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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羊脂韭饼


汴京的冬日阴冷,饶是临近立春,也丝毫不见暖意。

        祝陈愿带着风帽,毛茸茸的帽檐遮住眉目,双手藏在袖子中,灰蒙蒙的天色,她顶着寒风急匆匆地穿过回廊,来到厅堂中。

        她是早产儿,生下来时脸憋得青紫,哭声弱得根本听不见,瘦弱多病,双亲带着她求医问药,身体才慢慢好起来。

        可是她也得了个畏寒的毛病,寒冬腊月时节,祝陈愿裹得再多,冷意也会渗透进身子里。

        厅堂里祝母陈欢一早升起地炉,屋子里暖意融融,祝陈愿解下风帽放在架子上。

        陈欢背对着她摆弄着买来的饼,头也不回地说道:“岁岁,快点去盥手洗面,过来吃早食。对了,你的刷牙子我瞧着上面的毛都掉了一些,今早去傅官人刷牙铺给你新买了只,旧的那只就换下来。”

        祝陈愿含糊应了声,拐进旁边的浴堂,木架上放着瓷盆,盆里热气腾腾,旁边的木橱上摆着只竹骨刷牙子,她打开木橱拿出牙粉,洒在棕亮的马尾上。

        洗漱完擦着面脂坐到椅子上,只瞧见陈欢一人,祝陈愿接过她递来的筷子,面上露出点疑惑的表情,“阿娘,阿爹和勉哥儿去哪了?”

        “你阿爹一早就拉着勉哥儿赶去书铺,真是报晓的行者都没两人起得早,今日我得去文绣院了,才紧赶着喊你吃早食。”

        她自小在娘亲的培养下,绣工了得,前两年回到汴京后,正逢宫廷外诸司的文绣院招善绣匠人,她便成了文绣院的工师。

        陈欢夹了块不大的胡饼,还冒着热气,放到祝陈愿的碗里,嘴上关切。

        “诺,胡饼你喜欢吃的,可得多吃点,长点肉,怎么好东西进了你的嘴里,肉是一点都没长起来呢?”

        她的眼神停留在祝陈愿的脸上,她的岁岁从小就瘦,长大了脸也小,眼睛却大,桃花眼和柳叶眉,没有表情也像是在笑的仰月唇,凑在一起,别提多招人稀罕,光是瞧着便觉得温雅明亮。

        祝陈愿吃着胡饼,忽略陈欢的眼神,王婆子饼店出来的糖薄脆,饼小芝麻多,一口下去只听得清脆的一声,薄饼便已在口舌中化开,甘香四溢。

        她细细品味,白糖、酥油、清油加上椒盐,调料混合得极好,面胚揉制得没有过头,炉火烘烤的火候也把控的刚是时候,薄饼才香脆十足。

        “岁岁,你饼拿在手上不吃,在想什么?”

        陈欢的话让祝陈愿回神,她捏着薄饼,“阿娘,今日晚食我们吃羊脂韭饼吧…”

        吃着薄饼,脑子里就想到了同源的羊脂韭饼,越想就越馋,这么想着嘴上也就顺道说出来。

        “咱家可是你掌厨,你想吃就做,等会儿你自个儿去买菜蔬,今日文绣院的绣品要得急,我可得去了,碗你加点热水洗洗。”

        陈欢话音刚落,一撩筷子,拿上她自己的风帽,遮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她身形高挑丰盈,脸色白皙隐有小痣。裹紧披帛,打开厅堂的门,往文绣院赶去。

        留下祝陈愿一人慢悠悠地吃着早饭,食店得到立春才开门迎客,她倒是成了家里的闲人。

        收拾完残局,地炉里的炭火也渐渐熄灭,寒意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祝陈愿双手哈气,搓热手心,才戴上风帽,拢紧加厚的袄子,提溜上竹篮子,走出门外。

        这样冷的天,即使是日头出来,祝陈愿还是冻得慌,不过院里菜畦里的韭菜可比她能挨冻,长得郁郁葱葱,青翠挺拔。

        她路过狗窝时,透过门缝,里面的雪蹄还在趴着没醒,祝陈愿也没有叫它起来吃狗食,悄悄地绕过影壁,打开门,顺着台阶走到巷子里。

        她家住在东安巷的巷尾,后面没有人家,只有蜿蜒出去的青墙,祝陈愿走得很小心,起得早,地面结的薄霜还没化,要是快步,指不定得摔上一跤。

        一晃神的功夫,就从巷子口走到大街上,迎面就是安兴桥,上面的浮铺挨得很近,祝陈愿乍一看,都分不清招牌是哪个摊子的。

        桥上几只骡子驮着粮食,数来个穿着单薄衣衫的行贩挑着担子来回穿梭,更有牵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挤在人群里。

        高昂又兼杂着声调动听的叫卖声,过往行客三两交谈的声音,桥下汴河里来往船只舟楫搅动着的水声,跟巷子里的清静截然相反。

        “立春前买卖的人可真多。”

        祝陈愿咕哝着,呼出浅浅的白气,桥上太过热闹,她不是个愿意凑到人堆里的,远远地瞅上几眼就作罢。

        挎着篮子沿着街边走,还没走两步,就在巷子口卖洗面汤的铺子前,碰上了叶大娘,她上了点年纪,头发两鬓发白,全靠周边接点活,添点家用。

        还没走到跟前,她带着笑意的话语就远远的递过来,“小娘子,从青州回来了?”

        “前两天才刚回来,身子疲乏着,躺了一天今日才出门瞧瞧,叶大娘你这是接了哪家的活计?”

        祝陈愿也不好急着走,站在大街上跟她寒暄起来,瞟到叶大娘手上拿着的薄纸,顺口问了句。

        “这呀,不是还有十来日就到元宵了,糊点纸灯笼赚点铜板,不过等小娘子你的食店开门了,我照样还是先忙你的。”

        叶大娘说话嗓门不小,看着粗枝大叶,可做事却十分干净细致,往常祝陈愿都是请她帮忙处理蛤蜊、鲫鱼、春笋等物,还有帮着招待食客。

        “食店等立春就开门迎客,还是和之前一样,你晌午就过来。”

        两人又在街上攀谈了一会儿,祝陈愿才不急不缓地继续往前走,她脚程还算快的,不多时拐进一家她惯常去的肉铺里。

        店家是个壮硕的中年男子,嘴上一道浓密的胡子,见祝陈愿走来,倒是很热情,相熟之人见面总会客气地问候几句。

        他提着一把大刀,嗓门洪亮,“小娘子,好些时日不见你来买肉了,我都疑心你去李屠夫家买去了。”

        黄屠夫惯常是个爱说笑的,祝陈愿知道他的性格,自然地接过话茬。

        “回了趟青州祖父家,可别拿我说笑了,羊腿肉来半斤,羊脂给我来一块,四两就行,猪肉也要四两,我要半肥半瘦的。”

        她走了一圈,才感觉暖和起来,从袖子里伸出手,指着案板上的半扇猪肉,挑了个她觉得肥瘦都合适的位置。

        不管是煮羊汤还是炖羊肉,她都喜欢羊腿肉,腿肉较之其他部位的,肉厚又嫩,夹带点肥脂,适合冬日炖煮。

        他家的猪肉都是请了专人阉割,没有腥臊味。

        黄胖屠夫的手稳当有准头,一刀下去,他自个儿掂量一下,上秤,四两竟分毫不差。

        他拎着羊脂和猪肉,包起来,在围布上擦擦自己油津津的手,抓起包好的羊肉,放到祝陈愿的竹篮中。

        还搭上一根羊骨头,“骨头还剩着,不收银子,小娘子手艺好,拿回去煲汤喝。”

        祝陈愿百般推辞,最后付了几十文。

        “那立春可得来店里吃春饼,我也不收你银子。”

        “那我到时候得空着肚子来。”

        你来我往一番,祝陈愿从肉铺顶着风回到院子里时,雪蹄正绕着院子里的花圃跑动。

        它通体乌黑,只有四足雪白,体格高大,行动矫健,还没等祝陈愿唤它,雪蹄就四蹄生风似的跑来,扑在地上,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使劲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

        “太公送你来,是请你来看家护院的,你倒好,真是只贪吃好睡的小犬。”

        祝陈愿放下竹篮,摸摸雪蹄光亮顺滑的皮毛,语气嗔怪。

        从青州跟着她坐船回来的雪蹄,是祖父从农人家里买的,她养了十来天,回程也就带上它一起回到汴京。

        雪蹄垂着头,蹭蹭祝陈愿的手心,轻轻地呜咽一声,尾巴也安静地垂放在地上。

        “好啦,快点来吃早食。”

        祝陈愿喊着,雪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

        厨房是单独分离出来的,在厅堂的后面,她推开门,从木几上的纱橱中取出饧糠,倒在门口的狗食盆中。

        灶台在厨房最左边,低矮,刚及祝陈愿的腰部。

        她拎着竹篮子放到案几上,从碗柜中拿出两个白瓷洗口盘。

        拆开袋子,肉很新鲜,提起来还往下滴血,啪嗒啪嗒落在盘中,祝陈愿又抱了个深口陶盆,在靠墙边上的水桶里,用竹瓢舀两勺清水倒在陶盆中,让肉浸泡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得先和面。

        祝陈愿筛完面粉,在盆里分几次加水,加入罐中的老面,反复净手后,开始揉制面团。

        面团揉到她满意的状态,盖上木盖,醒发。

        厨房虽然朝南,还是阴冷,冷的她手指头都变得麻木,只能停手,先用发烛生起地炉里的炭火。

        午时的太阳从窗户中透进来,祝陈愿靠在椅背上,烤着炉火,雪蹄挨着她的脚尖,时不时舔自己的爪子。

        时人照常是一日两餐,哪怕兜里有点铜板,还是早一顿,晚一顿,实在饿的话就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可祝陈愿以前体弱,不按三餐来吃,一天下来也没有什么精气神,这么多年,他们家早就习惯吃三餐。

        今日午食只有祝陈愿一人,早上煮的白粥还有剩,烧热后加入豆粉,撒点糖,捧着碗豆粥,边吃边烤火。

        “雪蹄,别吐舌头,快点过来吃。”

        她给狗食盆中放了一块昨日还剩下的猪肝和半截大羊骨,嘴上招呼着雪蹄过来。

        豆粥甜而不腻,热的下肚后,手脚暖和起来,祝陈愿捞出浸泡的羊腿肉,握刀,顺着肉质纹理,下手将羊肉切成大小一致的四方块。

        一块块码在砂锅中,放入葱段、花椒、盐等基本的调味料,还挑挑拣拣拿出几粒甜杏仁,敲碎放入锅中。

        南杏仁甜而北杏仁苦,她不喜欢北杏仁的味道,哪怕就闻着味都觉得难受,甜杏仁的味道会渗透进羊肉里,肉吃起来会香甜些。

        羊肉不易软烂,加点杏仁,小火慢炖,撇去血沫浮腥,换沸水后,肉会慢慢变软适口。

        炖上羊汤后,祝陈愿做羊脂韭饼前,得先剁馅,猪肉沥水后,切成小块,剁成臊子,肥厚相间,上锅翻炒,猪肉颜色稍白,就可出锅。

        羊脂也剁碎,但不要过于细碎,她用刀背刮取放置到盘中。

        祝陈愿拿胰子搓手,洗去手上的油脂,找出剪刀,去前院割点韭菜。

        嫩生生的韭菜挑拣后,韭白和韭叶切段,混在羊脂和肉臊子中,加点砂仁、花椒末等,用筷子搅拌均匀。

        她上手沾取肉馅尝了尝味道,满意地点头。

        时辰还早着,韭饼得等到他们回来,现做趁热才好吃。

        祝陈愿拿白布盖上砂锅上,掀开盖子,里面的羊汤冒泡,沸腾中夹杂着热气直朝她面门扑来,满室清香。

        处理好的羊骨也趁热放入其中。

        接下来烤火打发时间,隐约间她听见后院的门发出声响,刚站起身来,一旁的雪蹄就飞奔出去。

        祝陈愿出去的时候,雪蹄就已经围着一个儒雅清瘦的男子转圈,他背上还背着个垂着头酣睡的孩童。

        祝清和腾不出手摸雪蹄,只好温声安抚它,“雪蹄,等我先将勉哥儿放下。”

        “阿爹,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瞧够了热闹,祝陈愿拉着雪蹄的绳带,牵着它去关门,转身顺口问道。

        父女两人并排同行,坐在地炉前,祝清和放下还没醒的祝程勉,才哆嗦地伸出僵硬的手烤火,边回着她的问话。

        “昨儿个勉哥儿说要跟我去书铺,看怎么雕版,我起早便叫醒他,没过半天,就困得不行,嚷着要我回去。”

        书铺是祝清和自己开的,取名祝宅书籍铺,收集善本,找寻江湖诗人供稿,自个儿排版,他做事用心,不过几年,书铺在汴京也算小有名气。

        祝陈愿掀开木盖,盆中的面团已然醒发好,她取出,揉成长条,边做边侧头跟祝清和说话。

        “阿爹,你可得管管勉哥儿的字,昨晚我盯着他写大字,我瞧着那字写得,跟一团化开了的饴糖一般,软绵绵黏糊糊的,直叫人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难为他先生还能看得过眼。”

        “上国子监小学一段时间了,怎么这字还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祝清和还没开口,旁边椅子上仰躺着的祝程勉,帽子早就掉在地上,露出一支小辫来。

        嘴上嘟囔着,“饴糖,阿姐做饴糖了吗?我怎么没闻到呢…”

        白胖的脸上,眼睛还紧闭着,口水挂在唇边上,使劲耸着鼻子,没闻见甜味,倒是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口水没兜住,湿了前面的领口。

        冷地一激灵,祝程勉腾地睁开眼睛,砸吧着嘴巴,一低头,领口一大片的暗色,八岁多的小孩也是要脸面的。

        脸上飞起一团薄红,赶紧跑到浴堂里拿巾子擦脸,后面是他不厚道的阿姐和阿爹的嘲笑声。

        回来后,祝程勉板着脸,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仰头看案几上的已经成型的白饼。

        “勉哥儿,你和雪蹄是亲哥俩吧,贪吃好睡,怎么别的没听见,你就只听见了饴糖呢。”

        祝陈愿摊饼,打趣祝程勉光想着吃。

        自是知道他的阿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出来的话促狭,祝程勉也不好装作没听见,

        “汉书有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我现在不过庶民,怎么就不能光想着吃了呢!”

        他一本正经地反驳,前两天刚学的句子,正好今日就派上用场。

        “阿爹,你瞧瞧,现在他都会用古语来堵我的嘴了,等会儿,吃饼的时候,你可得多吃点,我也好堵堵你的嘴。”

        祝陈愿话中带笑,让祝清和升起烤炉,旁的人家不会为了单吃胡饼而买个烤炉,也就她有闲钱,什么都置办一套。

        羊脂韭饼拍印花纹,洒水放到烤炉中,祝陈愿时不时注意着火候。

        饼快好的时候,陈欢带着一身的寒气回来了,外头冷得她直跺脚。

        “这天冷得出奇,冻得我拿针都得放在手炉上,院里饭菜都冷得快。今晚还有羊汤呀,我得喝两碗。”

        陈欢拿起碗筷,摆在厨房中央的桌子上,祝陈愿挨个夹出熟透的饼放在盘子中。

        两碟子羊肉韭饼,一锅羊汤,晚饭齐活,大家开动筷子。

        祝陈愿给雪蹄煮的是没有放盐的羊肉和猪肉,放在桌子底下的盆中。

        “这羊汤岁岁煮得可真好。”

        陈欢一口热汤下肚,只觉得嘴里生香,羊汤透亮,没有一丝腥气,羊肉炖得软烂,腿肉细嫩,夹带着点甜杏仁的味道。

        而祝程勉,当真被羊脂韭饼给堵住嘴,一口接一口下肚,根本没有多余的嘴巴来应和陈欢的话。

        祝陈愿夹了块韭饼,细嚼慢咽,饼皮烤得干而不硬,咬破完整的饼,羊脂散发出的油香、肥厚刚好的臊子,韭菜清爽的口感中和油腻,在舌尖上绽开。

        “羊汤和韭饼我做得还不够好,太婆才厉害着呢。”

        她嘴里的太婆,就是远在青州的祖母,宫里头出来的尚食娘子,祝陈愿的厨艺是跟着她学的。

        “说到你太婆和太公,我让他们搬到汴京来,怎么说也不肯。”

        一提到这事,祝清和就不明白,两人早在他出生前就在汴京置办了一座宅院,并带一间铺子,没待几年,就回到青州老家,说是养老。

        “我们多去看看就是,哎,再不吃冷了。”

        陈欢打断话题,让大家赶紧吃饭。

        晚饭后,从厨房转移到厅堂,炉火暖烘烘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点着蜡烛,一家人在灯火中话家常。

        “勉哥儿,国子监小学元宵过了就得入学,有诵一大经和日书字二百的课业,你再不练练你的字,先生要是挞罚你,可别哭着来找我。”

        祝清和又往炉子里添了根炭火,语气稍重,后面又转为调笑。

        “晚间我陪着你一起练字和诵书。”

        随着祝清河话音刚落,陈欢紧接道:“灌个汤婆子,再拿个手炉,可别冻着手。”

        “岁岁的食店这两日就得开门了,你书铺忙完后,早点去,立春日打春牛可别忘了,我怕是当天去不了,你得去抢一块。”

        陈欢絮絮叨叨地念着。

        作为慈母,她总挂念着这个挂念着那个,临睡前,还得喊一声。

        “岁岁,你外翁给的吉贝重衾拿出来盖上,汤婆子也得放上,别给冻着。算了,还是我跟你去好了。”

        晚间风吹得更大,吹着窗前的树木,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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