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安心
薄朔雪捏着柔软衣袍一角, 慢慢往上提,从郁灯泠柔软肌肤上滑过,一点点盖住那些或深或浅的痕迹。
郁灯泠皮肤极白, 这段时间身子养得好,白中又几乎像是透出莹润的光亮来, 缀着点点红痕,好似新雪上铺着梅香,引得人路过时被攥取心神, 不受控地伸手抚触, 反反复复地磋磨,想把那花印攥进掌心里。
郁灯泠娇气地一皱眉,哼唧一声。
“疼。”
薄朔雪如梦初醒, 放开不由自主越摸越用力的手, 帮他把衣襟一本正经地扣好。
郁灯泠当然不是真的觉得疼, 只是被薄朔雪的动作弄得有点瘆得慌。
好像要被他一点点拆吃掉一般, 有些害怕。
“殿下准备好了么?”薄朔雪轻声问。
紧紧盯着人不放的眼神依旧深幽。
今日过后,便不能再叫殿下,得叫陛下了。
薄朔雪在唇齿间慢慢揉搓着这两个字。
新的称呼,像是别有一番意味。
短时间内,恐怕不大适应,但却会带来一些新的乐趣。
有些藩篱被打破之后, 原本关得牢牢的洪水猛兽便喷薄而出,此时薄朔雪面对着自己即将登基的新皇,脑袋里转的念头, 实在称不上尊敬。
郁灯泠迟疑半晌,挠了挠耳后。
要说准备好,似乎也没有。
她虽然没有觉得慌张, 但也说不上高兴,心中的感觉更像是茫然,仿佛不知怎么的就渐渐走到了这一步,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毕竟,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步,这也从来不在她的期许范围之内。
薄朔雪噙着微笑,眉眼深浓,仔仔细细地给郁灯泠把衣领抚平,戴好珠冠,郁灯泠乖乖地站在原地,仰头任他打扮。
算了,管他的。
薄朔雪从来没出过错,既然她懒得想,就干脆听他的便是了。
冬至过后的第日,郁灯泠作为女皇登基,接受群臣朝拜,封青台侯为亲尊王,排位在其余皇室宗族亲王之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之后日,天下大赦,朝廷休沐,亲尊王专心致志在灯宵宫侍奉新帝,整整个日夜,没出房门一步。
郁灯泠被折腾得几乎快散了架。
终于等到休沐结束,新帝上朝。
这下郁灯泠终于发现是哪儿不对劲了。
薄朔雪犯大错了!
每日早起,晨练,上朝,听奏章,再拿主意,回奏章……
这么来了两回,郁灯泠就感觉自己像是深冬来了树上忘摘的果子——精力迅速被耗光,唰地枯了瘪了。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第日被迫上朝的时候,郁灯泠摇摇晃晃几下,干脆咚的一声,往后砸在了椅背上,整个人窝进了龙椅里,一动不动。
朝臣被吓得差点冒冷汗。
亲尊王五步并作两步直接冲上台阶,脸色阴沉紧绷得像是下一刻便要提刀砍了全世界。
直到亲尊王把手心在陛下颈侧探了探,又侧耳过去听了听。
陛下呼吸均匀。
睡得正香。
薄朔雪有惊无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也只好先散朝,把陛下抱回后面的寝殿去好好睡一觉。
又吩咐太医给熬补汤补药,给陛下增补血气,好好提提神。
郁灯泠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上朝时直接睡了过去,登时悲从中来。
她到底是有多努力啊。
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没有这么努力过。
她居然被累成了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说睡着就睡着了,多么可怜,多么辛苦啊。
人难道生来就应该这样子吗?这真的是对的吗?天理何在。
郁灯泠在心中为自己大为感动,并为自己愤愤不平,摇旗伸冤。
薄朔雪端着补药过来的时候,郁灯泠就冷飕飕地瞅了他一眼。
“……”薄朔雪一个激灵。
他更加温柔地靠近,捏着勺子要给郁灯泠喂药。
“陛下,喝这个补补。”
郁灯泠肃穆看他,义正言辞道:“我不当皇帝了,你来当。”
薄朔雪惊得眼睛都微微瞪大,迷茫道:“什么?”
郁灯泠挺直腰大声:“我不当——”
后面的话被薄朔雪用手心捂住。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一只手捂着郁灯泠的嘴,劝道:“阿灯,你只是眼下有些不适应罢了,之后就会好起来的,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胡说。”
郁灯泠谴责地看着他,分明就是他害得自己如此辛苦,还在这儿说好听话骗她。
“那,到什么时候,我不用上朝,不用看奏本,不用见大臣?”
薄朔雪噎住。
这些都不能不做,否则的话,岂不是纵容着阿灯当昏君。
郁灯泠眯了眯眼,从他的沉默中看到了答案。
薄朔雪顶着她的审视,觉得自己好似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心中乱得纷纷,轻咳一声,安抚地顺了顺郁灯泠的脊背:“阿灯别急,先把补药喝了。”
郁灯泠与他对峙半晌,终究垂着眸,慢慢凑过去,乖顺地接了一口勺中的补药。
“好喝吗——不是,我是说,苦不苦?”薄朔雪当然心疼,却又不能同意郁灯泠的要求,心中挣扎夹杂着愧疚,有些没话找话。
“苦。”郁灯泠垂着眸淡淡地说,语气中含着一丝冤屈,“但没有我的命苦。”
薄朔雪:“……”
之后几日,郁灯泠每每在四下无人时和薄朔雪共处,就只和他说一件事,便是要他当皇帝。
仿佛手上是个什么烫手山芋,看准他皮糙肉厚,要他快点捡过去。
薄朔雪拒绝也好,讲道理也好,甚至祈求哄骗也好,郁灯泠通通不听,反正就是铁了心。
“来,再吃一口,啊——”薄朔雪举着小瓷勺,给陛下喂山药瘦肉粥。
郁灯泠如今进食时已经不觉得痛苦,但是有人喂得舒服,她惯于享受,自然不会再去自己主动动手,因此只要宫中不忙,尊亲王就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日餐地陪膳。
郁灯泠嚼嚼嚼,咽下去,面无表情道:“尊亲王,你什么时候当皇帝。”
薄朔雪差点被口水呛到,眉眼间忍不住有一丝愁色,一边用瓷勺整理碗中浓稠的粥,一边放柔嗓音哄劝道:“陛下乖,再当两天,啊——”
郁灯泠紧紧闭上嘴,不肯再吃,冷酷地看他一眼,起身跑了。
薄朔雪愁得叹气。
阿灯怎么这般不贪权势,正正当当的皇位,竟像是躲瘟疫一般拼命要拱手让给他。
对于这份信任,薄朔雪自然是高兴感动,但对郁灯泠还是那般不设防又不懂得拿捏自保的手段,薄朔雪心中又很是担忧。
但他说服不了阿灯,还闹得阿灯这几日越来越看他不顺眼。
可谓是甜苦交杂。
但薄朔雪始终没把郁灯泠所说的这些真正当真,毕竟在他看来,阿灯不过是耍孩子脾气,没考虑过这背后的权势牵扯,更没从她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考虑过。
他不是不能帮阿灯分担事务,但是若是皇帝不处理朝政手中无实权,如何能使朝臣信服?他与阿灯关系再贴近,毕竟不是同一个人,甚至不是同一血脉,即便阿灯对他全心信任,旁人又怎能不提防?再说得远些,若是他替阿灯顶了这份差使,百年以后,到了这皇位传承之时,若是旁落外姓人手中,阿灯会不会后悔?
这些都是现实问题,郁灯泠不想,薄朔雪却不能不想。
因此郁灯泠说得再多,薄朔雪也只是安抚着她哄着她,从未真正往那方面考虑过。
直到某一回,陛下上朝,突然颁布了一道圣旨。
擢尊亲王为摄政王,代皇帝处理一切朝政。
霎时,满堂哗然。
薄朔雪站在下首,面上亦是赤白交加,心绪不定,却不能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当场反驳,对陛下不敬,更显得他与陛下之间有嫌隙。
只得装作早就知道的样子,单膝跪下接旨谢恩。
下了朝,薄朔雪便风风火火往后院赶。
却被侍从拦下,说陛下正歇息,不要见他。
薄朔雪急得双眼冒火。
他当然知道阿灯是故意不见他,因为她先发制人,正怕他追上门找麻烦。
但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一路过来,薄朔雪已经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许多人怀疑,他是以色魅君,趁着陛下与他感情甚笃之时,贪谋这天下。
还有人说,这只是个开端,日后他当了摄政王,定然会胃口越来越大,狮子大开口,最后陛下会被他吃得渣也不剩,负了天下也负她。
这些个猜测,听在薄朔雪耳中,尤为毛骨悚然。
即便他笃信自己绝不会做出对阿灯有害之事,但世事难料,人成虎人言可畏。
他若真的替阿灯专权,日后这些风言风语绝对少不了,而且还会日嚣尘上,只要他日后办事惹得哪些人不痛快,便会引来挑拨,在阿灯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他别的不怕,只怕天长日久,他与阿灯的感情以后平白被这些风言风语动摇,当真被离间,那便真真是划不来。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绝对不要这什么皇位,实在是吓人得紧。
薄朔雪毕竟是唯一一个能给陛下侍寝的人,他要硬闯,宫人怎么可能当真拦得住。
薄朔雪一路大步走进园子里。
郁灯泠正坐在摇椅上边晃边听戏。
又是唱戏,又是抚琴,旁边还有人跳舞,真是热闹得紧。
薄朔雪沉着脸,快步走过去,叫那些个伶人全都停了,退下去。
郁灯泠睁眼瞧他。
“尊亲王,我就是这般耽于享乐不事上进,你扶持我也是白费。”
薄朔雪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并不接她的话。
郁灯泠绷起脚尖,在他小腿上蹭了蹭,眉眼轻佻道:“尊亲王,你把我的伶人赶跑了,你唱个小曲来听。”
薄朔雪心尖一颤,臊沓着眉眼,暗暗瞪她,一边挑衅他一边撩拨他,真是会折腾人。冬雪压着枝头,薄朔雪弯腰将陛下抱起搂在怀里,转身朝寝殿走:“冰天雪地的,进屋再听。”
郁灯泠撇撇嘴,没有再拒绝。
进了屋,薄朔雪把郁灯泠好生地搂着,窝在床上同她讲道理。
“阿灯,我知道,皇位高寒,你是心中慌张惧怕,但无需如此,你与之前的帝王不一样,我也与旁人不一样,我会永远陪着你。”
郁灯泠眼眶微热,转身似乳燕投林埋进薄朔雪胸膛里,喉咙却绷紧,假作无事。
“哼,怕什么,我只是不想如此劳累而已。”
薄朔雪抚着她的肩背。
阿灯以往连同人交流都少,骤然之间肩上背负着江山社稷,会退缩也是很寻常的。
更何况她从来不对权势感兴趣,让她坐在皇位上,于她而言,的确是赶鸭子上架。
但从现实来考量,薄朔雪还是觉得,阿灯要站在最高处才最安全。
无论薄朔雪怎么说,郁灯泠揪着薄朔雪的衣襟,只默默不抬头。
这无言的依赖和委屈,比她先前找过的无数借口都要让薄朔雪心软。
“那你呢,我也知道你在怕什么。”过了许久,郁灯泠低低地说。
“我并不计较外物,什么帝王权势,以前,现在,以后,我不会有一刹那在意,也不会对我有丝毫的影响。我只想同你在一处,看到你时只愿意想起高兴的事,而不是把你当做臣子,总是想着那些劳劳碌碌的事。”
听着这些,终于,薄朔雪忍不住被动摇了一分。
“那么,我以摄政王的名义,暂且替你管着。”
郁灯泠欢喜得立刻抬起头,叭叭地亲了他数十下。
之后朝纲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摄政王虽然摄政,但却并不专政□□,对薄朔雪有偏见的声音,也渐渐消下去不少。
又过了一月有余,快到春节。
趁着这个时机,摄政王当朝上奏,请陛下收回成命,依旧将权柄交还给陛下。
陛下怒极,当即罢朝十日。
这下反倒有不少的大臣过来劝薄朔雪,叫他不要难为陛下,好好地干活。
薄朔雪无言望天。
这一年大燕的史官忙碌至极。
过一个月便发生一件大事,尊亲王变摄政王,摄政王请辞被陛下怒拒,陛下十日不朝后被摄政王抱上龙椅,陛下微服私访去祭坛要请天地见证退下帝王之位,摄政王半路拦截陛下一路扛回宫中……
最后折腾来折腾去,所有大臣都麻木了。
谁当皇帝都行,真的,他们再也不计较了,只要让他们安安稳稳的,上朝能见到人就行。
两年后,陛下终于还是退位,薄氏新皇登基。
新皇改国号为泠,同时沿用旧名燕,从此大燕更名为燕泠,并以此旗号与周边列国邦交来往。
天下安定,换国号换皇帝对百姓并无影响,宫中倒是办了多年未见的喜事,新皇迎娶皇后,摆了十里长街的喜宴,京城的爆竹放了整整一个月。
史官琢磨来琢磨去,在那史册上终究无法落笔,不知如何写此番朝代更迭的原因。
只因他们打听来的实情是——
薄氏新皇之所以决心登基,只因当摄政王时,整整两年侍寝没名没分,还时时被女帝以此要挟。
忍来忍去,实在忍不了了,干脆自立新皇,让女帝做皇后,自己给自己名分。
这两年来,薄朔雪和郁灯泠早已养成了习惯,共同处理政务,商议国事,如今他成了帝王,郁灯泠来当皇后,亦是如此。
当皇后好处多多,不用早起,不用上朝,少了许多冠冕堂皇的事。
郁灯泠乐滋滋,喜不自胜。
看折子也比之前主动了些,在寝宫里趴在床上,翘着脚一晃一晃的,优哉游哉地看。
薄朔雪忙得恨不能飞着走,一阵风般过去,又一阵风般过来。
每次经过郁灯泠,都要来看她一眼。
时不时地数落上一句,立个规矩。
“不许吃冰!”
“翻过奏折的手不要咬。”
“下来做什么……先穿鞋。”
“阿灯,你看的哪家的奏折,怎么看了这么久……这底下怎么藏的是话本子?”薄朔雪冷着脸没收,“夜深了,睡觉。”
郁灯泠板着脸,气得蹬腿,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床帐,烦他。
直到灯烛被吹熄了一半,身侧有人爬上来靠近,把她密密贴贴地搂进怀里。
算了,好像又没有那么烦。
郁灯泠慢慢地闭上眼,胸腔里轻轻缓缓地漾着安心。
两人相拥着暖意融融,夜梦酣甜,还在睡着时,便已经对明日的晨光,和明日睁开眼的第一刹那要见到的人,充满期待。
从此之后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郁灯泠嘴角弯弯,轻轻蹭蹭,在薄朔雪的怀抱间安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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