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花轿迎亲 “夫君。”
这座“宫中宅邸”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建成。
宋寒之没告诉过心上人, 打她那日撞入他怀中起,他就开始筹谋这一切,包括这座宫殿。
一开始他觉得这可能是一场豪赌,赌赢了, 他能得偿所愿, 抱得美人归, 若是赌输了, 他不会失去什么,但他会觉得这匆匆忙忙的一生少了些什么。
不过幸好, 他的小姑娘不舍得他做这场豪赌,他也得以从心里那片迷雾中解脱,真实坦诚地站在她身边与她十指相扣, 也能坚定又直白地说出那句——
“我想和你共赴白头。”
这句话宋寒之准备了整整十年,总想着,找个什么时机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后来小姑娘阴差阳错撞进他怀里,他却起了坏心思,这话他要留到他们日后成婚时再说。
也就是今日。
今日的丞相府格外热闹,锣鼓喧天,红绸高挂, 府里上上下下都着一身色彩鲜艳的喜庆衣裳,但没人穿大红色。
丞相老早便勒令了府中众人,他女儿大婚那天谁都不许穿大红色, 只有她女儿能穿。
当日见女儿被送回了家, 他还笑得跟个花儿似的, 今日却不一样了,一大早开始便板着个脸,下人们笑着与他问好他都不吭声。
丁香从小就跟在三小姐身边, 极其羡慕三小姐有一位疼爱她的好爹爹,今日三小姐大婚,老爷不仅没面露喜色,还对人对事都冷冰冰的,别人想不明白,她却清楚得很。
老爷这是不舍得三小姐,非常非常不舍得。
丞相推门进屋时,姜雪蚕正在被喜婆摆弄着脸上的胭脂水粉,顺便听着喜婆讲今日大婚的规矩,她一开始听得认真,后来就觉得有些乏味,见爹爹过来,她才起身笑着扑了过去。
喜婆发誓,她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儿出嫁,爹爹却哭得这么伤心的。
而女儿本人显然也被吓到了,爹爹刚刚进门时还好好的,她只喊了声“爹爹”,他便流起了眼泪来,而且还流个不停,几番欲言又止,抬手想摸摸她的小脸却又放下。
她没怎么见过爹爹哭,每年大概只见一次,次次都是在娘亲的忌日。
突然想到娘亲,她扬起的嘴角也渐渐垂下,眼瞅着便要落下金豆子。
丞相虽被一层水雾模糊了双眼,目光却始终在女儿身上,见女儿眉头轻皱,便能猜到她应当也是触景生情,心中难过,但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他这个当爹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这天落泪珠。
“女儿啊,爹爹没事,爹爹只是太高兴了”,丞相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泪,最后才显出一张笑脸来,想要摸摸女儿的小脸,却又怕抹乱了女儿刚上好的妆容,只得作罢,目光上移,点了点女儿的眉心,“爹爹给你描个花钿吧。”
丞相年轻时也曾是名动京城的青年才俊,画得一手好丹青,老了反而不常动墨,但笔力不但没下降,还勾勒得更有韵味。
他给女儿画了一朵朱红的梅花。
“往年冬日咱们家院子里数红梅开得最好最艳,今年还未落雪,梅花也没开,可爹爹还是想替你先摘一朵。”语罢,这最后一笔也算是落下了。
“爹爹,女儿舍不得您。”丞相终于还是没能阻止这颗金豆子落下,任它肆意流淌过女儿光滑白净的侧脸,最后停留在她颌角处,将落未落。
“不舍得爹爹,当初还答应他做什么……”丞相小声嘟哝着,拿帕子给女儿小心翼翼拭去泪水。
“老爷,吉时快到了,小的瞧着街角有些热闹,该是宫里来人了。”外头进来个小厮,向丞相恭敬禀报了一番,打断了此刻父女二人的温情氛围。
听完这话,丞相终是揉了揉鼻头,长出一口浊气,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向一旁站着的喜娘招了招手,喜娘会意,又给姜雪蚕仔细铺了铺胭脂水粉,遮住了那道泪痕。
“女儿啊,宫里不比家里,没有爹爹,也没有知心的下人,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爹爹可能没法子第一时间赶过去,即便这样,你还是要想办法告诉爹爹,爹爹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为你出口气。”
喜婆递过大红色绣着喜字的盖头,丞相双手颤抖着接过,却一直紧紧捏在手里,迟迟没有动作,待这最后一句嘱托完,他才抬起眼皮又好生瞅了瞅他的宝贝女儿,随后垂下眼睫,任盖头扬起又落下。
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就这么拱手送了人,他是真的不舍得。
眼见着喜婆扶起了女儿,他赶忙上前使了使眼色,将喜婆的手臂换成了他自己的。
他一边走一边想,女儿生下来几个月时,他也是这样扶着女儿,教她走路,教她说话,转眼间,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他还是贪心,还是想再陪陪女儿。
此刻,他盖头下面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呢?
当那双生满老茧的大手覆上她细腻光滑的手背时,她便明白了,身边的是爹爹,是将她抚养长大的亲爹爹。
爹爹眉间有了皱纹,鬓角也生了白发,可他对自己,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疼爱、宠溺。
如今要离开相府、离开爹爹了,她又哪里舍得。
丞相扶着身边的女儿走过家里的假山,走过家里的松柏,也走过那几棵光秃秃的梅树,两人衣袍拂过之处,也都是家里的风、家里的尘埃和家里的一草一木。
最后父女两个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站定,身后跟着细心打扮才出了门的曹楚云母女,这二人今日自然是不敢放肆,个个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
再后头便是二夫人母女,母女两个皆沉默寡言,平时甚少出门,不太参与家宴和一些闲事,对姜雪蚕向来和善,如今见到她出嫁,心里也替她高兴。
今天天气不大好,有风,此刻宋寒之正站在风口,一匹红鬃马在他旁边,一大列马车车队跟在他身后,手里皆端呈着黄金白银、玛瑙翡翠一类,待石狮子旁那佳人站定,千百人才齐刷刷跪下,齐呼了三声“参见皇后娘娘”。
八人抬的大红花轿也在此刻落在了丞相家门口。
其实今日宋寒之是不必亲自来接亲的,皇帝身份贵重,祖上也没有帝后大婚,皇帝亲迎的规矩。
可他还是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效仿民间娶亲,如今走的流程大多是民间的规矩。
宫中的规矩太繁琐,只那一样“皇帝不必亲迎”便令他十分不快,他索性大手一挥,弃了规矩,骑上匹高头大马便领着车队出了宫。
他母后消息灵通,自然也是知晓这件事的,却也没说什么,反而还高高兴兴等着他儿子将儿媳妇给她带回家。
宋寒之路上赶得急,明明前几日将心上人送回相府的时候还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今日娶亲,他却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赶到了。
倒是苦了卫成,好不容易当上了御前侍卫,今日却又要和后头那些人一样沦为苦力,还要驱散着路人,奋力追着在前头狂奔的新郎官,此时刚闲下来,抹着额头上的汗跪在宋寒之身后。
丞相老爷此刻倒是无暇顾及别人,刚领着女儿向皇上行完礼,这会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位皇帝女婿。
前几日他尚能骗骗自己,不想承认这事,可今日不行了,哪怕他仍装傻,身边的人也总会不断提醒他——您如今可是国舅爷了。
什么劳什子的国舅爷,他才不稀罕,他只想要自己的宝贝女儿。
心里如此想,手脚却是不听使唤,刚要上前,他那个和女儿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皇帝女婿却亲自上前,走到了他们父女俩身边。
丞相眉头一皱,心想家门口到花轿不过几步路,皇上不会连这点功夫都不留给他们父女俩吧。
不想,宋寒之到了跟前,先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盖头下的人儿瞅了一会儿,而后又把目光转向旁边板着脸的老岳丈。
“岳父大人。”
听到这一句,丞相才抬起眼皮,对上宋寒之的目光。
前阵子宋寒之还为太子时,丞相日日上朝都能瞅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心想哪家的女儿会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冰块夫君。
不成想,这倒霉鬼竟是他自个儿。
可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样,他在面前这人眼里看到了温柔,也看见了承诺和责任。
“该说的话老臣早已和皇上说过了,只希望皇上不要贵人多忘事,也勿把那话当成儿戏。”丞相眉头和语气皆松了些许,如今这话不像是威胁,更像是叮嘱。
“岳父大人放心,朕绝不食言。”
语罢,他又撩袍跪地,向丞相拜了三拜。
短短十天,丞相已经受了这位年轻的新帝两跪,而且今日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自知受不起,却还是任眼前人拜了这三拜。
今日是翁婿,明日为君臣。
这个道理,宋寒之明白,他也不装糊涂。
不过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妥协,仍旧亲自扶着女儿上了花轿。
临别前,他又往女儿手里塞了块糖,他记得女儿从小就喜欢。
后头的太监高呼了一声,这大红绣福字的花轿随之也被抬了起来,轿夫两面开道,四周锣鼓喧天。
今日风大,喜庆的红绸扬到了天上,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男子走在前头,后面紧紧跟着一顶花轿,轿子里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心上人。
回宫的路上,除了轿夫故意颠的那三颠,其它时候则稳稳当当,远没有来时那般匆忙。
待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宫里,外头天色渐渐昏暗,眼见着就要落下一场大雨。
可即便这样,天子大婚,依旧是不能马虎,该走的步骤还是得走。
花轿走的正宫门,又穿过了永康门,最后落在一处崭新的宫殿前。
这便是宋寒之前些日子带那花轿里的人儿来过的地方,他亲自命了名,又写了匾额,如今正高高挂在那上头。
藏娇。
没什么别的意思,他就想告诉天下人,他在这里头藏了位美人,他的心上人。
美人下轿时,几滴雨珠落在了她盖头上,她下意识拿小手去遮挡,只那一瞬,一只大手覆了上来,穿过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明明隔着盖头,她却依然能听到眼前人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周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格外安静,像那晚在明光殿前,她们执手相依,四周亦是鸦雀无声。
许久,她才清楚地听见了耳边唇齿开合的声音。
他说:“我背你进去。”
周围的太监、侍卫和宫女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奉为无上至尊的皇帝,此刻正稳稳地背着他的新婚妻子,也是他们未来的主子、当朝的皇后娘娘,两人一起进了那道宫门。
宫门如今大敞四开,他们也都瞧得仔细,里头有假山寿石,有亭台楼阁,也有满院柿树。
不过可惜,他们只有幸窥见这一角风景,再往里的景色,恐怕只有那二位主子能知道了。
不对,今天还有一个人能知道——喜娘。
喜娘当然不是绿柳,她也知道自个儿阅历不够,没这个资格,这会儿正待在自己屋吃喜糖呢。
今日的喜娘是宫里的老嬷嬷,也为两代帝后引导过大婚的流程,今日这第三对,她可算是开了眼,从古至今,哪有皇上亲自背皇后进门的?哪怕是民间,这样的事也不多见,顶多是拿红毡铺地,让新娘子不必踩地罢了。
不过还好,他们这位新帝没让她太难堪,在火盆面前乖乖放下了新娘子,只是后来又牵起了那只藏在袖子下的柔荑,仔细扶着她跨过了火盆。
之后的“跨马鞍”也是一样的道理。
宫里本来不是这一套规矩,奈何皇帝陛下不喜欢,前两日便扔了旧规,改用了民间这一套朴素规矩。
总之她今日算是提心吊胆又张皇失措,不知新郎官又突发奇想出什么鬼点子,她好预备着往下张罗。
今日天气不好,天色也昏暗,本应稍晚些才点上的龙凤双烛此刻便要点好,即便是这样,宫室里依旧不大亮堂。
好在皇帝陛下对这事不甚在意,进门后还挑了下眉,一副对此十分满意的表情。
喜娘没敢细想,扶着新娘子坐在了榻上,还没开口,只听得身边人突然小声嘀咕了句:“还没拜堂呢……”
她心想,皇后娘娘似乎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
作为宫中的老人,她下意识想要纠正,却又听得不远处又传来她家皇帝陛下的声音——
“拜,我们拜堂。”
于是她只好又叹了口气,敛了眉眼,转身去准备蒲团。
“一拜天地!”
这第一拜,他们拜的是缘分。
“二拜高堂!”
第二拜,他们拜的是各自的父亲,拜谢他们的成全。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他们拜的是对方,拜对方皆敢挣脱桎梏,勇敢地踏出那一步。
“礼成,送入洞房!”
喜娘这回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走到床榻旁伸手探了探,确认里头的枣子、花生、桂圆和莲子都还在,这才舒展了眉头,等候皇上的命令。
如她所料,皇上只挥了挥手,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她离开。
她认命地点了点头,临走前把门也给扣得死死的。
当然,她这么做是听从了慈宁宫某位的指示。
“门儿都关好了?”慈宁宫里,太后坐立难安,今日她一整天都待在慈宁宫没出来,外头这些事只能听底下人描述。
她此刻倒是不急着喝新妇明日那杯茶,担心的是她那个“和尚”儿子懂不懂那档子事,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能不能抱上皇孙。
事实上,她这位“和尚”儿子还真用不着她担心。
喜娘走后,宋寒之没拿桌上那柄玉如意,而是径直走到心上人身边,两指一拨,小心翼翼地将那大红的盖头给掀了去。
一如初见时的模样,白净光滑的脸蛋,水灵的桃花眼,小巧的樱唇,唯一不同的,今日眼前这人儿被悉心打扮过,额间还点了一枚花钿。
是梅花。
这一路,他只在丞相府见过梅花,只是时节未到,梅树还是光秃秃一片。
“夫君。”失神间,眼前人突然唤了他一声,语气和往常一样,是他最熟悉的那种。
“怎么了?”他以为是奔波一天,眼前这人儿累了、饿了。
却只见她摇了摇头,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今日夫君是真的夫君了,我想叫叫看,以为会有什么不同。”
宋寒之替她收好盖头,正卸着她头上沉重的珠钗,轻笑着问了句:“发现了吗?不同之处。”
眼前人再次摇了摇头,扬起小脸看向他:“没有,夫君还是这副模样,不曾变化。”
听了这话,宋寒之却是真的被她逗笑了,卸掉最后一根金钗,又着眼于她头上的凤冠。
这回眼前人没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而是乖乖地坐在那儿,等着他的“伺候”。
缕缕青丝垂下,宋寒之觉得胸膛里有什么在剧烈跳动,额间也随之冒了汗珠,如从前那般,脸蛋、脖颈和手心都变得滚烫,以至于他抚上眼前人白净的侧脸时,声音温柔中都带了几分喑哑。
“那……想看看吗,我与此刻不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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