接过装东西的牛皮纸袋,有些疑惑的问道:“敢问大人,何为培训?”

  他不懂很正常,要知道“培训”一词并不是中国的本土词汇,而是另一时空的近代从日本传过来的。

  来人道:“就是上课,了解掌握我们的政策和法令。所有民政的官员都要有这一步。”

  刘大观恍然大悟,心想这也是应有之义。等来人走后,他打开纸袋,从里面取出通行证和临时身份卡一看,登时被震惊的几近失语。只见上面自己和仆人的彩色头像赫然在目,即便是再巧夺天工的画师也难以描绘的如此相像,简直就是把自己的整个脑袋和脖子等比例缩小,然后压平贴在了上面。

  身后的仆人福顺看到自家老爷僵立不动,上前正要询问,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被吓得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声道:“老爷,这,这是什么!我怎么变得那么小?在京城就听人说起,北,北海贼会摄魂术!”

  恍惚之余,刘大观突然想起北海军入城后的第二天,几名北海军的官兵来到县衙,让衙门内的所有人依次站在一块挂在影壁墙上的大块蓝布前,然后用手中一个黑色的奇怪匣子对着人比划,还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声。

  当时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不明所以。因为北海军的凶名实在太盛,大家都不敢问,只能战战兢兢的照做。难道那就是摄魂?!

  想到这里,刘大观急忙快步追了出去。还好司令部来的年轻军官没走远,刚到县衙门口就被他叫住。对方看到刘大观脸色不对,便问道:“刘先生,出什么事了?”

  刘大观手抖的厉害,将带有大头像的通行证递到那军官的面前,颤声道:“此,此乃何物?为,为何能将我主仆二人绘的如此纤毫毕现?”

  军官一听是这事,顿时哭笑不得,心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连忙掏出军官证,向刘大观展示自己的照片,又让在县衙内执勤的几名士兵过来,也拿出证件给他看,随后又费尽口舌做了解释。

  刘大观听完一肚子气,不自觉的用上了当县令时的语气,半是训斥半是抱怨的道:“不过是格物之术罢了,理应当时就解释清楚!本官非愚昧之人,若是此事传扬出去,被无知百姓拿去造谣,岂不是令我北海镇名声有污?”

  年轻军官自知理亏,连连点头道:“刘先生说的太对了!回去我就跟首长转达您的建议!”

  刘大观听了,这才满意的捋着胡子,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等军官告辞后,他再度端详自己的大头照,心想当时还是太紧张了,神情应该放松些。再说要照就应该照全身像才对,只露个脑袋脖子,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拍一次......

  话说在另一时空的十九世纪摄影术传入中国后,满清的官员对早期的“达盖尔银版相机”并不反感,也不害怕,当解释了其中道理后,应邀拍摄的人非常配合。看到照片后,都认为神情酷肖,善画者不如。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臭名昭著的英国全权特派大臣额尔金勋爵詹姆斯.布鲁斯在与清政府高层官员会晤期间,也曾展示过照相技术。时任钦差大臣桂良、花沙纳和两江总督何桂清都不拒绝照相,神情也很放松。

  与有知识的官员相比,反倒是民间普通百姓对照相视若虎狼,这其中固然有愚昧的成分,但当时老百姓对洋人的排斥情绪起到了关键作用。比如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京城民间就有流言,说洋人买来中国孩子,然后挖去他们的双眼,制作拍照的药剂;而被拍摄者就会失去精魄,乃至危及生命。到最后连曾国藩都相信这一说法,甚至煞有介事的拿出一袋装蓖麻油的明胶胶囊跟英国人讨论。

  令刘大观没想到的是,那名军官回去汇报后,邓飞当即让参谋以司令部的名义下发一道命令,要求以后给满清官吏照相前必须要解释清楚,不能嫌麻烦什么都不说。到了第二天上午,司令部还专门派人来到县衙,把之前照过相的投降人员都叫到了一起,先是向众人表示了歉意,随后又给他们讲解了一下什么是照相。

  东线司令部此举让一众投降官吏十分惊讶。在他们的认知里,当官的给下级赔不是,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转念一想,人家既然给自己脸,自己往后做事也不能掉链子。

  刘大观带着欣喜和期盼,踏上了前往富尔丹城的路途。而在另一边,被紧急召回巴城的何喜文得知赵新让他带兵攻略广西,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

  不是让我当婆罗洲总督么,赵王这是变卦了?话虽如此,能回两广也算不错了,只可惜不是打广州。

  王远方宣布完命令,笑呵呵的让何喜文坐下谈,解释道:“你别多想,如果你愿意,婆罗洲的事以后还是归你负责,不过目前暂时放一放。满清那边的形势如今有了重要变化,参谋部对两广的作战方案做了调整。”

  何喜文脱口而出道:“出什么事了?”

  王远方沉声道:“部队的保密纪律你知道,这件事只能传达到团一级。你回去后跟罗芳柏也说一声,免得他误会。”说罢,他就将和珅叛逃的事大概讲了一下。

  何喜文听完下巴都砸脚面上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在他的心里,全都是“大清要完”这四个字。

  王远方随后又嘱咐道:“打下南宁府,打通和云南的水路航道不是最终目的。你要盯着四川方面的动向,如果清军出兵云南,就得帮和珅他们守住东川府和云南府。”

  “只是把他们挡回去?王长官,照我看,干脆把宁远府也打下来!据我所知,东川府南北长中间窄,清军要是隔三差五搞一下,咱们防不胜防。”

  听何喜文这么说,王远方突然想起这位是四川人,于是问道:“你老家是四川哪里的?”

  “潼川府太和镇,就在射洪南边不远,涪江边上。”

  “家里还有亲人吗?”

  “爹娘早没了,妹子也嫁了人,屈指一算,我离乡都快二十年了。”

  王远方走到对方跟前,拍了拍肩膀以示安慰,说道:“咱们目前兵力不足,四川的事先等等。老话说,兜里的钱,锅里的肉--跑不了!这次你手头就六千兵,嘉应的客家人和仆从军一半一半。虽说部队内部交流问题不大,可到了广西语言上肯定麻烦不少,能保证七百里右江航道的水运和东川府铜矿的安全就已经不易了。还有,进了广西,一定要小心俍兵!”

  “狼兵?”何喜文眨巴眨巴眼,表示从没听说过。

  王远方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当地的土司兵,冲锋陷阵,悍不畏死。不管是以前的倭寇还是满清,都在他们身上栽过跟头,千万不要大意。我以前曾听人说过一个顺口溜,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头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还有这说法?何喜文嘴上答应的很干脆,心里却满不在乎。土司兵再厉害,也不过是弓矢弩箭,最多有几条鸟铳,能敌得过北海军的快枪?一群土鸡罢了。

  出兵广西的军事主官和政务人选都定下来了,赵新便通知等在安平港的徐大用,让他给和珅传话,赶紧掏钱,七月十五前就能出兵。

  至于和珅最关心的出路问题,赵新经过和邓飞商量,又给丁国峰那边发了几个电报来回沟通,最终决定让和珅以后去印度的特兰奎巴,也就是已经被赵新他们视为囊中之物的丹麦人据点。虽然云南王做不成,可有那么大的一座石头城堡和领地,也足够他折腾的了。

  “和大人,赵王说了,别的事都好说,云南不可能交给你二十年,最多五年,北海军一定会进军昆明府。”

  听到徐大用的话,和珅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怒道:“什么?!五年!我给你们的可是五千万两真金白银!”

  “别急嘛,和大人。我给你算笔帐你就清楚了!”

  徐大用面带微笑,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翻到其中一页,照本宣科的念了起来:“根据我们从户部得到的消息,从乾隆五十四年到去年总共五年,整个云南的铜矿产量是五千五百三十七万九千八百四十六斤,平均每年是一千一百零七万五千九百六十九斤。这当中有七成来自东川府会泽县的碌碌厂和汤丹厂,京铜也主要依赖于此。除了这两个厂,会泽还有四个矿厂,分别是大水沟厂、大风岭厂、紫羊坡厂和茂麓厂。和大人,你掌管满清户部多年,我说的若是有误,还请指正。”

  和珅脸色不虞的道:“就算你们拿到了铜政司的清档,那又如何?”

  徐大用合起小本收好,抿了口茶,继续道:“赵王让我告诉你,只要用我北海镇的设备和技术,东川每年的铜矿产出不会低于1500万斤,八成都归你,两成归我们。如果铸币的话,使用北海镇的铸币机,你还能把木炭和制模的开支省下来,工人也能节省不少。当然,如果你要往外卖铜锭的话,北海镇要要有优先收购权,价格也会按着行市来。”

  听着徐大用滔滔不绝,和珅心里也开始盘算。要是真如赵新所说,每年自己能得到1200万斤铜锭。满清的制钱每枚重一钱四分,如果采用户部宝泉局五成的含铜比率,满打满算是三十八亿四千万钱;再按照一千钱一贯的比率,那就是384万两白银。

  当然了,不管用什么方式铸币,一定会有损耗。而且市场上也不是一千钱折算一两,南洋诸藩缺铜钱,往往八百多枚能当一贯用。再扣除采购白铅、黑铅和人工开支,和珅觉得每年差不多两百五十万两左右,五年下来是一千二百多万两。

  云贵两省之地,光是东川铜矿一处五年就有1200万两,再加上其他地方呢?要知道整个云南一共有33个铜矿厂呢!这还仅仅是铜矿一项的产出。

  想到这里,和珅觉得赵新的条件也不是不能接受。

  对于赵新让他去印度的安排,和珅并没立刻答应,而去又回去整整考虑了一夜。他知道如果没有赵新点头,就算天下再大,他也无处容身。

  虽然他对徐大用讲述的“种姓制度”十分好奇,可那里毕竟不是中华之地。他甚至都想跟赵新请求,回祖籍归隐养老算了。

  巧的是,他的老家就在开原,具体位置是龙冈山北麓、英额河之北的二甲喇,那里也是钮钴禄氏的起家之地。

  满人早期都是部落民,每一个姓氏就是一个部落,之后则扩大到一个区域的族群。和珅的祖太爷叫钮钴禄.尼牙哈纳,皇太极时期因功被封为英额门的守门统领,后又授予了三等轻车都尉的勋职。到他父亲常保的时候,也曾担任过边门兵马统领,所以和珅在父亲死后,就袭了这一世职。

  于是当第二天徐大用再见到他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对方不仅双目赤红,连脑后的发辫上也变得有些灰白,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要不是从赵新那里了解过和珅的所作所为,徐大用还真有点儿可怜他。

  “和大人,考虑的如何?”

  和珅露出一丝苦笑,操着有些沙哑的嗓音道:“我还有个条件。”

  “说说看。”

  “能不能让我儿子丰绅殷德两口去北海镇住几年?我膝下只有这一子,小两口头两胎都没保住。我听说北海镇的医术甚为高明,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说,应付女人生育也不是难事。常言道,儿奔生,娘奔死。我额涅就是生弟弟难产没了的,那年我才三岁。”

  徐大用道:“我们了解过你府上里的情况,丰绅殷德为人老实本分。你儿媳虽然是满清的和硕公主,可争天下这种事说到底跟她无关。我想赵王应该会答应。”

  和珅脸上露出微笑,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让刘全递给徐大用,说道:“这里面是两千五百万两白银存放的地点和我的私章信物,三处在直隶,一处在江宁,一处在徐州。你们去的时候,只需将私章出示给庄子上的管事便可,他不会阻拦。”

  徐大用接过后也不打开,笑着道:“和大人,那咱们把协议签了?”

  交出钱的和珅像是递出了千斤重担一般,他先是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微微摇头道:“我知道赵王喜欢跟人立约,安南、李朝、倭国、鄂罗斯......呵呵,徐大人,立契书那都是商人才做的事。以我和你们赵王的身份,还需要么?通鉴有云,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告辞!”

  刘全也冲徐大用一拱手,面带笑意道:“徐大人,回见。”

  徐大用一下被说愣住了,直到和珅主仆二人走出去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手叉腰,冲着屋外气呼呼的骂道:“他娘的!这个狗贪官,居然教训起老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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