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面范县尊
“这就是余干?咱们不会走错路到了南昌吧?”队伍里有人叽叽喳喳地议论。
蓼花子脸色难看很有要杀人的冲动,他转动着脑袋,才想起先前派来试探的那小头目随着董七北上,并且战死在埋伏圈里了。
“谁说这余干就是个小县城的?”又不知哪个在多嘴。
“它就是个县城,里面拢共只有两千团练,有什么好怕?”总算有人硬气些,蓼花子转头看了眼开口说话的涂山,给了他个赞赏的眼神。
这个涂山是涂家湾寨主涂政的次子,为人正气敢于直言。
平时蓼花子总觉得这家伙和自己作对,有些讨厌他,只是看在涂政归附以来对自己很恭顺的面上不予计较,谁知今天他开口既是时候又很得当。
蓼花子不禁觉得,自己任命他做殿军校尉是个英明的决定。
“涂贤弟说得没错,这余干北面地势低洼,城在高处,所以咱们好像是在仰视般,实际这里的城墙和别处并无大差异。”
蓼花子说完忽然眼睛眯了下,用马鞭指着城上问:“你们哪个目力好能看得清,马面上头是个什么东西?”
马面指的是城墙向外突出的敌台。它可以从侧翼攻击敌人攻城部队,还可以用弓箭手等投射兵力,在两两间形成交叉火力。
众人看了一圈,有说是在建房屋的,有说是搭的木头架子会不会为的将下面什么重物拉上城头。
蓼花子狐疑地摇头,这东西不像房屋,要说是拉重物上城倒有可能,不过为什么每个马面上都有?后来有人忽然提出,会不会是书上写的投石车,这下子有些靠谱了。
但又有人说那玩意儿是攻城用的个头应该很大,这个相比起来可太小了。众说纷纭一时也让人不知哪个对,不过蓼花子自己觉得它更像投石车,心里多了几分留意。
他们在城下指指点点,士卒们站着就有些不乐意。
那年头打仗你要随身携带干粮、水、私人物品(比如不能丢在大营里,或托付给别人的钱财之类)以及裹伤的药物等,还要拎着武器(如刀、盾、矛,弓箭兵的弓和箭矢)。
要是没有随从还得自己背负或穿着甲胄,所以当个步兵出阵可不是开玩笑。
后世文学作品给人的误导,好像是个人塞给他根长矛就可以去杀敌了,那不是绝大多数正经作战的场景。
冷兵时代所有人首先想到的是把自己包裹起来,越严实、越像只乌龟越好!李丹这时候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乌七八糟、乱哄哄的景象。
完全没有甲胄的是新手,用各种棉布、麻布密实地纳成布面甲的是老匪(因为有女人给他们做针线活计)。
也有些没女人的为了临时应阵,将削磨的竹片、偶尔得到的铁片或铜片串起来挂在身上重要部位壮胆。
….
头目就好认了,不少穿着各种渠道弄来的轻便、防护力好的皮甲(牛、马、鳄鱼等等),如果身上有制式甲胄,此人或者是地位较高的头领,或者是受了赏赐的有力骨干无疑。
那么这样群乌七八糟的队伍站在他们当家人的身后,瞧着他们对这城墙品头论足,自己身上被雨水搞得又湿又沉,便禁不住怨气冲天,议论声越来越响。
直到有个声音大声问:“嘿,各位当家的,到底打还是不打呀?”
“就是!把爷们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啊?要是不打咱先坐下歇会儿算啦!”队伍乱叫着,还伴随有各种怪叫和鬼脸、哄笑。
没办法,向来如此,蓼花子早习惯了。他不耐烦地回头瞪了眼,涂山跑到队伍前喝道:
“都他娘闭嘴!刚才吃饭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不耐,这会儿站了才一炷香就不乐意啦?当家们这不商量怎么打呢么,尔等急个什么?”
“涂爷,不是咱急,是这布甲都湿透了,捂着不好受!”有个老匪仗着和涂山关系好,试探着作揖打躬地说:
“麻烦您和当家们说说快着些,这里头都快出痱子了。咱又不怕死,不就是上那个城头么?大当家说句话,宋老憨给全军打头阵!”
“你别嚷嚷了,大当家琢磨的事你能知道?”涂山回头瞧瞧,又说:“大当家思虑得多,那是不想让你们白死,是心疼你们懂不懂?做人得知道好歹!”
他这么一说,刚才正在嚷嚷的队伍反倒不那么烦躁了,渐渐安静下来。
终于,蓼花子做出决定,今日雨水虽比昨日小,但地面湿滑不利攻城,且回去休息,待更合适的日子再安排攻城。
于是后队改前队原路返回,众匪回去就没有来时的气势了,队伍松松垮垮,还有人在队列中嬉笑打闹,大约是很高兴又多活了一日。
城头上的李丹等人从望远镜里一直在着对方的行动,忽然李丹转身要走。杨大意一把拎住他胳膊:“去哪里?”
“牵马,我去捉个俘虏回来。”李丹一面吩咐毛仔弟,一面回答。
“我去,你是守将,岂可擅离职守!”杨大意轻声说完,怒气冲冲地瞪了毛仔弟一眼,吓得他缩脖子闪开,自己大步从马道下城。
他是北面防御使,便叫开城门,数名守门士卒冲到拦马墙下放吊桥,杨大意便已命两什亲兵整队随自己出城。
杨大意未着甲,头上是灰色红缨毡帽,青色箭袖,外罩着昨日钱姨娘着人送来的银缎对襟罩甲,提了自己的链枷,胯下那匹花青马(枣骝儿送给李丹了)“踏踏”地过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北护城河最窄,仅二十步宽,所以有吊桥)。
城上,范县尊着急了,这可是官军的现役百户,若有个闪失对士气打击不小,他急忙找李丹:“快,派人去掩护,杨百户不能有事啊!”
….
李丹正要开口,身后转过廖三清和周涂,道:“卑职愿意出城协助,保百户大人周全!”
“好,拜托两位!”得了李丹许可,二人急忙起身下城,周涂便叫人牵过匹马来,自己翻身上马去追杨大意。
廖三清取了面盾牌,抽刀在手追了出去,他有武功在身,跑的速度竟不比周涂的马慢太多。
再说杨大意出城之前便已吩咐亲兵队为自己压阵,出城之后他也不管后面了,一路纵马飞奔而去。
两什亲兵都不是新手,立即在什长、伍长带领下距离吊桥百步外列了四个小金花阵。
周涂纵马而出越过众人,叫了声:“我去接应杨大人!”便超了过去。
廖三清赶到,站在阵前,叫道:“有周队正在,杨大人不会有事。我等在此,如遇敌追来,当先护杨、周二位进城,绝无慌乱逃生之理!”
众人见是廖中军亲至,知道肯定奉了李丹命令,于是士气高涨,齐声应诺。
玉亭到北门只有两里多地,这时候敌军已经走完了一半。他们嘻嘻哈哈无所顾忌,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便回头去看,当他们看到一名骑士已经奔至眼前,顿时惊叫起来:“敌袭!”最后的那队人顿时大乱,纷纷向两边跑开。
后面一乱,蓼花子就听到了:“后队怎么回事,在乱叫什么?”
涂山正好在附近,他是殿军校尉,专门负责组织队伍行进、撤退时安排防御的,闻言皱眉,立即拎起自己的长矛来朝部下怒吼一声:
“愣着作甚,跟我到后面去!”说完带头冲向声音的方向。但是他到的时候,正看见后队的一名头领被链枷砸中,身体倒着飞出一丈远。“无胆鼠辈冲阵,留下姓名!”
“山东杨大意在此!”大青花应该是伊犁马与河套马杂交的后代,突然提速后爆发力很强。杨大意喊完这句就已经来到近前,他侧身让过矛尖,用链枷向外一扛。
“啪”地声响,矛杆被推开,链枷头端的敲杆反卷过来,吓得涂山急忙松手朝后一躲。
错镫而过霎那间,杨大意右手握长柄,拧身舒背,左手捉住涂山后领,小腹吸气后腰用力,单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放在马背。
右手将兵器挂好,拔出腰刀来喝声:“要活命别乱动!”腿上微微用力,那马儿便明白主人心意,兜了个小圈回头往余干城跑。
这时候众人才明白过来,大叫大嚷往上兜围,想要将马拦下。谁知周涂赶到,连发三箭射倒三个敌人,打开个口子接应杨大意出来。
湖匪们还不死心,在后面穷追不舍,忽然见前面有个小阵,那两匹马径直朝阵后去了。
众人看着盾阵合拢却没人敢上前,眼见着这小阵徐徐而退过了吊桥。桥板吱呀呀升起,城门关闭。众人只得悻悻而归。
….
李丹在墙上已经调来一百弓箭手,并让城门左右两部投石车做好了攻击准备。
见敌人退却大家不由地松口气。赶紧下城来看时,三人正好赶到马道口来缴令。
“杨百户不愧边军骁将,真让老夫大开眼界呀!”范县尊在望远镜里已经目睹了一切,真觉得比说书还惊心动魄,不由地伸拇指赞叹。
接着又夸周涂神箭、廖三清临危不乱,得他的夸赞三人也都兴奋得满面红光。夸完了大家才想起来:“俘虏呢?”
“在城门下面,那家伙吐得厉害。”杨百户说。原来那涂山自小在水上长大,马背上是出娘胎头一遭,故而吐得一塌糊涂。
其实被抓上马的时候他就吓坏了,就算杨大意不警告他照样不会动。
“笑什么笑,有种你们到船上试试!”涂山腿打哆嗦站不起身,嘴头却照常硬气得很,不料围观的士卒听了笑声更响。
“咦,没有捆上呵?”大家来到城门洞下,赵敬子见了先说。哨长回头一看,马上喊了句:“立正!”众人“刷”地全站直了。
“报告长官,这厮自从被扔到地上就一直吐,咱们嫌他恶心,就没来得及捆。再说,他这副德性不捆也动弹不得了。”哨长报告。
“大意了吧?你就没想过他要是装的呢?”赵敬子故意板起脸来吓唬他说。
哨长吓一跳,但转头看看,又咧嘴笑:“装成这样子,不会吧?”
“以后还是小心点好,小心无大错。”李丹附身一瞧:“哟,是你呀。”
“嗯?”范县尊莫名:“三郎识得此人?”
“不是,县尊,这不是刚才城下匪徒们士气懈怠的时候,站在他们前面讲话的那人吗?”
李丹提醒后,几个人仔细看,可不是,看来他给李丹留下印象了。
“你怎知道我讲话了?”涂山自己也很惊讶。
“这个你日后自然会明白。”李丹摆手,吩咐后面站着的钟四奇:
“钟镇抚,交给你了。把他押到都巡检分司去审问,先找身干净衣服让他换上,再喝点热水缓缓胃!”
陪范县尊回县衙路上,李丹坐在县尊的轿车里和他说话。这辆马车是李丹让三文给县太爷改装的四轮车,轮子前小后大,轿厢侧开门用弹簧悬挂于车架上。
既算是件礼物,也是个尝试,不过范县尊坐着它在城里转过几趟之后,李丹和陈钢手里已经积累了四十多辆的订单。要不是战事优先,这个钱早挣到手了。
“三郎为何突然想去抓俘虏?应该不是心血来潮吧?”
范县尊笑眯眯地问,他今天心情愉快极了,看到湖匪士气受到打击,而己方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他知道保住城池已经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什么都瞒不过老大人的慧眼呵!”李丹先捧了一句,然后告诉他自己是看到对手毫无防备,所以想出去捕俘。
….
一来打击对手提振自己,二来想趁机抓个舌头了解下敌人内部。“不过我可真没想到杨大人抓了这家伙来。”李丹说: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离蓼花子很近,对他比较了解的人,若是能让他开口应该比抓个普通士卒强得多!”
“嗯。”范县尊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杨大意为何要拦住你?”
李丹红了脸,作揖谢罪:“小子还是太年轻冲动,思虑不周!”
“你呀,年轻、冲动、思虑不周都是有的,更重要是没有把自己的职责放在第一位。”范县尊批评道:
“都说养气、养气,你可能看不惯老朽们的养气说,但你不能不承认静是必要的。
为什么杨百户能拉住你?因为你跃跃欲试的时候他在静静地观察你。静下来,就能看到别人在干什么,你在动,那就很可能看不清了。懂吗?”
“是,晚辈明白了。”李丹拜谢。
范县尊满意地点头:“丹哥儿,你以后的路很长,成就肯定远超过我们这些人。
但我们的话并非完全是老迈昏聩之言,你要学会听、看、记、想,学会别人乱动的时候你能有份静的心思。
就像杨百户今日,有静、有动,这才是大才之人应有的本事。
我这个话不管到什么时候,你一定要努力学会、记住,它对你将来好处无限!”
“是,晚辈记住了!”李丹既诧异又惊讶。今天范县尊让自己看到了他县令大老爷的另一面,那个他可能小心遮掩,从不想让旁人看到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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