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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梁泉县


  “这些甲,多半是杨守忠拿来拉拢凤州军士的吧。而其来源,很可能是长安,神策军的东西。”唐仓镇内,符存审看着摆满了一地的甲胄,说道。

  “天子还是有钱,得抢一把。”王建及浑身浴血,被人搀扶着坐下时,腿都有些发抖。这是脱力的症状,不过他的精神头还是很亢奋,嘴上说起话来也不把门。

  小小一介队头,想要往上爬,不豁出命来能行?便是大帅,当初也在河东给人当刀子,一个不好,就要被那帮乱军给斩成肉泥。

  任你有多大本事,多少见识,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就什么也施展不出来。

  此战,共缴获了三百副铁甲,即便有一些是破损的,修补一下就能用,让人眼馋。

  符存审、王建及二人看着,都默默无语。

  在李罕之麾下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别说甲胄器械了。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足够的工匠打制器械,所恃者,唯一腔热血和勇气。

  但勇士们真的不需要甲胄器械吗?当然不是。

  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敌人精良的装备,虽然敌人不一定有他们能打。

  贼军披甲率竟然达到六成,这杨复恭,从京城盗了多少东西?

  节度使官位、甲胄器械甚至还有钱粮,全给自己的假子了。假子再拿来拉拢兴、凤二州的将士,为自己效命。很好,拿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

  只可惜,缴获的甲胄器械还得交到粮料使那边去。他们可以昧下来一部分,但昧得多了就是找死了,大部分还是得送走。兴许大帅看他们战功卓著,额外回赐一部分,希望如此吧。

  “西南三十里外就是凤州城,去不去?”王建及舔了舔嘴唇,问道。

  “等斩斫清道使的命令。”符存审摇了摇头,说道。

  破唐仓镇,已是一桩功劳。凭他们这点人,还能攻下凤州城?为将者,要善于审时度势,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能过于贪婪,否则大军有倾覆之忧。

  之前诸葛爽抱病出征,率军万人攻入兴州。杨守忠遣兵入援,诸葛爽围城月余不克,接着后方生乱,被迫退去。这次杨守忠肯定是没兵来支援了,但凤州城也不是他们这千人能攻下的,天柱军全军而来估计都够呛。

  还不如攻一些容易得手的寨子,积累功勋,总比硬碰坚城要好。再说了,以如今这个局面,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七八万大军,兵分四路,还有朝廷大义,凤州人就那么想顽抗到底吗?

  人家兴州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与杨守忠一起死,值得吗?

  四月三十日,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了唐仓镇。因为贼军不敢出城,此时天柱军已经挺进到了西边三十五里外的马岭寨,正在猛攻。

  邵树德已经仔细了解了唐仓镇的作战全过程,对天柱军的勇猛非常高兴,传令从他们送过来的甲胄中挑选两百副完好的,返还给立下大功的符存审营。

  “唐仓廪中只有区区数百斛粮,赵随使,可否说明洋州杨守忠已无力支援凤州军?”巡视完营栅后,邵树德问道。

  “大帅,没藏军士所部六千军卒已深入子午谷道,杨守忠自顾不暇,耗费极大,哪可能支援凤州?在他心中,这边怕是早就放弃了。”赵光逢答道。

  子午谷道,秦代始开,至西汉时已半废。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复开,并正式命名为子午谷道。

  东汉永平年间开褒斜道,子午谷道又渐渐废弃。安帝永初年间,褒斜道被羌人破坏,于是又重修子午谷道。后来,褒斜道被修复,子午谷道又没人用了。到了汉末,张鲁断褒斜道,没办法,人们又走子午谷道。

  总的来说,因为较险,有褒斜道走的时候,基本没人走子午谷,就是这么个情况。

  义从军左厢步卒走的是国朝流行的子午谷新道,即从长安往南入子午谷,出谷后走子午关、大秦戍、黄金古戍、龙亭至洋州,总长六百三十余里。

  这条道,南梁王神念所开,也是涪州送荔枝进长安的快捷通道,可驰马,相对易行。

  另外一条其实是秦汉旧道,长八百余里,沿途山脉连绵、老林密布。山间小路,荒僻难行,无法携带辎重,一旦夏秋水涨,更是难行。所以当年魏延建议走这条路至长安,简直就是作死,任何稳重点的统帅都不会同意。

  没藏结明带的党项山民接管了朝廷控制的子午关、大秦戍(位于秦岭)后,一路往西南进兵,出其不意袭占了黄金古戍城。此城张鲁所筑,地势险要,夺占这里后,他们很轻易地控制了洋州黄金县。

  杨守忠没办法,只能在西面险要地段筑寨守御,厚实兵力,试图挡住党项山民们的西进。但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难了,没藏结明随即分兵,占领了西乡县,与杨守忠的兵马对峙了起来。

  两军对峙,大概是杨守忠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了。因为他兵少,即便临时征发了丁壮,此时亦不过七千人,还要防守从其他方向杀过来的朝廷大军,左支右绌,败相已现。

  “凤州城内,至多不过千人,其中可能还有一些丁壮。”邵树德也觉得杨守忠自顾不暇,无法支援凤州了。

  “诸葛大帅攻兴州时,杨守忠派了多少兵来援?”邵树德又问道。

  “三千。”

  “如果凤州多了三千兵,确实不好打。如今只有千人,攻之易如反掌。”邵树德大笑,道:“此战,某欲遣铁林军攻之,一战定乾坤!儿郎们若不时常上阵厮杀,见见血,怕是会被养废了。”

  “大帅高见。”赵光逢赞道。

  五月初一,主力抵达凤州城下,此时马岭寨那边来报,天柱军已克之,斩首两百余级。此外,李唐宾已亲率三千人抵达凤州城西,随时可以策应主力攻城。

  凤州城不大,毕竟整个梁泉才五千余人,平时住在县里的估计也就千人,需要多大的城?而且守凤州,守的主要是外围的据点,比如黄牛岭、唐仓镇、马岭寨等,等敌军攻到州城下时,黄花菜都凉了。

  “遣人招降。”邵树德下令道:“让城内军民知晓朝廷二十万大军杀来,好自为之。”

  “野利遇略。”

  “末将在!”

  “汝为铁林军副使,攻城之事便由汝指挥。”

  “末将遵命。”

  战鼓擂起,令旗挥动。

  从凤州城头望下去,只见连绵两里有余的营寨内,中军大帐附近鼓声不绝,各部营区也击鼓回应。更有那令骑奔驰不绝,往来传递命令。

  很快,营门从内打开,壕桥放下,铁林军以营为单位,鱼贯而出。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阵列整肃,杀气腾腾。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观战。

  野利遇略看了看邵树德的位置,有心劝他不要上前,但那个位置还算安全,便没说,直接点了数人,上前招降。

  几人尚未靠近,城头便有箭矢落下,这意思很明显了。

  “兵不过千,竟也不降。传令下去,令李唐宾从城西开始佯攻牵制。”邵树德稳稳地坐于马上,下令道。

  囿于地势,攻凤州只能从东西两侧攻。

  未几,邵树德隔着凤州城都能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城头敌军的调动也佐证了这点。

  “朱全忠攻曹州,一日下城,攻濮州,亦一日拔之。吾攻凤州,需要几日?”邵树德看着诸将,问道。

  野利遇略浑身一紧,慨然道:“铁林军乃大帅亲军,自当一日破城。”

  诸将也纷纷表态。

  “某等着。”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便让贼军瞧瞧铁林军的威风。”

  战鼓擂起。

  一名十将领了两营战兵,护卫着组装完毕的攻城飞梯,慢慢前进。

  在他们身后,数营兵上前,分散开来,执甲仰射。

  城上城下一时间矢石横飞,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大帅,城内应有杨守忠亲信,多半挟持了凤州军将,逼迫其抗拒天兵。”赵光逢凑上前来,说道。

  “管他什么人,吾等一力破之。”

  话音刚落,云梯车已至城下,两层飞梯相继打开,军士们从车厢内涌出,手持盾牌、刀枪,咬着牙就往上冲。

  “杀!”城头的箭矢愈发密集,攻城的军士即便有大盾守护,伤亡依然不小。

  “噗!”“噹!”“啊!”“杀呀!”

  大帅亲自观战,铁林军军士们格外卖力,不计伤亡往上冲。

  有人冲到近前,身中十余箭落下。

  有人冲了上去,被数把长矛刺穿。

  有人被推落城下,惨叫连连。

  有人浑身是火,哭喊着滚落了下来。

  还有人被石头砸中,一声不吭地死去。

  “哗……”一大缸滚烫的金汁倒下,十余名身披重甲的勇士惨呼着滚落飞梯。

  贼军趁机往下倒油,投掷火把,一架云梯车熊熊燃烧了起来。

  城下的铁林军步卒气愤异常,连连拈弓搭箭,射落了不少贼兵。

  邵树德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亲兵们大哗,副将陆铭拉住马缰,急道:“大帅,请勿上前!”

  “将士们辗转于贼军锋镝之下,某岂能坐视?”邵树德一夹马腹,又往前走了一段。

  在外围警戒的李仁辅大急,匆匆组织了两队人,执大盾于前,将邵树德牢牢护卫了起来。

  “某就在这里看勇士们破敌。”邵树德下了马,神色平静地说道。

  铁林军士卒们看在眼里,脸涨得通红。

  “打的什么仗?”野利遇略一脚踹翻了退下来的十将,直接点了一营战兵,欲亲自攻城。

  “指挥使岂可轻动?末将愿领兵上前,若不成,提头来见。”副将夏三木上前,道。

  夏三木就是原来的三木和尚。还俗后,以夏州为姓,调到铁林军中担任营兵副将。

  野利遇略看了他一眼。有些机会,需要命来搏,搏到了,便可升官发财,搏不到,那就是死。夏三木愿意以自己的命做赌注,搏那一线升迁的机会,野利遇略自然愿意成全。

  “便给你两营兵。”野利遇略道:“大帅就在那边,此战若打得好,可以让大帅很久之后还记得。这个机会,值得拿命来搏,去吧!”

  “多谢指挥使成全!”

  夏三木很快点了两营兵,道:“诸位,大帅亲冒矢石,阵前督战。若有不测,镇内大乱,诸将相残,乱兵肆虐,与河南何异?尔等皆有家人,届时会是什么日子,自当心里有数。此战,某也不多说了,杀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大帅仁义,自会照顾我等家小。杀!”

  “杀!杀!杀!”军士们怒吼三声。

  战前动员,不需要多么慷慨激昂,不需要多么热血感人,那都是虚的。让军士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自然会奋勇拼杀!

  夏三木让军士们知道了尽快克城的必要性,这个战前动员就已经到位了。

  战鼓声响起,两营战兵跟在重新组装的云梯车后面,快步上前。

  后面,野利遇略又调了数营辅兵上前,执弓齐射,压得城头的贼兵不敢冒头。

  他们不计成本,箭矢连绵不绝。一营臂力不足,立刻换一营上前。凤州城头像长了一层白毛似的,蔚为壮观。

  “杀!”军士们爬上云梯,一个接一个,奋勇厮杀。

  一个落下去便再上一个,甚至有人死了,也被袍泽们扛着上前,死命爬上了城头。

  城下的箭矢越来越密集,已经完全压制了城头。

  四架云梯飞车一字排开,数百名军士怒吼连连,抛却了生死,只愿先登。

  他们不仅在为功名利禄而战,也为家人和安定的生活而战。知道为什么而战的军士,是不可阻挡的。

  “滚你妈的!”夏三木挥舞着一杆狼牙棒,用力横扫,仿佛那怒目金刚一般。

  身上的甲衣早就沾满了鲜血,狼牙棒上也腥气逼人。横扫千军之下,身侧直接清空了一大片。

  铁林军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手了,配合相当默契,见状直接互相掩护,交替而上,一下子就涌上了十余人。

  他们皆着重甲,上了城头后,先投矛,再执刀斧砍杀,奋力上前驱赶敌兵。而在他们身后,正有更多勇士攀爬而上。

  凤州,破城在即!夏三木,赌赢了!

  “大帅,铁林军果然悍勇,当得亲军之尊号。”赵光逢喜上眉梢,道。

  “凤州兵少,士气也不高罢了。”邵树德道:“死了不少人,都是积年老卒,可惜了,补充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蔡人新卒打上几仗,便是老卒了。”

  “没那么简单。”邵树德摇头,道:“今后遇到敌城,像凤州这种,可攻。若城内敌军上下一心,准备充足,若无内应,不宜强攻。咱们便将城外百姓迁走,下次再来。没百姓供养吃喝,固守坚城有何用?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强行迁走农人、工匠,鸡犬不留,敌城不攻自破矣。好了,准备入城吧,凤州应是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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