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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批切羊肉


  两人进去时,  江渔正用他那没有什么声调起伏的声音在说:

  “十五岁一人准备去江湖时,我就带了几贯铜钱和一把镰刀,那时想过,  我肯定会在江湖上闯出点名气来。”

  他那时跟同村江湖诗人读过点诗书,  向往前唐诗人写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自游”的画面,  没有剑,  就带了家里砍柴的镰刀。

  看到两人进来,  江渔顿了顿,  本来以为酒馆不会有人来,毕竟这么多天来的人寥寥无几。

  那天尝了碧涧羹后,萌生出想开间酒馆的心思,  就拿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盘下了这间馆子,  买了些酒,悄无声息地开门。

  之前蹲墙角的那个小乞丐总会进到店里来,混熟后,江渔难得起了心思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却发现今日居然有人进来,  有个还是熟面孔。

  不过看到两人专注的神情,他只能接下去说道:“可我也不知道江湖到底在哪里,  就跑到镇上的商队准备跟商客走南闯北,结果人家嫌我岁数太小,  把我赶了出去,  我不服气,  在他们门前合衣睡了三天。

  老商客心软,  说我跟他孙儿一般大,  那就到商队里头先跟着车队去山城看看,  还没到山城就遇到了匪徒,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镰刀根本没有用。”

  江渔说的时候声音平静,钝得砍不伤人的镰刀怎么会有用呢,那天雨夜厮杀,暴雨冲刷掉所有血痕,他也因为勇猛,被正式收入商队。

  只有自己知道,每每闭上眼都是漫天的血和断臂残肢。

  “后头还是成功到了山城,我因为有功,也就跟在商队后头一趟趟出门。才明白,江湖不是那么容易混的,早先羡慕江湖豪气,现在…”

  这些遭污的事情他该怎么说出口呢,是说遇到黑店杀人越货,还是说路遇山贼,商队折了大半人在里头,又或说南疆的蛊虫折磨到人无完形。                        

                            

  又或者说是商队里头,他敬重的老商客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他们追杀他到无忧洞底下,想把他抛尸于沟渠,奈何他命大。

  江渔看着底下那个在黑夜里头也目光灼灼的小娘子,突然闭上了嘴巴。

  他听见南静言问他,“那你去过塞北吗?是不是真的沙尘漫天,边民豪爽,饮最烈的酒,骑最好的马?”

  “塞北”,江渔抚摸自己身上的剑,声音悠远,“那不是个好地方,风尘大到睁不开眼,取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戈壁荒凉,连树都少见。更别提烈酒良马,那只有军营才有。”

  可那里边民是真好,哪怕辽军时不时进犯扰民,可他们生有一身的傲骨,不论男女都会拿弓箭出来赶走他们,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守住这点边土。

  更好的是他们从不在意女子的贞洁,在那里改嫁,又或是三嫁,都不是个事,基本没有哪些人会在这方面多嘴。

  可江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不出口,瞟到南静言突然低垂下来的头,他鬼使神差从柜台取出一瓶酒放到她们前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酒是果酒,不醉人。

  “拿回去喝吧,别留在这里,大晚上的不安全。”

  江渔起身赶客,要是白日他还能再给她们讲讲别的故事,可现在深夜,虽不是孤男寡女,传出去并不好听。

  走江湖的虽是在男女关系上荤素不忌,可江渔他却很讨厌那些并非真情的玩乐,有时候比女子都来得保守。

  送走两人后,一直没出声的小乞丐趴在酒桌上睡着了,江渔给他找了衣裳披上。

  起身去关外头的门,回头看到那两句诗。

  其实他本名并不叫江渔,而是一个又土有难叫出口的名字,后头他给自己取名江渔,那时他手上已经沾染了人血,想着不如做名樵夫,将砍柴的工具,用在树上,而不是人上。                        

                            

  让日暮归来时下的大雨,可以冲刷他满身沾染的血迹。

  江渔寂寥地坐在昏暗的酒馆里头,拿出一罐酒出来,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

  果然人贪欲不足,现在他居然生出点渴望来,想要有一个家。

  ——

  祝陈愿和南静言被赶出来后,对视一眼,两人失笑。

  她晃晃瓶子里的酒,声音含笑对南静言说道:“失策,我以为走江湖的应该比我们两个更不拘小节才对,反倒还送客,也不枉他刚开酒馆时我去给他捧场。”

  本来按祝陈愿的性子,是不会大晚上到一家酒馆里头去喝酒的,还不是江渔天天来店里吃饭,得知在旁边开了家酒馆后,就去买了几次酒,两人也算是有些相熟。

  “他挺厉害的。”

  南静言回头看那渔樵酒家,只说了一句。

  就听了这么一小段的故事,她忽地对江湖生出了点向往,好似火苗,而去塞北的念头也并没有因此而熄灭。

  “拿着酒,我们去夜市找个地方喝点。有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里,我想跟你说说。”

  南静言伸手挽住祝陈愿的肩膀,如是说道。

  “走吧,我带你去尝你方婆家的批切羊头,她家做得可好吃了,用来下酒是真不错。”

  祝陈愿也没有问什么事,而是直接应下,带着南静言往前走。

  方婆家的铺子在鹤行街靠近巷口的地方,摊子边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祝陈愿要了一份批切羊头。

  这都是一早做好的,她们才刚坐下,方婆就端着一个盘子放到桌子上,羊肉晶莹透亮,上面有明晃晃的皮冻,肥瘦都有,还有方婆特意调的佐料,醋和芥辣是分开的。                        

                            

  “什么事都等吃完再说。”

  祝陈愿将筷子递给她,又问方婆要了一个小碗,自己倒了一点酒,剩下的全给南静言。

  主要是祝陈愿怕听到些让她不适的故事,那到时候这盘批切羊肉吃不下去,她会更难受。

  批切羊肉是拿羊头肉煨煮成的,放上一夜或者一天后,再拿出来卖,上头就会有肉冻,用刀切成薄片。

  祝陈愿用筷子夹上一片,她喜欢先尝上面的肉冻,跟鱼冻的味道并不相似,羊肉冻入口即化,味道鲜美,没有羊膻味。

  等将边角的皮冻吸进嘴里,她再蘸一点醋,方婆家的醋是自己酿制的麦黄醋,尝起来醋味不浓,麦香却极为浓重。

  在她心里,批切羊肉和麦黄醋配在一起是绝佳的,醋汁裹在羊肉上,入嘴先是微酸,紧接着就是羊肉原汁原味,带着些许韧劲,肥瘦相间的羊肉滋味最好。

  她拿起碗,闷了一口酒,很甜的果酒,配羊肉稍许发腻,祝陈愿突然怀念起同庭春色来,她虽然喜欢吃甜的,那不是齁甜的那种。

  赶紧又吃了片羊肉压压嘴里的甜味不再就酒吃。

  反观南静言,直接拿酒瓶往嘴里倒,有些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她也全然不在意,停下来吃一片羊肉,再喝口酒。

  吃完了后,她没醉,只是两颊薄红,放下酒瓶,缓慢开口,声音轻到只有两人可以听见:“我收集了很多的证据,那对夫妻从我们几个身上捞了钱后,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也不加掩饰,敢贩卖起私盐来,数量众多。我已经全交到府衙里头去了,大概这两天就能将他们抓进监牢,判个流放。”

  南静言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她今天虽然高兴,可是压抑在心底的事情也是真的让她难受。                        

                            

  她颤抖着嘴唇,在桌上握住祝陈愿的手,“我以为,我这么做,大家都能摆脱魔爪,尤其是白和光,她就不用再去接客了。可是她只是坐在那里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傻得可以。”

  祝陈愿沉默,她与白和光也是相熟的,妓馆里的头牌,有段时间经常会过来食店吃饭,每次都带着一身伤。

  “其他人也没有说话,都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南静言她并不是傻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那对恶魔进去就可以改变的,只要是想起白和光看她时,那双哀怨欲要滴出两行血泪的眼睛,她还是难受得可以。

  刚才的轻松欢笑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暂时放松,其实头顶悬着利刃,时不时就会砍下来。

  她突然羡慕起江湖剑客的快意恩仇,豪情壮志的生活来。

  “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你那时多么意气风发,即使当了女伎,可你还是很骄傲地对我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说,你自己就是蓬草,而非白沙。”

  祝陈愿始终能记得,当时她说这句话时高昂着头,眼里有光,可后来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风沙雪雨都摧毁不了蓬草,即使它生在从麻之中,你也要从满身都是刺的地方钻出来,它们伤害不了你。”

  祝陈愿反握她的手,说出来的温柔却又有力量,“为什么要因此难过,你明明就已经做到了。那么难的事情,你都要成功了,那些压在你身上的大山,都被你搬走了。”

  她不知道收集这些证据有多难,但她知道南静言有多拼命,又有多坚韧,即使知道自己不过是敛财工具后,也没有哭,只是想将他们扳倒。                        

                            

  南静言抬起头来,这句话是她刚认识祝陈愿不久后说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么多事情,读了点诗书,就觉得自己就该是那顽强的蓬草,在所有人中都出类拔萃。

  可是,在这一年多的日夜煎熬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假面,却早已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我也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不要做蓬草,你得做天上星,水中月。”

  南静言慢慢直起腰背,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在那里说了许久,祝陈愿到家门口后,又回去抱了一下南静言,在她耳边说道:

  “你且记得,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

  那天过后,又隔了两天,祝陈愿听叶大娘说起汴京骇人听闻的案子。

  “小娘子,你可真不知道人心有多黑,那范大黑心夫妻俩,专门从杭城、宿州、山城多地慈幼院领了孩子出来,都是那种才五六岁的,养了几年,长得好看就送到妓馆里去,身材挺拔一点,就去做女伎,更有甚者让男童去给贵人当玩物。”

  叶大娘说起来,愤愤不平,在她眼里这对夫妻简直就是恶魔,毁了那么多无辜的孩童。

  她说着又畅快起来,“还敢拿官盐当私盐贩售,数量众多,又加上这一笔事,够他们判个绞刑的,死后也没有人收尸。”

  祝陈愿却心神不宁,她忙问道:“那可有说出名姓来?诸如当官妓又或是女伎的是谁?”

  叶大娘虽好奇她问的话,却还是摇摇头,这些没有人提起来。

  她暗自松了口气,但一下午还是思绪不安,连菜都多次做错,想等着南静言过来。

  可祝陈愿却先等来了白和光。

  白和光是个美人,面目含春,香腮盈腻,袅腰□□,而双眼却总是满含哀愁,哪怕笑起来,也带着凄然。                        

                            

  “我现在不吃饭,你可有空闲时间,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轻柔,言谈举止更像是大家闺秀,而非是那些世人眼里所瞧不起的妓子。

  祝陈愿点头,领着她往二楼走去,白和光施施然坐在凳上。

  “好久没有过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缓慢,脸上露出点笑意来,并不真切。

  “也许你好奇,我到底为什么找你,毕竟我们关系虽然还不错,却并没有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白和光望着窗外,又开口说道:“我不过是知晓南静言晚间会来,看到她采买的东西,就明白她会请你烧河祇粥。”

  她惨然一笑,“你能让我也吃一碗吗?”

  祝陈愿扶额,她又看见了白和光手上的掐痕,脖子上透出来的淤青,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转头关切地问她。

  “那对夫妻进了监牢,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像我这样烂到尘泥里头的,还能有什么打算。”

  一听这话,祝陈愿就知道白和光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她太容易陷到这样的情绪里头。

  可她是也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你知道南静言名字的由来,那你也该知道我的。和光,听起来多好听啊。”

  白和光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气,压在心底无人可说的话,到了这里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他们从这里给我取的姓名,想让我混同于尘垢里去,不要有一点光。”

  他们夫妻真的做到了,她跟泥土尘埃一般,任人欺凌。

  祝陈愿皱眉,她都没想到这对夫妻就这么喜欢从名字下功夫,前有南静言,后有白和光,两个都是他们手头上颇为出众的。                        

                            

  所以他们就让两人一个当女伎,一个当妓女,人为更改了两个人的命运。

  白和光怎么能不有怨气,她就像是被扔到污泥里头的白沙,混到其中,想要从里头出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的颜色都如同淤泥一般。

  污泥该怎么洗净?身上的可以一遍遍拿水来清洗,可心里灌满的泥浆,拿什么倒出来呢?

  用刀子挖出来吗?

  意识回笼过来,白和光收起那些不应有的表情,她不再假笑,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窗外。

  外头的柳树长满了新芽,燕子在上头安家,春日的阳光照在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上。

  可是她什么时候能重见天光呢。

  作者有话说:

  首先说抱歉,昨天说要把后面的内容放到前一章,但是因为视角问题,还是放弃了,直接移到后头来。

  不然视角乱七八糟的,还有人物,我写的时候真的特别纠结,可能涉及一些让我不适的东西。

  文中没有说教的意思,也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如有不适,在这里先说声对不起。

  但当时做人物时就考虑过了,这两人就是对照组,包括名字和职业,性格,两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救赎。

  还有一两章要写到她们,后面可能有些许黑暗,之后就要开始换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出自《荀子劝学》)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德经》非原意,就是表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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