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琉璃这个名字，是她初入府的时候，大小姐取的。
那时候容姝收到了舅舅送的一个琉璃瓶，流光溢彩的瓶身让她欢喜非常，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到处找人炫耀欣赏。
夫人带着白芷入府，才踏入府门，小容姝闻声后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跑得急了，一不小心被绊了一跤，琉璃瓶脱手而出摔在了地上，就这样碎了一地。
小容姝当即就呆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拍了拍衣裙，蹲在破碎的琉璃瓶旁，神态严肃，奶气的声音，一本正经的面容，盯着碎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碎碎平安。”
可爱的模样把夫人逗得不行，上前将蹲在地上的小容姝抱在怀里，蹭了蹭她的脸蛋，“对，碎碎平安，让你小舅舅再送两个过来。”
“嗯！”小容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白芷知道这琉璃瓶，小小一个价值不菲，她垂眼看那些碎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个头小，夫人走了后就显现了出来，小容姝看着她，偏了偏头，冲着夫人说道，“小妹妹。”
夫人想起了她，笑着把小容姝放了下来，让她们面对着面。
“姝儿，这个小妹妹以后就跟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玩可好？”夫人弯着腰，语气温柔慈爱。
小容姝鼓着腮帮子，将白芷上下打量了个遍，上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没吃饭吗？为什么这么瘦，脸上都没有多少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排斥，接受了白芷。
夫人一时心软答应了这个小姑娘，但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一切还得从头教，索性就放在女儿身边当个陪玩伺候。
“家里穷，饭要给弟弟吃。”小白芷回道。
在夫人同意她入府当奴婢后，她将弟弟带回家，让邻居婶婶照看着。婶婶可怜她一个小姑娘为了养弟弟自甘为奴，便答应了。
邻居婶婶也知道他们家的情况，母亲生下弟弟血崩而亡，父亲只知道在外面花天酒地，花光了母亲所有的嫁妆，对兄弟姐妹几个非打即骂，还将大姐姐卖去为妾，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过好自家生活都困难，可左邻右舍谁不唏嘘。
帮忙照看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事，能帮就帮吧。
“穷？”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是穷，唯一的认识是街上的乞丐，便把白芷代入到了那些小乞丐，“没事，你以后跟着我，就不穷了！我给你喂多多的饭，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谢谢小姐。”小白芷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小容姝问道。
小白芷还没有回答，夫人便先一步开了口，“姝儿可以给妹妹取一个名字。”
是了，卖身为奴的人，主人家有权为她更换名字，她如今已经是奴籍。
“她有名字，我为什么还要取一个呀？”小容姝不解。
每个人出生后家里人都会给他取一个名字，人人都有名字，怎么还要多一个名字？
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从今日起，她便拥有了全新的开始，要摒弃过去的所有，包括名字。姝儿是给她带来新开始的人，所以需要你给她取一个名字。”
摒弃过去所有，所有良籍时的自尊，从此以后，卑躬屈膝，为人奴婢。
这话是白芷听一个姐姐说的，兄长入狱之后，她带着弟弟不知该如何过活，一个给人做奴婢的姐姐给她指了一条路，也告诉了她，若是真的为人奴婢，自尊便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必须活下去，带着弟弟活下去，自尊是什么，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银子使，无用的东西是她现下最不需要的。
小容姝似懂非懂，不再去想，深思了会儿，看着地上碎掉的琉璃瓶，眼前一亮，圆圆的眼睛看向她，“琉璃，以后你就叫琉璃，我最喜爱的琉璃瓶的琉璃！”
琉璃价贵，于富贵高门却也不过是玩物。
“奴婢琉璃，谢小姐赐名。”
这个名字自那以后跟随至今，她也习惯了自己叫琉璃，而不是白芷。
“你弟弟如何了？”夫人问道。
琉璃被扶起，夫人示意她坐下。
“同窗一个孩子无意推了他，恰巧地上有一尖锐物，谦儿直直摔了下去，腿上被那东西刺穿了，血肉模糊的。”
想到那场景，琉璃都忍不住揪心，刺穿小腿，那可是活生生的血肉，定然是极其痛苦，幼弟满脸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旧一声不吭，怕她担心，还一直宽慰。
她是怨那孩子的，可孩子年幼，态度又诚恳，责备在嘴边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去。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压抑着，怕自己失态。
“那不是小伤。”夫人微皱眉头，“你将他留在家里养着？”
“嗯，请了邻居婶婶帮忙看照着。大夫上了药，说要仔细将养着，若是再出什么事，怕是要······”她没把废了说出来，光是说到这，便已经是胆战心惊了。
夫人扇团扇的手停了下来，侧过脸看她，“这样严重，怎么放心的下。”
沉吟片刻，夫人开口道，“不如将你那弟弟带到府里养着吧，正好和你做个伴，也免了你忧心。”
琉璃状似惊讶地抬头，微红的眼眶里双眸仿佛初生的山间灵鹿，却道，“夫人厚爱，可这终究不合规矩。”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如今伤了，全身心挂念着，哪儿还伺候得好世子。”夫人扇团扇的动作不大，优雅贤淑，“一个小孩儿，侯府还养得起，也免了你每日出府。”
“多谢夫人。”琉璃笑着感谢。
夫人也笑了笑，“你啊，早些年我就说过，让你把他带进府里，那时候不肯，现在知道麻烦了吧。”
琉璃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着。
侯夫人忘了，当时想让弟弟入府做小厮陪着小少爷们，她做了奴婢，怎么忍心让唯一的弟弟也卖身为奴呢。
“长姐如母，你弟弟有你这个姐姐，是他的福分。”
“夫人过奖了，谦儿自小懂事乖巧，没让我操心过，有他陪着我，也不至于日子无依无靠，何尝不是我的福分。他身子弱，我原也没有期待过他有什么大成就，只求他平安快乐的长大，不长歪就好。”
侯夫人轻声叹了口气，“你有心了。但慈母多败儿，换成长姐也是如此。孩子终究要自己成长的，我这几个孩子便是如此。唯有钰哥儿，他能平平安安，就够了。”
“倘若我有本事，宁愿让他永远在我的庇护下成长，读不读书的不打紧，认识些字也好。只是如您所说，到底是顾不住一辈子。如今我倒是要苦恼该如何教育他的问题了。”白芷从文儿那接过团扇，低垂着眼，边想边道，“不瞒您说，他这次受伤，把我吓得不轻，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也要跟着去了。”
自己两个幼子这几日闯祸才过去，侯夫人也算能够感同身受。
“你也不容易，今日或者明日便把他接过来吧，清秋阁也不缺房间，让他先和你住一起，待伤势好了，便换个地方，你那到底是后院，他那年岁也不好长久待着。”侯夫人说道。
“待他好了，妾身带着他来见见夫人，这么多年多亏了夫人厚爱。”
琉璃离开后不久，张嬷嬷陪着侯夫人去了小佛堂。
自容钰出生以来，侯夫人便信了佛，置办了佛堂，修身养性。
“你一直欲言又止的，到底想说什么。”侯夫人上了香，捧着经书。
“奴才是觉得，主子您实在心善，让白姨娘的弟弟入府。”张嬷嬷也知道，既然入了府，主子就不会让他再出去，府中的日子可是好过得很。
“对我来说不过一件小事，既能让琉璃感恩日后更好地伺候楚哥儿，又算是全了我让她为妾的愧疚。她从小和姝姐儿一起长大，姝姐儿重情重义，我也不是那等吝啬刻薄的人。入府了，也是给钰哥儿他们找个玩伴。”
这两次的冲突和打架，侯爷和她商量着给双胞胎找个玩伴，只是双胞胎自小感情笃定、形影不离，旁人想要加入格外困难，他们就打算琢磨着看看。
侯夫人查过白芷的弟弟，是个乖顺温和的孩子，有几分聪慧，性情也不错，白芷把这个弟弟养得很好，至少目前为止，侯夫人没什么不满意的。
白芷从前是双胞胎的婢女，那么她的弟弟双胞胎接受起来不至于那么困难。
“可那白明谦听闻身子不好，怕是照顾不好小少爷。”张嬷嬷犹疑。
“照顾的事交给下人，他要做的又不是伺候人的事。”侯夫人道，“且先看看，也并非板上钉钉的事。等入府了，让府医再去看看，不要吝啬用药。”
“诶。”
白芷回了清秋阁，她没有进屋，而是在院里走了走，赏了会儿花，便到院内的池塘边，让文儿拿来鱼食，逗弄池里的锦鲤。
“你觉得我撒谎？”沉默中，白芷温和地开了口。
站在她身后的文儿低着头，闻声又抬起来，望向侧着身子的主子，回道，“奴婢不敢？”
尖锐物并没有刺穿小腿，大夫也并没有说再严重些腿会废掉，但白芷却这样说了，仿佛当真如此，若非文儿知晓，便也要当真了。
她伺候主子这段时间，已经慢慢发现主子并非是温顺本分无害的人。
文儿并不是个蠢笨的人，她虽称不上非常聪明，做事也没有顾虑周全格外出众，但自入府以来从没有受过任何责罚，遭到任何斥责，便知她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她意识到白芷并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那样，同时也意识到这是白芷故意在她面前暴露的，白芷相信她，或者说，白芷打算相信她。
“不敢，但却就是这么想。”琉璃扔下的鱼食被锦鲤们疯抢，这些锦鲤被养得喜气，圆鼓鼓的，她看着不禁眼角眉梢带上笑。
她做任何事，在做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后面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后果，走一步看三步，这是她的习惯。
“奴婢不明白，主子为何要这样做，奴婢看着夫人似乎本也就打算让您将弟弟接进府中，您何必要说这个谎，若被夫人知晓了，难免会迁怒您。”文儿的声音低了下来。
夫人问了主子幼弟的事，即使不说伤得如何，只要主子提了，夫人便会应下来。毕竟对于夫人这样的人来说，让一个妾室弟弟入府，不过是小事，还能得到忠心。
“怎么会是谎言呢？”她的言语愈发温柔，“谦儿伤得很重，大夫也是这样说的，不是吗？我担忧谦儿伤重，夫人愿意让谦儿入府，妾身格外感恩。”
如同喝了一口极其寒凉的冷水，从上至下，从内到外，文儿没曾想过，主子是这样的想法。不说得严重些，怎么显得更加恩情深重。
都说琉璃深受侯府中主子的喜爱，自幼跟着小姐长大，在这偌大的侯府中，下人们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喊一声姐姐，算是半个主子。眼下看来，有情分是真，但终究奴婢就是奴婢，这些主子和他们之间，横亘着天差地别的身份。
“是。”文儿想起琉璃让她送大夫出去时的叮嘱和大夫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才堪堪回过味来，总算彻底明白了。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眼睛该看什么，耳朵该怎么用，她知晓。
“主子，咱们什么时候接小公子过来？”文儿问道。
鱼该瘦瘦身了，吃的少一些。
白芷收回了喂鱼的手，“明日吧。还有，让小厨房把东西备好，一会儿我下厨。”
“啊？哦，好的，奴婢这就去。”文儿转了个弯，知道了她的意思，看来今晚世子爷可能要过来了。
白芷扔了一粒鱼食，低低笑了下，“文儿真是，又是聪明，又是傻。”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日头西沉，世子爷当真带着拾贰来了清秋阁。
春娇得了消息，一时之间和夏媚四目相对，皆叹了口气。
“说不说？”夏媚问。
“现在不说真的瞒得下去？”春娇眉眼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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