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不起
第24章 对不起
任妈的如意饺子馆重新开业,店里、店外全部焕然一新。重新刷了墙,厨房的格局变了,桌椅板凳、碗筷碟盘全都换了一遍,更加时尚别致。原本门口的招牌有些破旧,现在换了个更大、更醒目的。
店门口锣鼓锵锵,地上一地的鞭炮碎屑。两个人的舞狮班子,正在门口卖力地舞着,朝店里作揖。任妈笑得合不拢嘴,拿着红包,塞入狮子口中,狮子用嘴咬住,摇头摆尾。
店里走进几个常客,道着恭喜,任妈忙迎上去和邻里街坊寒暄,任真在里屋煮饺子,一片喜气洋洋。
饺子馆外,伴随着一阵刹车声,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路边。从车上下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个喷漆罐子,另外两人径直往饺子馆里走。
任真正将煮好的饺子端到客人桌上,任妈见来者不善,仍笑脸相迎:“老板,今天我们重装修新开业,有优惠,来点儿什么?”
两人没有理会她,闯进店里,年纪较大的一个劈头就问:“任永庆呢?”
任真正要上前,任妈赶紧跑来挡在女儿面前:“任永庆不在这儿,你们找错地方了。”
“找错了?呵。”来人冷笑了两声。
门口响起一阵沙沙声,紧接着,一阵刺鼻的油漆味传过来。
任妈走到门口一看,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任真跟过去,只见一个拿着喷漆罐的年轻男人在饺子馆外的白墙上喷了两个骇人的红色大字:还钱!
讨债人一边嚷嚷着,一边无赖似的往各桌客人身旁凑:“这家店的老板欠钱还不上,还在这儿充大头装修重开业!你们有钱吗?要不借点儿钱给她?”
“怎么了这是?”客人们一个个惊慌所措,纷纷丢下筷子往外走。
任妈顾不上喷漆的那人,赶紧向客人们致歉:“老马,陈姐,不好意思……李大哥,不用结账了。各位,今天实在抱歉,大家明天再来吧……”
任真愤怒地瞪着来人:“你们到底是谁?谁让你们来闹事的! ”
“哎,谁闹事了?你可别瞎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任永庆说好一个月还,现在玩消失,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找他老婆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怎么,你是他女儿?找你要也行啊。你拿什么给?”
来人打量着任真,任妈赶紧把任真往后推:“别动孩子,有什么事冲我来!”
其中一个男人坐到一张饭桌旁,吃着任真才端上来的那盘饺子:“夫债妻还,是这个理。”
在外面喷漆的年轻男人也走了进来,痞里痞气地倚在门口。任妈赶紧走到收银柜台前,拿钥匙打开抽屉,把一叠叠的纸币,从一块到一百块的,全都拿了出来:“刚开张,没收多少钱,都给你们,求你们别在这儿闹了!”
“妈!”任真要上前拦住任妈,被三个无赖一把推开。其中一个抓过任妈手里的钱看了一眼,脸一黑:“你糊弄谁呢?这点儿钱还不够还利息!当打发狗啊?!给我砸!”
三人在饺子馆一通乱砸,桌子、凳子全被踢翻,锅子、盘子、盆子被掀在地上,碗碟、调料罐哐当当碎了一地。任妈出手阻拦,被一脚踹倒在地上,任真赶紧跑过去扶着任妈。
一个无赖将任真刚刚包好的一大盘饺子掀翻在地,踩在饺子上,恶狠狠地瞪着地上的任真母女俩:“不还钱就受着吧!今天只是警告一下,明天就给你们店送副棺材!你们要怪就怪任永庆,是他欠钱不还在先,你们要是还不上,趁早关门算了!”
“别动她们!”门口有人大喊一声。
众人转头,只见任永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任妈和任真怒气冲顶,同时喊了起来。
“任永庆!”
“爸!”
无赖们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哟,终于肯出来了?看来还是舍不得老婆和孩子呢。”
任永庆看着地上的母女俩,愧疚不已:“真真……你们没事吧?”
任妈恨得咬牙切齿:“任永庆,我真是没看错你啊!我就说你大姐那天怎么莫名其妙给我们送东西,我还以为你们和好了,结果呢!好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不是这里得罪人,就是那里欠钱!”
“我……”任永庆来不及解释,转头对为首的那人说,“天哥,你别找她们娘俩麻烦,这事跟她们没关系。钱我来还,我一定还!你再宽限两天,好不好?”
那人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闭嘴!给你脸了是不是!老子都给你宽限多少天了?你当老子做慈善呢!”他狠狠拽着任永庆的领子,眼看就要动手。
店门外,高远推着自行车和高爸一起朝饺子馆走来,听到里面的动静,高远扔下车冲了进来:“住手!”
任真有些意外:“高远?”
讨债的人不认识高远,举起拳头就要往任永庆脸上揍。高远快步上前,想要阻拦,高爸率先一步挡在他前面,被一拳打倒在地。
“爸!”
“叔叔!”
“高医生!”
高远、任真和任妈赶紧跑上前去,高远扶起高爸。高爸的手腕被地上的碎碗划伤,出了血。
讨债人转头继续乒乒乓乓一通砸,任妈新置办的桌椅碗筷等家当全部被砸得稀巴烂。任妈崩溃落泪:“别砸了!你们别砸了!”
任永庆“扑通”一声跪倒在讨债人面前,拉着对方的裤腿,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半个月,十五天!我发誓,这次我一定还!一定还!如果我做不到,任你们处置,你们要怎么样都行!求你们,求你们别砸了……”
任真看着爸爸那卑微的样子,忍不住痛哭起来。讨债人踹了任永庆一脚,挣开他的手,甩下一句话:“这是最后一次!再给我玩花样,你们全家都跑不了!走!”
终于,门外响起面包车驶离的声音。店里,高远帮高爸按压止血,眼睛却一直看着泪流不止的任真,心疼不已。高爸拍拍他的手,示意他过去问一问。
高远起身,走向任真。
任真哽咽着说:“对不起……你先带叔叔去包扎好不好?”
高远顿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好,任真,别怕。”
高远带着高爸离开。
饺子馆内,任家三口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狼藉,相对无言。
任妈一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眼中满是绝望。她问任永庆:“你欠了他们多少钱?”
任永庆惶恐地垂着头:“阿萍,真真,我……”
任妈不等他解释,怒吼道:“说话,到底欠了多少!”
任永庆低声回答:“四十万。”
任妈拿起手边的一个碗就朝任永庆摔了过去,碗落在任永庆身旁的地上,摔得粉碎。
任真吓得浑身一抖,痛苦地转过身去,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泣。
任妈彻底爆发,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滚!你把这个家彻底毁了,现在你满意了?啊?!”
任永庆没有动,任妈使劲推搡着任永庆:“滚!!”
任永庆被任妈推了出去,任妈喘着气跌坐在椅子上。饺子馆恢复了宁静,任真抬起头,满脸都是泪,茫然地看着满室狼藉。
晚上回到家,任真疲惫地坐在书桌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习题册。
任妈敲了敲门:“真真,饭好了,出来吃吧。”
任真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动。
任妈走进来,坐在床边,拉过她,把她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让我看看,受伤了没?”
任真摇摇头,抬脸望着母亲:“妈,你呢?”
“我好好的。”任妈垂眸掩饰道。
任真把任妈的袖子拉起来,看到她手上有一道伤口:“什么好好的!这都破了……”
“小伤,不用管它。”任妈把袖子拉回去。
任真的鼻子有些酸,眼泪掉下来。任妈也有点儿难受,但还是尽力用平常的语气安慰任真。她拿了张纸擦了擦任真脸上的泪水:“你妈我又不是纸做的,没事。擦擦干净,看,这样才漂漂亮亮的。”
任真起身去拿了碘酒给任妈处理伤口。任妈在她身后念叨:“今天多亏了高医生帮忙,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人家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比不得我们这些干粗活的,伤了的话是大事。”
任真拉过任妈粗糙的双手,心疼不已。任妈看着任真:“明天早上我去他们家看看,道个歉。你在家好好看书,别想太多,这些事你都不用管,我去就行。”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任妈凝视了女儿片刻,轻声叹气。
任真问道:“怎么了?疼吗?”
任妈摇摇头:“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能中个五百万的彩票就好了,或者,你要是生在别的好家庭就好了……”
“妈,你说什么呢!”任真涂完碘酒,扔掉了棉棒,“什么别的?没有别的。我不管,我就是你女儿,下辈子还是你女儿。”
任妈笑了笑:“说什么下辈子呢!不吉利。赶紧呸呸呸。”
深夜,任真躺在床上无法入眠。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振动了几下,任真拿起来,是高远发来的QQ消息:“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怎么不接电话?”
接着,手机持续振动,来电显示是“高远”。任真把手机放在一边,难过地闭上眼睛,没有接。
与此同时,任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打开衣柜,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旧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放着户口本、出生证明等证件,还有一些存折和用皮筋绑着的银行卡。任妈把它们摊开摆在床上,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上面写着每张银行卡的密码,还有余额。昏暗的灯光下,任妈拿着纸笔计算着数目。
第二天一大早,任妈和任真来到了高远家门口,任妈把手里提着的果篮和两袋保健品放在地上,按下门铃。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忐忑。
门没开,里面也没动静。
任妈又按了一下。不一会儿,门开了,是高妈。她看到站在门口的任妈和任真,当下脸色就沉了下来。
高妈问:“有什么事吗?”
“高远妈妈,昨天实在是不好意思,饺子馆出了点儿事,害得高医生受了伤……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真的很抱歉,也谢谢高医生那么帮我们……”
任妈把果篮和保健品袋子递给高妈,高妈没有接:“不用了,您收着吧。”
任妈有些尴尬:“那……高医生在吗?他的伤有没有事?”
“高远昨晚陪着他爸去医院折腾到很晚,伤口不浅,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就请回吧。”
高妈想要关上门,任妈再次开口:“高远妈妈,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因我们而起,高医生的治疗费还有后续的费用,我们来出……”
高妈的情绪和语气逐渐失控,提高声调道:“他的手是做手术的,是给人治病、救命的,这不是钱的事,你能明白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们……”
高妈话没说完,任妈对着她鞠了个躬,久久没有起来:“真的很抱歉。”
任真看着妈妈,心中十分不忍,她心疼地扶起任妈。
高妈看向任真:“任真,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话吗?怎么样做对高远,对你自己才是最好的,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任真看着她,没有说话。
任妈看了一眼女儿:“那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了。”
任妈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拍拍任真,两人转身离开。
身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任妈和任真走在路上,任真情绪低落,神情恍惚,两人都沉默不语。
路过街边的一个小餐馆时,任妈突然停下来:“我饿了,我们先吃点儿东西再走吧。”
任真点点头,两人走在店里。
“老板,来两份干炒牛河,再来碗云吞面。麻烦快点儿啊。”
小餐馆内人声喧哗,任真坐在任妈对面,犹豫着想跟她解释刚才高妈对自己说的话:“妈……”
任妈把服务员端来的水一饮而尽:“多的话不用说了。你是我带大的,我自己的女儿我最了解,你从来就没让大人操心过,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自己处理好就行。”
任妈把外套脱了,又拿菜单不停地扇风:“这里面怎么这么热……”
服务员把餐端上来,任妈把两份牛河都摆在自己面前,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仿佛在发泄自己的情绪一般。任真小口吃着云吞面,悄悄看着任妈。
“再来碗汤!”任妈冲服务员道。
很快,她又吃完了半盘牛河。她咽下嘴里的食物,对任真说:“现在不管是什么事,都先放到一边去,你就只管做好你的事。你爸和我们娘俩无关了,你上大学的钱我早存好了,你读你的书,当你的医生,咱家有这个钱,妈这儿有。”
任真看着妈妈,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任妈接着说:“咱俩过好咱俩的日子,天又没塌下来,有我在呢,怕什么!”
任妈敲了敲任真的碗:“别不吃啊,多吃点儿!”
任真听了,也埋头大口吃起来。
和任真分开后,任妈给任永庆打了个电话,两人约在茶楼见一面。
任妈背着包走进茶楼时,坐在角落的任永庆立刻站起来:“你喝什么茶?”
“不用,说完我就走了。”
任妈坐下,从包里拿出两张卡,拍在桌上推到任永庆面前:“这两张卡里一共十万,算我借你的。”
任永庆愣住了。来之前,他在脑袋里盘算了几遍妻子会跟自己说什么,但没想到开场白竟然是这样。
“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真真。”
任永庆连忙说:“阿萍,我这几天到处凑了些,也找了个事做。我保证,绝对再也不会影响到你们俩,真的。这钱,我不能要。”
“你保证?你的保证有一次兑现过吗?你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把这个大洞填上吗?算了,任永庆,我不想和你多说一句话了。”任妈的眼里满是失望和决绝,她掏出笔,“这钱算我借你的。”
任永庆:“那我给你写个欠条。”
他拿起笔,才将笔帽摘下,任妈又拿出一张纸放在他面前:“先把这个签了。”是离婚协议书。
任妈看着他:“我什么都不要,就一条,女儿的抚养费你要给,一分都不能少。”顿了顿又说,“你我夫妻一场,做到这个分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就到这儿吧。”
任永庆没说话,点了一下头,把字签了。
F14班众人都在专注地早读,只有高远看着任真的空座位走神。
铃声响起,早读课结束,任真低着头正要走进后门,撞见了正要出门的王放。王放调侃道:“哟,第一名也有睡过头的时候嘛。”
高远闻言连忙回头,起身走到任真面前:“你没受伤吧?”
高远拉过任真的胳膊就要看,任真抽回了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
高远又问:“怎么都不接我的电话?家里还好吗?”
“你爸爸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伤到神经和韧带,恢复一下就好了。”
任真沉默片刻,低声对高远说:“对不起。”
<div class="contentadv"> “你不用道歉的。已经没事了,而且这不是你的错……”
任真躲开他的眼神,绕过他走回了座位。
高远担忧地看着她。
数学课,郝楠正在台上讲一道函数的求值问题,任真盯着黑板发呆,一点儿也没听进去。郝楠看出任真状态不对,叫她发言,任真却好像没听到。
“任真!”郝楠又叫了一声。赵晓晓用胳膊肘撞了任真的桌子一下,任真这才回过神。
“注意听讲。”郝楠说。
任真低头拿起了笔。
下课后,郝楠和任真走在走廊上,郝楠道:“你今天上课不在状态,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郝楠看着她:“那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和我说吧。先跟我去个地方。”
任真跟着郝楠走下楼梯,她问郝楠:“去哪儿?”
“你爸说有东西要给你。”
任真闻言,掉头就要回教室:“我不想见他。”
郝楠拽住她胳膊:“保安大哥说他在这儿站了两节课了,一直等到午休才给我打的电话……等你上了大学,也许一年也见不到几面了。你现在要是掉头走了,就又少一面了。”
任真停住脚步,犹豫着。郝楠轻声说:“去吧。”
校门口,任永庆见任真走过来,赶忙迎上去:“真真啊,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啊?”
“我没事。”
任真注意到他的手黑乎乎的,上面都是机油。任永庆把手缩回去:“嗐,我从城北骑过来,骑到一半就没电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坏了,弄了半天也没弄好。”
“你怎么来学校了?有什么事吗?”
任永庆从身旁的电瓶车上取下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速溶咖啡:“没有没有。我就是来给你送点儿咖啡。人家说学生熬夜都得喝这个,提神。”
任真接过去道:“这东西哪个超市都有卖的,还专门大老远送过来干什么……”
任永庆悻悻道:“你现在学习辛苦,我也不知道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又怕买些没用的东西……”
任真看着手里的塑料袋,无奈地说道:“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任真转身准备走,任永庆又叫了一声:“真真!”
任真回过头来。任永庆一脸愧疚地自责道:“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店里找麻烦……你放心,他们不会再来了,钱我已经凑好了,而且我也找了个事做,能挣不少的。”
任真一听,急了:“你别再去干不靠谱的事了,行吗?还嫌欠的钱不够多吗!”
任永庆解释:“不是,是正经的工作。你记得我那个发小,你何叔叔吗?他不是开出租嘛,我和他搭伙,他开白班,我开夜班,开了几天,赚得真还行。我早晨交了班才来找你的。我不会再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就好好开车。”
任真看着任永庆脸上挤出来的笑容,问道:“你到底是为什么欠了那么多钱?”
“你也知道的,你大伯和你两个姑姑这两年一直盘算着要把奶奶的房子卖掉分钱。我占房子,打官司,拿房本,都是为了让他们卖不成。法院协商说,只要我在他们要求的时间内给他们补偿,就能把房子留住。银行那儿我贷不出那么多钱,这个钱又着急要才能换房本,我就去借了高利贷……”
“几十万的钱,你明知道还不上,为什么还要借?”
“当时手里有几个小生意,以为倒腾一下就能马上赚回来,之前也不是没成过,但这把确实是失算了……”
“那为什么一定要留那房子,卖掉就卖掉,各分各的就行,非得这样吗?”
任永庆激动地说:“不能卖。”
“为什么不能卖!”
“因为……因为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虽然他们都不在意,但我想留下它。我和你妈分居这么多年,只要那房子还在,我就至少还有个家……”
任真一下子愣住。任永庆鼻子一酸,眼眶都有些红了:“爸爸知道你喜欢念书,想当医生,我也想像你好朋友左殷的爸爸那样,送你出去,给你想要的生活,让你无忧无虑。但爸爸没用,没有这个能力……不仅没帮到你,还拖累了你和你妈。但你放心,我现在找到工作了,一定会好好地挣钱还债,不会再给你们娘俩添麻烦了。”
任真听到这里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才六七岁,刚上小学,趴在客厅的桌上写着作业,怎么写都写不完。已经深夜十一点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头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眼看就要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时的任永庆不过三十来岁,拿着啤酒瓶,穿着裤头和背心走到小任真身旁,看着眼皮打架的女儿问:“咋还不睡!”
“写作业。”小任真疲惫不堪道。
任永庆气愤地说:“写不完就别写了!这些当老师的心理都有问题吧!才多大的孩子,布置这么多作业!睡觉!”
小任真不敢:“不行,明天要检查的。”
任永庆犹豫片刻,放下酒瓶子,抽走她的笔,挤开她:“那我帮你写吧!”
她还想起小学毕业升初中,她差了两分,没能升入重点中学,跟在任永庆身后给人送礼。结果人家压根没收礼,也没给他好脸,只说:“帮不了忙。”任永庆有些窘迫,点头哈腰地送走了人家的车,却回头笑着对任真说:“没事,小失误,下次绝对能搞定。”
那时任真信誓旦旦地说:“不去重点中学,我自己也能考上好大学。”
任永庆搂着任真笑道:“有出息!不愧是我任永庆的女儿!”
也不知道为何,这两件成长中几乎要忘记了的小事,这一刻又浮现在心头,任真红了眼睛。
任永庆推着电动车站在她面前:“都怪爸爸,不说这些了……你赶紧去吃饭吧,爸爸不耽误你时间了……那我先回去了啊。”
任永庆推着电瓶车就往前走,任真这才看到他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后背。她问:“车坏了你怎么回去?”
“没事,有脚踏板,能蹬回去。”任永庆推着车不小心绊了一脚,踉跄了一下后故作淡定地踩上脚踏板,费力地蹬着电瓶车走了。
任永庆蹬了几下踏板,又停下,回头道:“真真啊,等你上大学了,还是会回来见爸爸的吧?”
任真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她背过身去:“路上慢点儿,快回去吧!”说罢,拎着咖啡快步走进校门。
下午第一节课,任真没有上。郝楠在天台上找到了她。那时任真正红着眼睛望着远处,脸上满是泪痕。
郝楠走上前,站在她身旁:“想哭的话,就痛快地哭一会儿吧。”
任真抹了抹脸:“郝老师,小时候总会有别人问我,你觉得爸爸妈妈谁对你好?我都会说爸爸。因为他总给我买好吃的、好喝的,满足我所有的小心愿。妈妈不让我吃的,不让我做的,他都会偷偷满足我。那时候,问问题的人总是笑一笑,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任真哽咽了一下:“我那时候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长大后,我以为我知道了,是承担更多的那个人爱得更深一点儿。虽然我妈平时嘴里没什么好话,我俩也偶尔吵架,但心底里,我还是亲近妈妈。相比我爸的没谱和不负责任,我觉得妈妈付出得更多,感情也更深沉。可是……我现在又觉得,爸爸也不是不会爱,不负责。他也很努力地生活,但只有这样的能力。”
任真擦了擦眼泪:“郝老师,你说过,每个人的生活对别人来说,都是一场无法了解的战争,我爸的这场仗,溃不成军,甚至丢人现眼。但他好像也竭尽全力了,他的能力让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爱我了。”
郝楠看着她:“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能长成一个体面、负责的大人的。任真同学,无论有什么样的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你都得成为自己的支柱,成为养育自己心灵的父母,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加油吧!”
任真点点头。郝楠说:“走吧,回去上课了。”
晚上,任真背着书包来到了一条喧闹的街道,街边停了很多出租车,许多司机聚集在街边的小桌子上吃着饭。任真四处寻找着,看见一个中年大叔正埋头吃着盖码饭,旁边放着一瓶啤酒。
任真上前叫道:“何叔叔。”
“真真,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去问了惠姨,她说您在这儿。何叔叔,你们已经交完班了吗?我爸在哪儿?您知道吗?”
何叔问:“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手机关机了。”
“对,开着也没用,他的手机早停机了,就是不去交费。这老任也真是……真真,你去前面宁夏街那酒吧街看看,这个点儿在那儿趴活儿的车多,老任多半就在那儿。”
任真犹豫了片刻,说道:“要是他又干了什么不靠谱的事,您多担待着点儿。麻烦您了。”
“这话说得,我认识老任大半辈子了,他这人啊就这样,我有时候都想揍他两拳,但他人不坏的。你也别和他生气了,钱都能赚回来,日子还要过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是不是?”
何叔叔又喝了一口啤酒。任真点点头,和何叔叔道别,继续去找她爸。
宁夏街一片灯红酒绿,任真看到前方,任永庆堆着笑脸从路边的一家饭馆里打了盆水,来到出租车边,将抹布浸湿,拧干水,清理车上的呕吐物。
她走过去,闻见臭味,皱了皱眉。
任永庆惊讶地看着她:“真真?”
任真看了一眼车内:“这吐得车里全是,你怎么不去找人洗车?”
任永庆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笑呵呵道:“那人喝多了,我说洗车费得给吧,就给了这么多。那我肯定不能让洗车的人把钱给赚了不是?要是每一单都接到这种就好了,分分钟赚大钱。”
任真伸手去拿抹布,想要帮忙,任永庆拦着:“你别动手了。你怎么没回家?你妈有事找我吗?”
“没,我就是……公交车坐错站了。”
任永庆忙得满头大汗,看着任真笑:“我还想着,可能好久都见不着你了……”
任真从书包里拿出来几罐咖啡给任永庆:“这个你拿着。咖啡,提神的,晚上熬夜开车注意安全。” 又递了两个饭盒过去,“这是吃的,别老不吃晚饭。”
任永庆感动不已:“你买的我都爱吃,一会儿就吃!你等我,我马上擦干净,送你回去!”
任永庆卖力地擦着车,任真也拿起一条毛巾来帮他。
深夜,任永庆开着出租车送任真,他将表盖住了,任真坐在副驾驶位。
等红灯的时候,任永庆喝了两口任真带来的咖啡,打破了沉默:“好喝,好喝。”
信号灯转绿,车子开动,任真被后视镜上挂着的一个晃动的塑料牌吸引了注意力,她伸手将塑料牌转过来,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她小时候的。
任真拿着那个小牌子仔细地看着:“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你忘啦?你八岁生日的时候去照相馆照的。你不喜欢这个头发,还伤心地哭了一场。你看,那会儿你多小一个小人儿,转眼间都十年了……”
任真看着父亲的侧脸,他像是老了许多。她的眼眶湿润了,把脸侧向窗户那边。
窗外的景色不断向后移去,不一会儿,到了家门口。任永庆停了车,任真下车:“开车注意安全。”
任永庆朝她挥挥手,启动车子,任真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中。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手里的手机振动一声,是高远发了信息过来:“别忘了周日早上的约定。”
她没有回复。
周日一早,任真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发呆,脸色有些憔悴,眼周一圈青黑。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看到屏幕上“别忘了周日早上的约定”几个字。她烦躁地坐了起来,起来的时候,床头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
任真捡起来一看,是任妈求的那张纸签——全心全意,无挂无碍。
同一时间,高远也睁开了眼睛。他快速爬起来,把衣柜门打开,看着一柜子的衣服,先拿出一套正式的衬衫和小西装,又拿出一套运动休闲服。他将两套衣服摆放在床上,有些犹豫不决。
他的视线扫到书桌上任真送的墨镜,眼睛一亮,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飞行夹克。
家门外,高远打了一盆水放在地上,将一块抹布在盆里浸了水,拧了拧,仔仔细细地擦起了车。他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打字。
任真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书桌前,她皱着眉盯着时钟的指针一分一秒地移动,内心犹豫不决。手机振动了两下,任真打开QQ,是高远发了信息过来:“今天的天特别蓝,好适合看飞行表演!我准备出发了。任医生,在小山坡等你。”
任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蔚蓝的天空如同一片宁静的大海,万里无云,分外晴朗。她正要回复,外面响起两声敲门声,任妈推开门站在门口,见任真穿好了衣服,问道:“真真,要出去吗?”
“嗯……之前跟同学约好了。”
任妈拿着一个文件袋走进房间:“稍微等一等。”
任真闻言,放下手机。任妈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任真,皱了皱眉:“怎么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吗?”
任真摇摇头,搓了搓脸:“没,可能睡晚了点儿……”
“嗯,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任妈把一个枣红色的小本子递给任真,封面上面印着三个大字——离婚证。
任妈叹了一口气:“饺子馆出事的第二天,你爸和我见了一面。他答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我们当天就一起去把证办了。”
任真难过地看着离婚证,没有说话。任妈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递给她:“你奶奶那栋房子也有结果了,你爸拿到了产权,但房产证一下来,你爸马上就把房子转到你名下了。”
任真拿着房产本,仍然沉默不语。
“老任家为了这房子,兄弟姐妹几个闹得分崩离析,好好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我一直不理解,有一次就问你爸,为什么非得去争那房子……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好像在哪里都抬不起头。以后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混出什么名堂了……但不管怎么样,他不能让女儿受苦。哪怕他再无能,也一定要给你留点儿东西。”
任真的眼眶红了。任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你爸还写了封信,自己不好意思给你,让我转交,你看看吧。”
任真从任妈手里接过信,白色的信封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给真真。
任妈默默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
任真打开信封,展开那封信。
“真真,爸爸已经十几年没有给你写过信了,上次给你写信还是在你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当时刚上学不久,总不愿意去学校,哭着吵着要留在家里跟爸爸玩游戏。你妈很生气,我就给你写了一封信,骗你说是爸爸变的护身符,可以保证没有小朋友敢欺负你。你那时多天真啊,我说什么你都信。
“后来,你慢慢长大,也不再那么相信爸爸了。当然了,主要还是爸爸不够靠谱,不值得你信任……
“真真,爸爸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在高考这件事上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是爸爸的错,是爸爸对不起你。我总是想着要怎么样才能给你更多,让你能够更快乐一点儿,像小时候那样,笑得更开心一些。结果到头来,制造出一堆麻烦事,搞砸了一切,让好好的家庭支离破碎……
“真真,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只能尽我的全力,用这样的方式,让你们母女两个能够稍微过得轻松一点儿。你不要担心家里的情况,只管去追求你的梦想。爸爸希望你可以想飞多高就飞多高,不必被任何东西束缚住,也不必因为任何人受到阻碍。你要记住,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永远、永远都是你的后盾。而你,不管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还是未来的你,永远、永远都是我任永庆这辈子的骄傲!”
任真看着信,泪流满面,忍不住伏在书桌上痛哭起来。床上的手机不停地振动着,屏幕显示高远来电。
小山坡,高远将自行车停在一旁,站在大树下打电话,里面传来“嘟嘟”声,电话一直没有人应答,直到响起一个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
高远挂断电话,皱着眉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已经九点二十分了。他打开手机QQ,给任真发了一条消息:“你在路上了吗?我在小山坡等你。”
消息没有得到回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高远看向来时的方向,仍旧不见任真的身影,再拨电话,仍是无人接听。
高远背靠着树干站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又发了条信息问她:“你还来吗?”
手机屏幕显示已经九点五十分了。高远失落地坐在小山坡上,看着一直没有反应的手机出神。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轰鸣声。高远闻声看过去,一架飞机从不远处的跑道上起飞了。飞行表演开始了。
飞机以一个大仰角快速升空,在空中完成一个斜半扣转弯,拖出一条白色的烟带。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高远赶紧打开QQ查看消息:“对不起,别等我了。”
前方不断传来更大的轰鸣声,跑道上陆续飞起一个阵列,五架飞机齐齐升空,与空中的飞机会合,编排成一个完美的菱形阵列。高远仰头看着空中的飞机,神色异常地平静。
蔚蓝的天空中,六架飞机如同矫健的雄鹰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和队列,上升转弯,斜筋斗,同步横滚,交叉对冲,绕轴……它们的尾翼后方不断地拉出一条条彩色的烟带,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在一个“分树开花”的拉烟表演中,六架飞机向着四面八方离散而去,晴朗的天空瞬间绽开了一朵五彩的烟花。烟花笼罩着整个小山坡,也笼罩着高远落寞的身影。
飞行表演已结束,太阳已移至正当空。絮状的云层遮挡着正午的烈日,天空辽阔壮丽。机场旁的小山坡,坐在树下的高远终于站起了身。他慢慢走向一旁停靠着的自行车,骑上车沿着公路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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