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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浮元子


拨雪迎春,烧灯续昼。

        上元节前夕,下了五六日的雪才止住,院墙外人来来去去,喧嚷地跟过年似的。

        祝陈愿摸索着在房里点起蜡烛,穿上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是她阿娘昨日才做好的。

        上衣暗红,绣着零星几朵梅花,搭一条米白色绣缠枝并蒂花的襦裙,里面俱加上了之前拿回来的木棉花。

        穿戴好衣裳后,她给自己梳了个双鬟髻,扎上彩缯,戴上销金合。

        每年到上元赏灯这一夜,不论高门仕女抑或平民女子,大多会穿白衣,月下宜人,还会佩戴珠翠、闹娥、雪柳、灯球、貂蝉绣等,一个赛一个出众,在众多灯光映衬下恍若神妃仙子。

        祝陈愿平时并不太过注重衣着,每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免俗,自是要好好装扮一番。

        当她到了厅堂中,就被陈欢夸赞了一番,“女儿家合该这么打扮,瞧着心里就欢喜。”

        祝陈愿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笑时也很动人,暗红色的衣裳衬得她肤白,朱唇皓齿,顾盼生姿。

        “今日也别下厨了,没得把岁岁给累坏了,早食得吃圆子,我选不好地方,岁岁你说,哪家做的圆子好吃,我们过去吃一碗。”

        陈欢扭头问她,要是让她自个儿说汴京城哪家的绣线好,哪家的绣布好,她都如数家珍,可旁的她是一点也不清楚。

        祝陈愿沉吟片刻,才开口,刚醒时声音略带点沙哑,“板桥路那边有家圆子店,专做圆子,还会做杭城那边的乳团圆子和澄沙团子,做得很地道。”

        “行,你洗把脸,等会儿我们就上她家吃去。”

        上元赏灯三日,祝陈愿的食店关门歇业,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每年这个时候游玩赏灯享受美食总是比赚银子更重要的。

        等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时,雪蹄也被祝程勉牵着一同去街上,它这几天都窝在院子里,也该出来放放风。

        平时无人走动的巷子,今日没走几步就能碰见领着孩子出来玩的父母,大人手上拿着灯笼,小孩则手挑着小灯,有的还握着金橘,塞两个到嘴里,嘴鼓出来跟青蛙一般。

        到了街上,则更热闹,街边和桥上摆得浮铺一眼也不到边,人像竹林里的笋一般,在雪化成水后就钻出地面来,三三两两紧挨着,还有马车、轿子,挤在其中,走几步就得歇下来停停。

        比人还多的是灯笼,桥柱、街边的店铺、酒楼檐下都是灯笼,各色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声音喧闹中跟旁边的人说话,都得凑到耳朵边上说,祝陈愿他们换了好几条小路,才走到板桥路的圆子店。

        店面厅堂里有很多食客,一旁的伙计赶紧上前,还没说话就先笑,“几位要吃点什么,本店只卖圆子,有澄沙团子、乳团圆子、山药圆子、金桔水团和浮元子。”

        “来两碗浮元子,澄沙团子和乳团圆子各一碗,还有坐的地方吗?”

        祝陈愿望着店里也没有看见空位,顺口问了一句,被伙计引着去二楼,坐在窗边正好可以看见拴在檐柱下的雪蹄。

        圆子上得很快,店里一早就备下了足量的圆子,只等着食客到店,水沸腾后就下锅。

        祝陈愿嗜甜,又喜欢吃很糯的食物,早食吃圆子正好对她的胃口。

        白瓷碗里清汤中浮起白胖又光滑的乳糖圆子,里面是用糖做的馅,糯米粉团揉好后,只揪出一小团,擀平后铺馅,面团放在手心,另一只手上手收口,将圆子揉成圆球。

        澄沙团子里放的豆沙,而浮元子里的馅芯是用芝麻、白糖和猪油做的,明州那边才有的,如今也传到汴京来。

        陈欢一瞧见这碗浮元子,搅拌着散散热气,雾气熏着她的脸,“我以前还在明州时,每到上元,我娘就会派人到临安湖大家的圆子铺买做好的浮元子,会煮上一大锅,我娘总怕我吃不饱,每次都给我舀上满满一碗,没想到今天还能在汴京吃到,我得尝尝味道是不是一样的。”

        她又将另一碗推到祝清和的面前,“清和你也尝尝。”

        陈欢用汤勺舀起一颗浮元子,白胖的快要溜出勺子外,她吹了吹气,第一口只咬一点,将软糯的外皮给咬破,等黑色的芝麻馅从破口中流出占满勺子,先吸汁,再吃干瘪到糯米皮都上下黏合在一起的浮元子。

        她幼时就喜欢这样的吃法,总觉得黑芝麻里的糖放得多,跟糯米皮一起吃,就更甜,往往吃完两颗后,就会发觉嘴里发甜发腻。

        但只吃内皮上沾满了剩余的芝麻粒时,只会觉得皮软而内甜,却不腻味。

        这家圆子铺的浮元子做得真有明州那大师傅的味道,陈欢怔然地想到,连芝麻里的糖都放得一样多。

        其实她就是想家了,明明浮元子做得各有风味,可偏偏她一口一口地嚼动着,越嚼思乡的味道越浓重,不在口舌中,在她的心里。

        “这浮元子好吃吗?”

        陈欢低声问着祝清和。

        “好吃,我从来没有尝过明州的浮元子,早前听你说过一嘴,就一直在想会是什么味道的,今日尝过后,怪不得你会一直念念不忘,等到今年端午抑或是观潮日时,我们带着孩子回明州看看丈人和丈母娘。”

        祝清和的声音总是这般温和却又有力。

        “嗯。”

        …

        早食完后,大家动身去御行街看表演奇能异术的,看灯得到晚上,白日里只能看外形精巧与否,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每到这个时候,御行街上的人总是最多的,人挤人,连想低头看自己的鞋子,都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袍子,孩子得坐在他爹的肩膀上才能看见前面的表演。

        祝程勉也不例外,他个子不高,人又那么多,不坐在祝清和的肩膀上,祝清和还怕他一不小心被拍花子给抱走。

        “坐在我肩上可以,但你可别尿在我身上。”

        祝清和低头告诫还不足他身量一半的胖小子,气的祝程勉使劲跺脚,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袄子,现在脸上的颜色跟衣服一样红,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恼羞成怒,“阿爹,那已经是我五岁时候的事情了!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祝陈愿和陈欢在后头憋笑,也不忍心再出言伤害他那幼小的心灵。

        他们站的地方还算靠前,祝陈愿只要稍稍踮脚就能看见里面空地上的表演,雪蹄被她牵着,挨在她的裙摆上,它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人,兴奋地直吐舌头。

        前面是个穿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赵十一郎在表演“藏恹”,他立于空地中央,朝众人作揖后,运气后声音洪亮,让四方站着的人都能听见,“本人赵十一郎,也没什么本事,唯藏恹学得好,今日我只用几片鱼鳞,便可学古人用鲜鲤做脍!”

        旁的人反应很大,有的人高声叫着,“嘿,哪来的江湖骗术,我倒要瞧瞧你变不变的出来。”

        祝陈愿倒觉得他还真能变得出来,她以前也曾在青州看过有人从果子当中变出飞鸟来,取地上的泥能化作果肉,她只能佩服又惊叹,当下也不再想其他的,只凝神瞧着赵十一郎的动作。

        面对众人的质疑声,赵十一郎并不恼,拿出一个空的瓦瓮,将瓮朝着众人转了一圈,“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不信可以摸摸看。”

        让众人摸了一遍,他又拿出一个水桶,大家瞧过之后,全都不做声,只盯着他看,想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赵十一郎面向众人,将水倒在瓮中,握着的鳞片投到瓦瓮中,从袖子中掏出一块青布,抖落几下,盖在瓮上。

        他时不时揭开看一眼,也不说话,直等得众人不耐烦地嚷了一句,“说好的鲜鲤呢!”

        可他话音刚落,站在中央的赵十一郎猛地拉开青布,数头鲜活的鲤鱼争先恐后地从瓦瓮中腾空而出,重重地落在地上,有的还在拼命游动,有的当场不再动弹。

        全场哗然,叫喊声连成一片,有好事者还跑上前去摸地上的鲤鱼,声音震惊,“真是活的!”

        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赵十一郎才含笑地说,“说好让大家尝尝鲜鲤做脍,鲤鱼也正好有了,刀我也带了,给大家露上一手。”

        他左右手各握一把双刀,刀下垂挂着小铃铛,双手运肘生风,案板上的鲤鱼动也不动,旁边有官妓在唱赚,他应和着她的节奏来片鱼,铃铛叮当作响。

        祝陈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动作,双刀宛若跟手生在一起,只见刀动,不见手用力,片好的鱼肉直奔盘中,薄到仿若无物,轻到可以吹起。

        “大家都可以上来尝尝!”

        他话音刚落,祝陈愿将绳子交给陈欢,自己拨开人群就往前面凑,她眼疾手快地拿了双筷子,在众多伸来的筷子中夹住盘里的鱼生。

        汴京人很喜欢吃鱼生,就是片好的生鱼片,只蘸点葱丝或者芥辣直接吃。

        祝陈愿对鱼生观感一般,但她对赵十一郎斫鲙的手法很感兴趣,不好去问旁人的看家本领,只好端详着手里的鱼片。

        好的鱼生就得是“縠薄丝缕,轻可吹起”,薄到筷子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却不见丝毫破损,更有手法高明的大师傅,片出来的鱼肉可以没有丝毫水分,直接放到白纸上,都不会有任何湿痕。

        这已经是技艺十分高超,祝陈愿自认还做不到这一点。

        她试着不蘸调料将鱼片放入口中,咀嚼鱼片,没有鱼的腥气,相反很鲜,明明没有用斫鲙最适合的鲫鱼,吃着却比鲫鱼的味道还要好上三分。

        而且他手法高明地避开了鱼肉上的经膜和小刺,鱼肉很容易就能被牙齿咬破,在口舌中散开,味道极其鲜美。

        后面祝陈愿就没有再去尝,只是感慨,自己于厨艺这道上还是太过年轻,该走得路还很漫长,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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