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我含泪而笑，笑得越来越大声，不知怎的，风吹落了我簪在发间的凤钗，墨发如瀑散落，狂舞风中。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那些目光，或嘲笑或怜惜或不解，可那些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忽然，我止了笑，不顾汝夏王的阻拦，径直向前走去，站在神色莫测的晋文帝面前，笑得一派天真，若无眼底那极力隐忍的泪意，真的仿若与从前快乐无邪的我无异。

“父皇，您知道么？自那夜后，儿臣无一日能安寝。每每从梦魇中醒来，泪流满面，脑海便会浮现出您和母后满身是血的样子。儿臣……儿臣特别傻，过了好久好久，无论如何受人欺凌，无论受到怎样的磨难，也还骗着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不过就是比从前久一些，可是，只要是梦，它就总会醒。等到一觉醒来，您和母后就会回到儿臣身边，为儿臣挡风遮雨，不让儿臣被别人欺负，受那许多委屈。可是儿臣等啊等，等到一颗心都碎了，也没盼到您。好不容易，儿臣接受了事实，在忍辱负重报仇的过程里，渐渐找到了一个真正爱护儿臣的男子。可是，为了脚下的江山如画，他也诈死骗我。然后，您回来了，告诉我，从前的一切磨难只是一场梦，一切依然如初。可是父皇，儿臣不要这样的依然如初，它也无法真的依然如初。如果您真的疼惜儿臣，为何在得知儿臣被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您不来救我？为何在我遇险时，你不曾出现？而在我母仪天下时，您却出现了？父皇，您知道么？儿臣心里，真的很爱您，可正是因为爱，才无法接受，无法原谅。父皇，您看看儿臣如今的样子，您看看我的脸，您觉得，还能依然如初么？”

手一扯，那方珍珠面帘便断裂一地，骨碌碌的声响，听来是那样轻，落在心上，又是那样沉重。

“这，皇儿你的脸……”

晋文帝满脸的震惊，身形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望着我，这一次，我看到了他眼底真真切切的心痛。

我的泪，这一刻终于从眼角滑落，缓缓勾起嘴角，笑得那样绝然。

“原来，父皇心中还是会怜惜儿臣的。可是父皇，若早知今日，儿臣宁可那日便死了，也不愿活着等到今日来面对这一切。父皇，请恕儿臣不孝。”

说罢，我蓦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刀刃在烈日下折射出炫目的白光，我想也不想地狠狠刺向心口，腥红的鲜血盛开在我洁白的衣襟上，是那样的耀眼。

忍着痛，我旋身四顾，笑问：“这样，你们便都满意了么？成全，我成全你们的江山如画……”

那一刹，身体轻飘飘得就像一片云，彷佛随时能乘风归去。目光百转千回间，也许有人知，也许无人知，我在找寻一个人，找一个繁华萎尽时，等我于灯火阑珊处的人。可是，目之所及，渐转模糊，那么多的人向我扑来，呼喊着，可我已听不见。含在眼角的那一滴泪渐渐变冷，我的心，也随之凉透。缓缓合眼，身子轻软坠下，默念道：那样的心事，终究是奢望了。

“云儿——云儿——云儿——”

不知是从哪儿传来这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回荡在这一片青天白云下，经久不息，绵绵传来，是那样的断人心肠。

心如被针扎般，一阵阵抽疼，我的双唇抖得厉害，泪不知何时已打湿了脸颊，滚入唇间，微微的苦涩，还停绕着舌尖不去。是他，是慕容瑜，他来了！除了他，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唤我！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现身了。冷却的心，忽然又燃起了微弱的火光。

我勉力睁开眼，隐约见得那个挺拔的男子拨开人群踉跄着朝我狂奔而来，他跑得那样急，这样平坦的山路，也摔了好几跤，可他很快就会爬起，继续向我奔来。一面跑着，一面还喊着我的名儿，彷佛怕迟了一刻，便是一生一世的错过。

看着他朝我遥遥伸来的手，原本浑身无力的我，那一刻不知怎的，心头一热，忽然就有了力气站起，步伐不稳地朝他走去。满山的人，乌压压的晃得人眼花，可我的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个他。望着那道熟悉的面容，我的眼眶不禁涨热地浮上了一层水雾，嘴里低低地念着：“奕譞，奕譞……”

那样低若蚊咬的声音，似在梦呓般轻浮，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可他隔着那样多的人，居然就听见了，还大声回应道：“云儿，我在这里。你站在那儿别动，等我去找你。”

我不禁扬起唇角，笑得那样欢喜，真的乖乖听话站在了原地不动。如若不是此刻心口一阵阵传来的钻心疼痛，我当真会以为，这一切不是真实，自己是在梦中。可回想自己的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恍如一梦？胸口，忽然那样的闷。我忙死死地捂住伤处，大口喘息，但愿能扼住鲜血的涌出，好让我，多一些的时间，去看一看他的脸，说一会儿话。可眼看那血从伤处汩汩而出，怎生也止不住，反倒染红了我的手，那样的触目惊心。我望着手心的血污，心底是那样的绝望与悲凉，一阵天旋地转，我的身子晃了晃，漫漫一笑：“好，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啊。”

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让我等待太久。我没有跌在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那具熟悉而温热的胸膛里。

听见他哽咽着唤我的名，我撑开沉重的眼帘，对着他努力一展笑颜，艰难唤道：“奕……奕譞，你来了。我……我一直在等你呢。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你来了，总算是不负我的等待。”

“云，云儿，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不该让你等。”

滚烫的泪，从他那双灿若星辰的黑眸里滴落，落在我的脸颊，却是烫在了心底。

“不，不要哭，让我……让我好好看一看你，看一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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