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生当嚣狂(上)
埃修默默地盯着雷恩,不置可否。他刚刚杀了不下六十个人,脸上还冻着呈黑色的血迹,单衣上仿佛有大片的红玫瑰盛开,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冷淡,没有凌冽的杀气,也没有起伏的情绪,像是血河中淌出的一条清澈而平缓的支流。在埃修的注视下雷恩感受到了千钧般的压力,但他的腰依然挺得笔直:“虽然不能用军队的标准要求你们这些佣兵,但是契约精神总该是有的吧?你们接下来的三周是在波因布鲁剿匪,而不是在瑞恩的酒馆里酗酒。我承认这批悍匪的规模非比寻常,甚至有一人还披着白狼的毛皮。如果不是阁下的武勇,恐怕连我也会在此牺牲。但阁下的胆气,似乎配不上这份武勇。”雷恩的声音也很平静,“如果阁下执意带队折返瑞恩,那么依照伊凡勒斯子爵的命令,我将解除合约,将诸位驱逐出北境。”
“埃修,他说得有道理。我们毕竟还有合约在身。”基亚低声说,他正在包扎自己肋下的伤势,半边身子暴露在刺骨的严寒中,抖得跟筛糠一样。“安森,你——你学过伤口处理吗?”
安森点头:“基本中的基本,还是会的。”他在之前的战斗中被萨拉曼牢牢地护住了,没有受什么皮外伤,只是额头肿起了一块,那是之前埃修在人群里肆意砍杀时,被一截不知从哪飞来的斧柄砸出来的。
“很好,”基亚包扎完了伤口,用棉衣裹紧自己,“受伤的人都到我跟安森这里包扎伤口,休息一会准备出发。”
“接下来要再有这种规模的袭击怎么办?”埃修突然开口,“这个人——”他指着安东尼木尔的尸体,“他自称是什么神使的荣誉护卫,我不知道这个头衔代表着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强。如果接下来,像他这样的人出现两个或更多,又该如何?”
“不会的。”有人在埃修身后轻轻柔柔地说。
是露西安娜,她探出马车的脸有些苍白,眼神有如一头受惊的小鹿,慌乱地在四周游移了一圈,又缩了回来。“不会的。”她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确定?”埃修头也不回。
“白色的狼皮,神使,他应该是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之一。古书上说他们都是悍勇的战士,对武力的狂热到了某种尊崇的地步,仅次于迷雾山神维约维斯。他们会将自己的白狼皮当做战利品毕恭毕敬地献给击败他们的人,而其他的迷雾山人则不会为难击败过荣誉护卫的勇士。”露西安娜指着那条沾血的白狼皮,“把那条白狼皮挂起来,往后一路应该不会再有劫掠小队袭击我们。”
“是真的吗?”埃修将信将疑地看着雷恩。
“我不知道,没听说过。”雷恩摇了摇头,“而且击败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他分明是被杀死的吧?”
“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迷雾山人是很记仇的部落,在他们知道这条白狼皮的主人已经死在巴兰杜克先生手上之前,我们要赶到波因布鲁。”露西安娜轻轻地掩住鼻子,“快点吧,这里死了太多的人,就算天寒地冻的,人临死失禁的臭味也迟早会扩散开来的——实际上我已经受不了了。”她又缩了回去。
基亚叹了口气:“就按她说的做吧,埃修,我们没有回头的选择。”
“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前吗?”埃修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很轻,像是一阵被风卷起来的雪尘。
“那就向前吧!”
……
菲尔兹威,扬维克朔。
每年开春时,湿热的海风与从北境南下的寒流会在扬维克朔的上空交汇,将这个西境最大的港口城市笼罩在一片带着海水腥味的雾气中,自远洋归来的船只如同黑色的巨兽破开水雾在岸边停泊。在吟游诗人的口中,这是扬维克朔最美好的季节,他们想象这座城市是一名美丽的少女,浑身上下只有朦胧轻纱蔽体,惹人遐思。在街道上漫步便有如沉浸在少女柔软的臂弯中,海风是她轻柔却挑逗的吐息,比醇厚的烈酒还要醉人。但是有着凡兹凯瑞血统的大老粗贵族们不会这么想,湿气浓重的春天是他们最讨厌的季节,雾天让他们呼吸得很不痛快,在外面待得久了感觉肺里都积出了水洼,而且武器与铠甲在这种天气下很容易生锈。
玛丽斯站在内堡的城头,铠甲上结出沉凝的水珠,她的脸也湿漉漉的,曾经飞扬跋扈的双眼此刻空空洞洞,像是两口干涸的井。
脚步声响起,赫拉克勒斯默默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站立。跟玛丽斯一样,他也是穿着全套的铠甲:“对你的仲裁要开始了。我是来押你过去的。”
“我知道。”玛丽斯低声说,“龙卫堡下功亏一篑,我要负全责。抱歉,当时是我太胡闹了。”她看向赫拉克勒斯,“我会怎样?”
赫拉克勒斯犹豫了一会:“艾丁侯爵与艾里侯爵正联袂向西吉蒙德侯爵施压,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处决你——你毕竟还是一名准一流武者,国王陛下不会轻易允许处决你的。”
“当年因纳大叔跟你一样,也是菲尔兹威的超一流武者。可他现在呢?”玛丽斯看了一眼赫拉克勒斯,“但有一点你说得对,艾丁肯定不会想处决我。他的宝贝儿子拉格比约可是垂涎我很久了,只是我一直是用拳头来回应他的追求。现在正是他乘人之危的好时候,艾丁侯爵当然也很欢迎有一个姓西吉蒙德的儿媳——而且还是深受父亲宠爱的儿媳。艾丁、艾里、西吉蒙德,菲尔兹威三爵便无形中站在同一阵线上。”玛丽斯的脸上不知不觉挂了两行泪,她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咳嗽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很有混迹政坛的天赋?”
一只温暖却有些僵硬的手轻轻地拍打着玛丽斯的背,赫拉克勒斯有些笨拙地拂去她脸上的泪,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在被蒸煮的蟹壳,耳根后仿佛有腾腾的热气冒出。玛丽斯被他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就是看你伤心,有些不忍。”赫拉克勒斯讷讷地说,他收回手,避开玛丽斯的目光,“放心,我虽然不懂政治,但也知道你说得这些不可能会实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赫拉克勒斯从身后摸出镣铐,“程序需要,别介意。”
玛丽斯将手伸进镣铐,看着赫拉克勒斯红晕未退的脸:“你刚才,什么意思?”
“你很快会明白的。”赫拉克勒斯冲她腼腆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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