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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钳形攻势


  “够了!收拾一下,点计缴获。”天明之后,雨势转小,梁汉颙吃罢早饭,下令道。

  飞龙军虞候秦恪应了一声,前去传令了。

  此人出身邵树德亲兵,后去了铁林军,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后,积功升至副将,又调任宋州州军指挥使。短暂任职一年后,升任飞龙军虞候,协助都虞候薛离处理军中事务,分掌传令这一块。

  他也是根正苗红的关西武人,出身兰州秦氏。

  秦氏自从出任都部落使后,已历十余年,俨然兰州大族。这就是跟对人的好处,他们的利益已经与邵树德捆绑在一起,协助兰州官府编户齐民,慢慢同化当地的吐蕃、嗢末、羌等部落,未来前途可期。

  梁汉颙又仔细看了看地图。

  他们从大宁出发后,基本是沿着燕山北麓,一路东行。昨晚刚刚占领的安乐县原本也不是契丹的土地,而是他们逐步蚕食的幽州镇的山后据点。

  当然,说山后也不完全准确,因为这里仍然处于丘陵地带。部落在缓坡、河谷、盆地之内放牧,所有的驿道也多在山间谷地之内。如果燕人想振作,定然要在这片区域设堡驻兵,只可惜如今他们没这份精力了。

  飞龙军走这条路线是有原因的,利于步兵交战,不惧骑兵集团冲锋。只要不给敌人机会,把自己暴露在宽阔的河谷地内,想聚集大队骑兵围歼他们也是很困难的。

  唯一的难题大概就是筹措补给了。

  契丹人蚕食的关外据点,无论蕃汉民众,一律强迁而走,取而代之的是新来的契丹及其附庸部落,于此牧马放羊,作为前进据点,进一步向幽州挺进。

  “右勾拳……”这是夏王的说法,梁汉颙却觉得很贴切。

  集结前往炭山方向的大队骑军是左勾拳,走平坦的草原,直奔契丹、奚人的重要游牧地。

  两路齐头并进,倒也没什么战略目标,没说打到哪里停止,这让梁汉颙有些奇怪。

  不过他对杨悦也有些了解了,觉得这样反而最符合老头一贯的态度。这场战争,说穿了就是对契丹的惩罚性战争,确立“西南诸夷”到底归谁统治的争霸战争。

  如果打得好,打得够远,甚至能动摇契丹在附庸部落中的威望,削弱他们的影响力——影响力,往往意味着征集物资、兵员的能力,往往意味着你能调动多少仆从军。

  “粮食,如今要解决粮食问题。”梁汉颙放下地图,推开木门。

  门外依然在下着雨。

  街道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一些民人出了家门,脸上还带着惊慌与后怕,默默地抬着尸体,置于大车之上,然后拉到野外埋了。

  尸体的来历很复杂。奚人占了一半以上,契丹次之,另有一些汉人及杂胡,此刻全部被斩杀殆尽,也不知道他们是兵还是民。反正到了草原之上,所有成年男子都被默认为兵——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大差不离了。

  城内有人在宰杀牲畜,生火煮肉,后面都会制作成干粮,补充飞龙军将士的日常消耗。但最缺的还是谷物,这个在草原上很难弄到,真是急死人了。

  谷物,在草原上简直就像作弊器一样。放牧需要半天才能吃饱的马,我短短半个时辰就喂谷物喂饱了。

  “安乐县的都是什么人,弄清楚了吗?”梁汉颙看到薛离走了过来,连忙问道。

  薛离手中提了一条染血的马鞭,身上也溅了不少血迹,似乎刚刚拷打俘虏结束,闻言立刻行礼道;“回军使,总计一千九百余户,都是契丹人去年迁来的,有牧民有奴隶。在附近放牧为生。”

  “去诸提到,有契丹人劫掠了很多妇孺、牛羊、财物东行,他们走了哪条路?”梁汉颙又问道。

  “他们也不知。这里山川河谷森林太多,如果不主动联系,只能挨个河谷搜索。军使,靠问没戏的,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得咱们自己派人去找。找到一批是一批,若真找不到,干脆继续向东,直接抢契丹人算了。”薛离说道。

  向东是有风险的,这谁都知道。

  安乐县向东二百余里,可至白狼戍,曾经的关外八戍之一。因为沦陷不久,当地还有城池,就是不知道契丹人有没有利用上。

  另外,当地肯定还有不少部落在放牧。他们居于何处,有多少人,能不能打,附近有没有契丹大队,一概不知,说是两眼一抹黑不为过。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搞到吃的?

  这和在中原可不一样。河南随便抢个村子,都能弄不少粮食,关外大部分地区人迹罕至,想见个人都不容易,若不知道契丹人的牧地,不清楚当地的内情,其实很危险。

  最简单的,人家坚壁清野,然后骚扰你,迟滞你,让你随便在哪个山沟沟里多耽误几天,然后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全军覆没是必然的。

  “昨晚有没有人跑掉?”梁汉颙突然问了一句。

  “应是没有。”薛离也不是很确定。

  这破城,早就荒废多年了,也就契丹人当个宝。四处漏风的情况下,又是天降大雨,漆黑如墨,谁知道有没有人跑掉?

  “等庄浪部的蕃兵上来再说。连续行军作战,大伙也累了,先在安乐城左近放牧休整。”梁汉颙做出了决定。

  蕃兵就是来自鸊鹈泉庄浪氏的牧民,有数千人之多。

  夏军骑马步兵的作战模式,已经非常清晰了。以步兵为中坚主力,蕃人轻骑负责侦察、警戒、掩护以及获胜时的追杀。

  这种高速机动步兵与传统步军是有区别的。因为他们没有马车,所有行李都在驮马背上,所以物资能省则省,一般以保障野战为主。攻城也不是不可以,但如非必要,不会硬来。

  最简单的,普通步兵可以携带很多物资、工具、匠人,临战时打制攻城车辆,但飞龙军却很困难,能有简易木梯就不错了。有时候遗失了工具,甚至连制造梯子都困难,因为他们不会特意携带很多备份工具。

  随身携带的食物、药品也不多,备用武器、箭矢之类的消耗品也很少,不具备打长期拉锯战的能力。

  简单粗暴点说,他们与普通步兵的区别,就像精锐空降师与重装步兵师一样,后者拥有坦克、装甲车、重型火炮、防空导弹以及极其充裕的物资,他们没有这些重型装备,弹药也不是特别充足,只能奇袭。

  有时候射箭射多了,战后还得想办法捡回来重复利用,苦逼得很,远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所以全军将士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尽量避免被人拖住,坚持机动作战,有时候在军纪上放松一下,也是高级军官默许的。

  “遵命。”薛离听了之后,立刻准备组织人手分散放牧马匹。

  “点计一下物资。契丹人的桦木弓、箭矢、骨朵什么的都收集起来,说不定就救了命了。”梁汉颙吩咐道:“另者,咱们先派人向东搜索。人不要多,尽量避免被发现。按照之前的消息,契丹主力已经回师,但当地保不齐还有留守兵力,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说罢,梁汉颙摆了摆手,让薛离尽快去办。而他自己,则亲自下到军营中,与士兵们一起忙活,生火制作熏肉,储备补给。

  ******

  右勾拳已经打到了敌人柔软的腹部,左勾拳也在狂飙猛进。

  八月十四,濡源附近的草原之上,以铁骑军为主力,辅以上万蕃骑,在野战中又击溃了一股契丹骑兵,然后大举东进。

  契丹人根本不想打。在收到夏人援军快速赶来的时候,立刻分成多股撤退。

  撤退是草原式的撤退。

  往各个方向跑的人都有,尽量分散兵力,不进行集结。有人负责引诱误导追兵,有人负责利用地形埋伏,有人回身断后。

  果然,从匈奴开始,一千年了,草原人玩的还是这么一个套路。

  铁骑军使折嗣裕此时也面临着一个问题:按制,铁骑军一人双马,怎么追一人三匹马的契丹人?

  濡源、御夷镇被抢得差不多了,不可能补充马匹,甚至连补充食物都够呛,还是硬挤出来的。全军携带的食水和飞龙军差不多,只够十余日消耗。跟在契丹人屁股后面追,那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就此看着他们跑掉也不合适。

  想来想去,唯有一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耗得过谁。

  八月十五,全军两万骑,携马四万余匹,分成多路,大举北上。

  他们沿着濡水河谷进军,这里有河流,可以供人、畜饮水,这在草原上非常重要。

  另外,河谷地带一般水草丰美,如果运气好,还能收获大量补给品。

  十六日午时,至沙野。

  一股三千余契丹骑兵还在前面卖力地“带路”,不知道想把他们引哪去。

  他们甚至还放慢了马速。夏军停下来牧马,他们也停下来牧马,夏军追击,他们立刻逃窜。晚上还特意躲藏进山里,不断派人出来袭扰,不过被狠狠地突袭了一下,损失三百余骑后,他们便消失了。

  诺真水巡检使哥舒确提醒折嗣裕,这是草原故智。契丹人想不断疲惫他们,让他们精疲力竭,然后将其引诱进契丹主力的伏击圈,聚而歼之。

  折嗣裕不管,只挑选好进军路线,至夜则伐木扎营,将马儿圈进栅栏之内,轮番派出军士值守。白天继续赶路,沿着既定目标前进。

  十九日下午,至吕泉水、三泉水合流汇入濡水处(今昭苏乃木附近)。这里有一个依附于契丹的小部落,此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契丹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个行军方向,很明显是奔着平地松林去的!

  合着引诱半天,居然把夏人引到自家地盘来了对吧?

  没有一丝犹豫,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

  这是一个充斥着漫天红霞的傍晚。

  高高的山岗遥遥对立耸峙着,双方一部各五千余骑驻马而立。

  山脚下的平原之上,已经有游骑在捉对厮杀了。

  厮杀的规模慢慢变大,不断有轻甲或无甲蕃兵加入其中。

  折嗣裕立于半山腰之上,可以遥遥看到对面契丹人的出发阵地。

  他们的骑兵挨挨挤挤,足有数千之众,看样子,又加入了不少附庸部落的兵员。

  最前面的骑兵已经散得很开,开始了奋力冲刺,中间部分还在慢慢提速,最后面挤在一起的骑士则吵吵嚷嚷,不断催促前面的人赶快让开空间。

  “咚咚——”鼓声擂响。

  折嗣裕下到了山丘平缓处。

  一队队的铁骑军士卒已经开始排成阵势。

  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骑士拉着缰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

  “御夷镇一战,契丹人不过如此。今日贼人竟然邀战,便给他们一个教训。”折嗣裕对前来听令的将校们说道:“殿下举大事在即,尔等若奋力死战,立下大功,可比往日更容易搏得他老人家欢心。反之,若打得一塌糊涂,怕是再难有翻身之日。”

  将校们纷纷请战:“军使,下令吧。”

  “好,今日之战,许胜不许败,敢回首者死!各回各营,听令而行。”折嗣裕大声道。

  将校们立刻奔马赶回各自营伍。

  “咚咚……”第二通鼓声响起。

  仿佛听得懂旗鼓军令一般,马儿用蹄子轻轻刨着地面。有性急的战马,甚至想要往前蹿出,但被骑士拉住了。

  战马一会向前两步,一会后退两步,但大体上维持着阵型——它们是受过训练的战马,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野蛮马,也不是什么马都可以当战马的。

  第三通鼓声响起。

  “缓步而进!”军令一下,骑兵们依次慢跑下坡。

  山下是大片的荒草甸子,草色枯黄,已经长得老高了。双方的骑兵涌入之后,几乎只能看到肩膀以上部位。

  “敢回首者死!”带队冲杀的军官大吼道。

  “敢回首者死!”众人齐声应和。

  而这也是一个信号,马速开始慢慢提高,军士们拿出了长短兵器,做好了接战准备。

  耶律老古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令提速。

  他从濡源败回,今日已不敢再退,唯有奋力冲杀,死中求活。

  高高的衰草在战马强劲的冲击下尽皆伏倒。

  近至百步之内,密集的箭矢同时飞向两边。

  只这一下,契丹人就吃了大亏,他们的铁甲太少了。

  “轰!”两道洪流撞在一起。

  折嗣裕从高坡上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局势。

  交错而过的骑兵大面积倒下。

  在这一刻,无论你勇猛还是怯懦,无论是新人还是老手,在密集的战马对冲之下,只能把命运交给上苍,你甚至连躲都没法躲,只能用肉身硬扛对面招呼过来的兵器。

  辅兵们聚集在山脚下。

  一队人手持长枪、步弓警戒着,一队人上前,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大群空跑着的战马从衰草丛中涌出。

  军士们蜂拥上前,拦住其去路,收拢着马匹。

  毋庸置疑,每一匹空马都意味着一条消逝的生命。

  “咚咚……”又一通战鼓擂响。

  正在收拢马匹的辅兵们神色各异。

  新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过两年的知道军使又投入了大群骑兵。

  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人在安慰大伙:“跑过来的空马少了,说明契丹人已经转向,大败而回。军使这是派人追击呢。”

  战场结果正如老兵所说。

  只一轮冲锋,契丹骑兵就吃了大亏。除了第一波高速对冲,有甲没甲差别不大之外,当进入到人马混杂的低速近身肉搏阶段时,装备和武艺上的巨大差距就体现出来了。

  契丹人选择了错误的战术,就要承担后果。

  数千骑被倒卷着推了回去。

  铁骑军士卒大声呼喝,他们挥舞着剑槊,追在后面肆意砍杀。

  有人眼看敌人越跑越远,干脆将武器插回鞘套,拿出骑弓射击。

  奔腾的战马浪潮渐渐蔓延向对面的山岗。

  山岗之上大旗一挥,当先向后蹿去,竟然毫不恋战。

  正在侧翼搏杀的附庸部落牧人,见到己方大旗向后退去,也失去了斗志,溃散而去。

  追杀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才结束。

  战果主要是蕃人轻骑获得的。

  他们说说笑笑地策马而回,很多人的马鞍下都挂着人头。

  与之相比,归营的铁骑军士卒有斩获的却不多,因为他们追不上敌人。不过蕃人见到了都让在一旁,恭恭敬敬。

  折嗣裕仍立于山坡之上,神色间带着微笑。

  你不想打,我逼你打。

  明日去野外劫掠,附近一定有部落在逃窜途中,正好取得关键的补给。

  后面我再往平地松林开进,你来不来?

  毫无疑问,他的胆子是非常大的。没想过如果碰到契丹主力,以几倍数量的轻骑骑射袭扰围困之时,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或许他想过了,但无所谓,觉得还可以继续撩拨一下,直到契丹大队主力赶来,再撤退不迟。

  打仗,哪有不冒风险的?有时候老天爷就偏爱敢冒险的勇士,说不定还能捞一把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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