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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第125章


连慎微到底刚醒,  说完那两句话,就再次昏沉睡去。

        不过这次,他渐渐平稳的呼吸起码可以叫人感知到。

        房间里从刚才就陷入了沉寂,  看见他醒来时的兴奋和期待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厉宁封愣愣的,“风先生,师父是看不见吗,  因为药物的问题还是……?”

        “衰竭。”

        或许是心里隐约有预感,风恪语气还算平静,慢慢把连慎微的手放在了被褥里,给他盖好后,  才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先前是听不到,  现在也看不见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讲了一个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的故事。

        其实就是一个洒脱的少年,  跌跌撞撞,  从十七岁,到如今将近二十九,慢慢长大的这十一二年。

        ……

        半个月后的初冬。

        檐外枝叶覆薄霜,雀鸟起落。

        窗棂透进清冷的光。

        连慎微眼睛上蒙着一个两指宽的黑色布条,  被应璟决搀扶着,  在自己卧房里走了半圈。

        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了,及腰的长发并未束起,披在肩上,  下颌线因为消瘦而更加清晰。

        走了这半圈而已,  却花了不少时间,  青年额角都见了汗。

        连慎微缓了缓,  “好了,  风恪,我歇一会。”

        应璟决连忙将他扶到了软塌上,这房间里地龙烧的旺,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在身上随便一抹手,然后在连慎微的掌心写道:“要吃东西吗?”

        他是以风恪的身份陪在连慎微身边的。

        半个月前,小舅舅醒来的当晚,风先生同他们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他才知道,他的失忆才不是生病,而是被当时的先帝亲自下了皇室的秘药。

        大盛朝廷与浮渡山庄的仇恨也终于浮出水面。

        小舅舅的伤,是当年追杀完坠月流的杀手之后,身受重伤,被妖僧捡去炼成了药人,经脉俱损,右手手筋被挑断,再拿不起剑。

        十七岁到二十岁的这三年,他都在风家养伤。

        无数次试图重新拿起剑,可惜都失败了,直到小舅舅知道,浮渡山庄的仇人远不止坠月流一个,还有朝廷上许多素有忠正之名的大官。

        其中,魏立就是一个。

        魏立。

        他如何不记得。

        当时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还是摄政王的小舅舅正式开始决裂的。他甚至还亲自去主持了魏立的葬礼。

        后来南巡回来,魏立的坟墓被人挖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飞,他还震怒,重新叫人修缮了。

        他想象不到,小舅舅听说他给魏立主持葬礼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

        应璟决知道这些事之后,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的时间。

        出来之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却一言不发的便将自己收拾好,接过了照顾小舅舅的责任。

        风恪跟他说,小舅舅不想让他知道当年的事,如今浮渡山庄的仇恨都已经随着他父皇的离世而彻底画上了句号。

        应璟决便点头,小舅舅不想他知道,他就不知道。

        当日在佛泉寺。

        他记忆恢复,莫达让小舅舅对着魏立的儿子下跪道歉,他如今知道了真相,就更觉得愤怒和屈辱。

        虽听宁封说,小舅舅没有跪,只是略微低了下头,就被明烛用鞭子拉了过来。但是……跪与不跪,对一个生性骄傲的人来讲,怕是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重要了。

        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就代表了放弃骄傲。

        小舅舅心里如何想的,他们谁都不清楚,也不敢去提及。

        应璟决望向窗台的那颗君子兰,花以气节养之,据说是小舅舅一直在照顾,之前养的很好,可是自这次从佛泉寺回来后,这花就慢慢枯萎了。

        叶片泛黄,花朵凋谢。

        传言,花与养花人之间有气相连,连慎微折节受辱,君子兰渐渐衰败,很难不令人去联想到他自己本身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这盆君子兰就像一根刺一样,提醒着他们那日晚上连慎微低头的模样。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把它扔掉,而是一直精心照顾着,厉宁封从外面买了不少好土,连风先生都日日在那盆花的花盆里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好像花养好了,人也会养好一样。

        连慎微没察觉到应璟决的走神,蜷了蜷微痒的掌心,点了点头:“想吃点东西。”

        其实连慎微醒来后的所有反应,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近乎反常的配合治疗,每次到了饭点,都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还会在身体好一些了,主动要求下床走一走。

        他废了一身武功,内力散尽,衰竭成现在这副模样,最初站立都勉强,到如今可以在房间里走几步,进步已经非常大了。

        应璟决在他掌心写了个:“好。”

        正巧外面厉宁封端着食物,叶明沁手里提了一包点心,风恪领着他们进来了,他看向应璟决,问:“你小舅舅今日如何?”

        应璟决:“比昨日少走了一步。”

        厉宁封将熬好的温和补汤盛在碗里,吹凉了些,就送到连慎微唇边。

        即便知道他没有味觉,但也不妨碍他们想将不怎么好喝的补汤做的甜一些,还有叶明沁买来的刘记点心。

        他吃饭的空当,风恪给他施针。

        连慎微嘶了下,小声道:“……扎了好几日了,就不能少扎几针。”

        二十多年如一日怕针的模样,又怂又可怜,偏得日日被扎,反驳都很小声。风恪瞥他一眼,“你身体好了就没事了。”

        说完,他半天没等到回应,才忽然想起此时连慎微听不见也看不见。

        风恪顿了下,嘴角下意识扬起的笑就散了。

        应璟决抿唇,学着天南的口吻,在连慎微掌心写:“风先生说,您好了就不用挨针了。”

        连慎微感受着自己如今这具无时无刻都在给他传递着虚弱感的身体,静了许久,然后换了个话题。

        他道:“风恪,我那晚出现在佛泉寺,你确定璟决没起疑心吗。他怎么还不对摄政王府出手?”

        应璟决写:“没有,都瞒过去了,风先生处理的。佛泉寺北夷奸细暴露,他现在没有时间管摄政王府的事。”

        那就好。

        连慎微出神了片刻,低声道:“可惜,听不见那臭小子叫我一声小舅舅了。”

        应璟决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还有宁封,”连慎微笑了笑,道,“那声师父到底是没有缘分听见。”

        风恪看了一眼厉宁封。

        后者将补汤的碗放在桌子上,和应璟决一起,在连慎微面前半蹲下来,仰头看着蒙着眼睛的苍白青年。

        失去视觉与失去听觉,若只有一样,还不是与外界完全隔开。

        连慎微这些日子,总觉得过的不真切。

        他触摸不到外界,只能从一些不明显的反馈上,才能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了,是做梦还是正在经历一件真正的事。

        像是被封在了一具躯壳里。

        触感却被无限的放大。

        感觉到掌心又有痒意,白发青年侧了侧脸,缚眼的黑色布条,从脑后缓缓滑落到脸侧,他仔细感应着。

        有人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了三个字。

        小。舅。舅。

        写的很慢,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郑重感,生怕他感觉不出来一样。

        写完便停了,好像在等他的反馈。

        白发青年缓缓露出一个笑,温和的嗯了一声。

        然后,他掌心上又被写了两个字,这次是:

        师。父。

        厉宁封跪下来,握住他的手,额头抵在青年沁凉的指骨上:“师父……”

        白发青年唇角笑意加深,“听见了。”

        厉宁封顿住,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

        应璟决蓦的抬起头。

        还没等他们心里那点希望亮起来,就听见青年继续说了一句:“是谁写着玩逗我开心呢,天南还是风恪?”

        “你们两个的手比明烛粗糙多了,我可感受的出来。”

        连慎微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指腹在泛红的掌心摩挲了片刻,笑道:“都快被你们写出茧子了。”

        “……”

        风恪垂眸看了眼呆愣住的应璟决和厉宁封两人。

        心中轻叹。

        到底不忍心再打击他们,只是道:“要哭出去哭,别在这惹人烦。”

        有什么用呢。

        仇恨可以消弭,但永远无法被聆听、被知晓的愧疚和悔恨,只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更加刻入骨血,这才是对活着的人的最大的惩罚吧。

        施完针,风恪的衣角轻轻被拉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连慎微拽住了。

        连慎微抿了下唇,显出些执拗:“这些日子,我一直按时吃药、吃饭,让自己好起来。风恪,我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金陵看看。”

        他……

        想回家了。

        在金陵的家。

        即便是污名满身,他还是想在临终之前,回金陵看看,就算不去浮渡山庄也是好的。

        风恪不说,他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十七岁的连瑜白和二十八岁的连慎微,都是他。

        他何尝不想把这两段人生分的清清楚楚,但他也只是红尘凡世里的俗人一个,如果真的能将过往全部割舍,就不会经常梦回曾经。

        此间事了。

        他也算无牵无挂。

        连慎微想,他总该为自己活一活。

        他一个违背家训的人,想回家看看,放在之前,定然是不被允许的。

        可连慎微又想,阿爹阿娘素来最疼他,阿姐也惯着他,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回去看看,死后也不会入祖坟,应该会被原谅。

        连慎微感觉自己掌心被写了个好字。

        他高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配合恢复的效果还不错,于是又问:“你有没有能让我短时间可以看见的药?现在出发去金陵,到那里,正好是春天,我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

        就一眼就好。

        风恪沉默片刻,终究不想让他失望,答应下来。

        白发青年肉眼可见的心情好,比平日吃的多了一些。

        他精力不济,一直多眠,吃完后漱了口,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

        一踏出卧房的门,外面冰冷寒意瞬间附在了身上。

        初冬时节,庭院里的枝头灰蒙蒙光秃秃的一片。

        风恪心事重重的眯起眼,身后应璟决和厉宁封一前一后出来。

        叶明沁关上门,问道:“风先生要带义兄回金陵吗?”

        应璟决皱着眉:“可是小舅舅如今的身体,能受得了一路的劳顿吗。”

        “受不了,”风恪摇头,“怕是出京城不过五里,一个照顾不好,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厉宁封:“那您刚才答应?”

        风恪:“他很久没那么高兴了。”

        什么都不想,像从前一样任性,还拿各种难办的事情刁难他。

        “但是如果小舅舅知道您骗他,他……”

        风恪:“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应璟决沉默了片刻,道:“有一个。”

        其他几人看向他。

        应璟决:“小舅舅想回金陵,无非是想回浮渡山庄,我可以把摄政王府改造成另一个浮渡山庄。”

        风恪第一反应是不妥,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行。

        连慎微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昏昏睡睡,感觉不到外界,如果是行船,船舱平稳,和在卧房内差别不是很大。

        风恪沉吟片刻:“你对浮渡山庄的格局还记得多少?”

        应璟决:“小舅舅爱去的地方,我都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失忆的缘故,他现在对于六岁前的记忆,都记得非常清楚,“就算有不清楚的地方,全天下总还有工匠知道。”

        风恪看了他一眼:“这会到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应璟决勉强笑了下:“风先生,就不要打趣我了。”

        “既然决定了,那我就让天南和明烛把府里的人都聚起来,好好吩咐一下,”风恪对厉宁封道,“你多找些人手。”

        厉宁封点头:“我知道。”

        应璟决:“叶大人,朝中琐碎的事,还是麻烦你多和几位尚书商量,奏折让小志子送到这里来。”

        叶明沁稳重道:“微臣知道。”

        -

        敲定之后,摄政王府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这是个不小的工程。

        应璟决招募天下能工巧匠,朝廷诏令,自然多得是人应招,很快,摄政王府就开始动工。

        这些动静京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却半点风声都没传到连慎微这里。

        他只是知道最近要离开,然后就叫天南开始收拾东西。

        连慎微:“等我走了,留个人回禀皇宫,就说摄政王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他想了想,除了苍山剑和洞箫,阿恣、那盆君子兰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倒是有点要留下来。

        “将府里的地契和庄子的契书,还有东边的那间小库房里,左数三步,有个我一直放着的盒子,一并拿过来吧。”

        连慎微很少藏东西,说出来后,风恪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忙招呼着把他要的东西拿来。

        东西拿来后,那盒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叫人一愣。

        是一盒光华璀璨的明珠。

        其中一部分是深紫色,也有一些珍稀的绯色。

        连慎微摸索着伸手,在盒子里拨了两下,下面就又弹出来两层,下一层是把扇子,最后一层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他将天南拿出来的地契和商铺契书也放进了最后一层。

        应璟决看了天南一眼。

        天南挠头:“主子是有收集明珠的爱好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要这些干什么。”

        风恪:“这盒子的第三层放了这么多银票,当初买补品的钱不够的时候他怎么不用?”

        厉宁封在连慎微掌心写字,问了。

        连慎微把盒子重新关好,疑惑道:“这是我身为兄长给明沁准备的嫁妆,哪有兄长用妹妹嫁妆的道理。”

        这不是固执,是从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如此,就是饿死,他也不会动这笔钱。况且即便是动了,天价的补品,又能撑得了几天。

        一直很少说话的叶明沁愣住了。

        ……嫁妆?

        “她孤单一个,没有母家,以后如果出嫁了,我担心她受欺负,嫁妆备的丰厚一些,底气足,”连慎微慢慢道,“不过明沁争气,现在混的不差。”

        他将很多事都想的很远,远到或许没有他参与的以后。

        “若是有朝一日她出嫁,这些就是她的嫁妆,如果不想成家,想招人入赘,这些钱也养得起家。女子总是艰难些,就凭朝廷发的银钱,远远不够。”

        明珠可以秀在嫁衣上,也可以存着,可以卖钱。中间一层的扇子是用来掩面的,都是母家准备,他的身份倒也符合,就一起准备齐全了。

        而余下的银钱和铺子,都是他给明沁的实打实的底气。

        连慎微低咳几声,补充道:“先前收的官员行贿的钱,大部分都被我用在边疆和救济赈灾上了。”

        “走的时候跟明沁说一声,给她的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干净钱。”

        因为得不到回应,旁人在他手上写字到底麻烦,他就自顾自一直说,说了这么多话,连慎微有点累。

        京城中谁不知道他是叶明沁的义兄,他名声是不好,但作为兄长,把田地铺子给自己的妹妹,谁能说出半个不字?

        就算有些流言蜚语,依照明沁的能力,也可以解决,他不担心这个。

        其余人都望向了叶明沁。

        素来稳重精干,前途一片光明灿烂的户部侍郎,此刻满面泪痕,看着那个给她的盒子,捂着唇抽泣,半个字都说不出。

        -

        冬日愈冷,那盆君子兰越发没有精神了。

        从那日知晓义兄先前的钱都用在了边疆后,天南几人都一知半解的说不明白,叶明沁开始着手查,这一查,就查到了当时老侯爷受伤,从边疆退下的那一年。

        当年的事情一点点浮出水面。

        天南等人只知道钱是用在了边疆,却不知道如何用的,那些钱不仅仅买了粮,还有很多药材,甚至义兄还在金陵买了粮,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把救命用的军饷运送到了边疆。

        很多人都记得那批运往边疆的粮食。

        当时朝廷里太多蛀虫,国库空虚,官员之间相互推诿,直言边疆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叶明沁还记得,义兄那时候权力还没有后来那么大,这件事让他那段时间心情很差,之后他找到几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强行杀了朝廷里闹的最厉害的几个,朝廷的粮才送了过去。

        粮送过去之后,见边疆没出事,那些人就又把义兄随意滥杀朝廷官员的事翻了上来,骂了好一通。

        殊不知,若是没有最初送去的那一批,边疆焉能安然无事?

        即便是这样,忠义侯不还是受了伤,从前线退了下来吗。

        她这事查的光明正大,没过多久,朝廷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忠义侯初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然后生气有人拿这件事耍他。

        后来厉宁封亲口证实了,他才沉默下去,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很多——

        当初京城补品提价那件事,他也有参与。

        老侯爷知道后的第二日,就去了摄政王府拜访,他的到来连慎微并不知晓,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来打扰他。

        老侯爷只是隔着很远,对着被人搀着缓慢走动的白发青年,深深作揖,行了个礼。

        不管连慎微在到底有没有为了报仇滥杀无辜,但只凭借当初他不惜一切往边疆运粮这件事,就值得他如此敬重的一拜。

        那批粮救了边疆无数将士,也救了他的半条命。

        他见过先帝在位时,百官朝拜,唯独那人穿着尊贵至极的黑色官服,代表摄政王身份的扳指沉沉扣在大拇指上,不紧不慢的坐在紫檀椅上饮茶——

        权势滔天。

        老侯爷曾经憎恨这般做派,认为这是奸臣祸乱朝纲。

        可如今,他看着白发青年黑绸覆眼的模样,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

        摄政王府动工,他做不了什么,就带着几个曾经在前线下来的士兵,一起在这里帮忙干活。

        不过半月光景,王府就被改造完了一半。

        连慎微也被换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按照船舱的样式建造,叫他以为现在已经在去往金陵的船上。

        若是连慎微感官仍在,一下就能识破这种拙劣的谎言,但他如今半点也分辨不出,昏睡醒来就被告知他现在在船上,他还很高兴。

        连慎微:“这一下又不知道睡了多久,现在在船舱里是吗?”他下床摸索了片刻,“布局果然变了,不过比想象的暖和。”

        天南写道:“风先生安排的,说风家有钱,您不必担心路上不舒服。等您回了浮渡山庄,到了您自己的房间,就熟悉了。”

        连慎微一愣。

        回浮渡山庄。

        其实回到金陵就很好了。

        如果能进山庄看一眼,似乎也不错。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连慎微笑了笑。果然人都是贪婪的,一件事情被满足,就会想要更好的结果。

        浮渡山庄的房间。

        他若是真的回了那里,便不用人陪了,闭着眼睛,他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希望快点到。”

        他说。

        -

        举全国之力,把摄政王府改造成浮渡山庄。

        即便是速度极快,也要考虑到细节。

        可是毕竟山庄地势高一些,应璟决只能极力的将先前小舅舅在山庄时,卧房周围的环境还原。

        不知是哪一日霜重,君子兰彻底枯死了。

        连慎微每日清醒的时间肉眼可见的变得越来越少。

        原来还可以在房间里走两圈的,如今却像是慢慢回到了最开始醒来时候。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再一次将近三日未醒后,风恪给他诊完脉。

        “……做好准备吧,府里的动作加快些。”

        应璟决难以接受:“风先生。”

        “他能多活这段时间,已经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了,”风恪静了片刻,“我自学医开始,看过了很多人死去,但后来学有所成,我手底下就再无救不回来的病人,但是……”

        他自负医术绝世,这些年的心思几乎都花费在了一个人身上,可偏偏这个人,他倾尽所学也救不回来。

        风恪再次感觉到了无力。

        他站起来,“我已经传信给仇澈了,让他不管在哪都赶紧回来,希望能赶得及。”

        让他走的时候,朋友亲人俱在身侧。

        不孤单一人。

        风恪说罢,不管屋里其他人如何反应,他自己又去了他那间小药房。连慎微说想要一种可以短暂看见的药。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这个,终于有了些苗头。

        还多亏了大盛朝的珍品库,不然研制的怕是没有那么快。

        ……

        崇临二年。

        十二月十七。

        连慎微在恍惚睡梦里,掌心上被人写了几个字:“我们到浮渡山庄了。”

        他脑中的睡意忽的散去,声音低哑:“……到了吗?”

        应璟决喉间发堵,点了点头,忽的想起小舅舅看不见,于是忙擦了下眼泪,在他掌心写了是。

        应璟决:“打扫花费了些时间,还上了地龙,其他的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连慎微闷咳几声:“我起来走走。”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叫应璟决扶着。

        指尖一一拂过房屋里的摆设。

        他少时玩心不退,房间在整个山庄都别具一格,屋里东侧有个吊顶秋千,他经常在上面晃着喝酒,隔三差五在上面睡一觉。

        屋梁中间高处种了几盆野藤,每年春天都开紫粉色的小花,垂下来好看的紧。他还从外面的泉眼里分流了一支到他屋里,用小石头围成了一个一米大小的泉。

        书架上一侧摆的是书,大部分不太正经,都是江湖里讨来的话本子,另一侧全是好玩的玩意儿。

        ……

        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连慎微走了一会,掌心攥住了秋千的绳索,喘了口气,“之前不觉得,我的房间这么大。”

        青年高兴的样子太过明显。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坐船去金陵,这里也不是浮渡山庄,他仍旧困在了原地,应璟决看他高兴,自己也想跟着笑笑,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难受和心酸。

        连慎微:“我还想出去走走。”

        应璟决忙写:“不行,外面还是太冷了。”

        连慎微:“没事,金陵很少下雪,冬天也不冷,我只是走走。”

        应璟决拒绝了,如今正是京城最冷的时节,这个时候出去走,小舅舅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况且,他们还在到处找绿色的植物,尽量把金陵的景色也还原。

        “那好吧。”

        连慎微:“等你的药研究出来了,我再出去。”

        他心里大约估摸着时间,连慎微不知晓自己现在在一场骗局里,便也将天南他们告诉自己的昏睡的日子算上。

        现在应该是金陵的一月份吧。

        二月的春天才是最好看的。

        他再等等也好。

        应璟决就仿着风恪的口吻写:“好,我会尽快的。”

        连慎微回到了‘浮渡山庄’,一次也没有提及过自己要去祠堂看看。更没有往那边的方向看过一眼。

        他一直在等着风恪的药。

        -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都快点快点,大家加把劲,快过年了,这几天干活快的,陛下说了,都有赏!”忠义侯喝了一声,“不要偷懒啊,哎哎哎,那盆梅花放在这边,对对,小心点,从宫里移出来的,玉檀梅,珍贵得很。”

        “放心吧侯爷!”

        “兄弟几个肯定干好!”

        数九隆冬,布局大变的摄政王府一点点染上了春色。

        不止宫里和民间的匠人,连绣娘们都没闲着。

        任凭再有经验的花匠,有些花冬日就是不开,谁也不能叫它强行开花,风恪便想了个注意。

        以假乱真。

        让技艺精湛的绣娘们制作假花。

        很快,那些真假两掺的花花草草,就堆满了整整两个屋子,就等着外面的亭台水榭一布置好,马上就会放出去。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风恪研究出了可以让人暂时看见的药。

        费尽心思,只得了一粒,且连慎微身体情况特殊,这药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管用多长时间,看的清不清晰。

        不管如何,总算是研究出来了。

        他见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连慎微。

        青年这两日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知道之后,就想吃下去试试看。

        风恪写道:“只有一粒,我先保管着,等你再好点了,可以出去的时候,我就给你。”

        连慎微:“好吧。”

        他恹恹的伏在枕头上,手里捏了一个少时的小铃铛,最近经常在掌心里捏着玩。

        铃铛声音很清脆,连慎微听不见声音,但这铃铛声却给风恪几人很喜欢听,因为每次响起,都说明拿着铃铛的人还醒着。

        ……

        崇临二年。

        十二月三十日,夜。

        “后日是上元节,过了上元节,就是新岁,”应璟决仔细看着手里明日的单子,“正经陪小舅舅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其实他们不想弄的太热闹,就想在后天晚上在屋里陪着连慎微。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他们弄点吃食,在房间里备下,一起围着火炉吃点东西,陪着小舅舅。

        这样就很好了。

        小志子匆匆进来,“摄政王那边叫了风先生过去。”

        应璟决一惊:“可是出什么事了?”不待小志子细说,他撩了手里的活,赶紧出去了,“算了朕自己去看。”

        一走到连慎微卧房门口,就听见一声语气又弱又很无赖的话:“……我就是拿出来摸一下,风恪你不讲理,不给你你还能打我不成?”

        应璟决:“……”

        他脚步一顿。

        这声音是他小舅舅来着。

        不像是现在的他说出来的,这话一出口,让他梦回自己小时候常见的那个没什么拘束的少年。

        风恪气的够呛,伸出手在连慎微掌心一顿挠。

        “交出来听见没,就这一粒!”

        应璟决往里面看去。

        连慎微右手握着一个青色的玉瓶,藏来藏去,左手则被风恪握着。风先生大概是顾忌着小舅舅的右手手腕,就没跟他抢,在他左手掌心写字。

        应璟决一眼看去,只觉得那写字的速度快在小舅舅掌心里擦出火星子了。

        “……”

        “风先生,”应璟决默了下,走过去,“怎么了?”

        风恪眼疾手快,一把拈住玉瓶的下面,一下抽了出来。

        “临睡了还不老实,这药就一粒,我看看能不能再多配一点,说不准你眼睛还间接性可以看见,非得摸,摸一下就能看见是吗?!”

        他叭叭一堆。

        连慎微都听不见:“风恪你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

        “仇澈知道你欺负我吗?”

        风恪继续叭叭:“你摸了把药性摸没了怎么办……”

        鸡同鸭讲现场。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两人声音一低一高,一时之间非常吵。

        应璟决:“……”

        他抵唇咳了一下。

        好像他不该来这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连慎微说的嗓子很累,趴在床边慢吞吞喂了两口水,被风恪冷着脸塞进了被窝。

        他把那青色药瓶重新收好,等着连慎微呼吸平缓下来,才和应璟决一起出去。

        他们走了之后,原本好像睡着了的青年,呼吸忽的弱了下去,很难受的喘息了片刻。

        连慎微捂唇闷咳,平静下来后,无神的睁着眼睛,忍过身体里漫过的疼痛。

        再忍一会。

        一小会就好。

        按照他心里盘算的时间,天亮了,就是二月份了,从好几天之前,他就不叫人在这里整夜守着他了。

        他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二月。

        往常他睡下的时间都很固定,连慎微在心里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数,期间,他甚至感受到了有五六次,有人过来,或是按住他的脉搏,或是试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无事之后,再次离去。

        黑夜里,每一点时间都被虚无拉长。

        风恪有时候很聪明,比如他偷偷咳血这件事就是被风恪发现的,有时候也很笨,比如说他药瓶里少了那粒药都没看见。

        能让他短时间看见的那粒药,此刻就在他枕头下放着。

        想来他内功虽然废了,但是少时学的一些江湖技巧还在,偷天换日,眼睛看不见一样可以做到。

        等到窗外的微微的熹光透进来的时候,连慎微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摸索出那粒药丸吃了下去,等了片刻,眼前还是一片虚无。或许是药效发作有时间。

        青年下了床,缓慢的穿好了衣服。

        是件白色的,边角有一点水墨丹青,银色丝线勾边,舒适而精致。厚厚的黑狐大氅拢在身上,在天南和明烛进来侍候之前,他慢慢推开了门。

        迎面一阵风,有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

        金陵的二月,何时这样冷了,是返寒吗?

        连慎微这样想着,然后抬脚走了出去,他掌心抚着一路的栏杆,一寸寸划过。

        他在浮渡山庄长大,从卧房出去,每一个拐角通往哪里他都很熟悉。

        天色熹微。

        檐角的占风铎轻轻晃动,偶尔发出空灵悠远的声响。

        白发青年一步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转堂,拂开竹帘,慢慢往前,就像走入山水画里的画中谪仙。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

        洁白的,轻盈的雪花落在了每一处。

        雪片越来越大,连慎微感觉到了雪花落在指尖时,化开的凉意。

        他顿了下,低喃道:“金陵二月,竟下了雪吗。”

        白发青年安静了片刻,继续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

        -

        天南发现连慎微不见了的时候,脸都吓白了。

        他慌里慌张去风恪的房间:“风先生!主子不见了!”

        “什么?”风恪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找出自己那瓶药,打开往手里一倒——

        空的。

        风恪脸色难看下来。

        “……应璟决他们呢?”

        “他们很早就起了,在隔墙放花,现在外面下了雪,暂时只放了亭子里的花,叶大人去厨房了。”

        风恪:“把他们叫过来,找人。”

        -

        阖府一盏盏灯亮起来,开始找人的时候,连慎微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地面已经覆了一层雪。

        药效慢慢发挥,连慎微眼前已经可以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了。

        他今日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可以走这么远。

        不过再多的力气,都有用完的时候,连慎微脚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伸手摸了摸。

        是个石凳。

        到地方了。

        他拂开凳子上的雪,坐上去,却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伏在了石桌上。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就经常在这里吃饭。

        不远处有一颗苍老的梨花树,风恪家也有一颗,是他们祖父那辈小时候一起种的。别处的梨花都是三月份开,他家里的这颗二月就开了。

        这里的景色也最美。

        连慎微做梦梦到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承载了他最美好的少年岁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呼吸越来越弱,也渐渐感觉不到冷了。白发上一点点覆上雪花,眼睫上也逐渐被霜色点染。

        连慎微眼前渐渐清晰。

        天地的颜色再次映入眼帘。

        好干净的雪。

        连慎微伸手触碰了一下,看了片刻,然后闷咳着,勉强支起胳膊,抬头望向梨树的方向。

        似乎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枝叶都光秃秃的。

        如今不是金陵二月吗。

        为何梨花未开。

        他原以为,即便是返寒,他起码可以看见一些花苞在枝头。

        连慎微愣怔片刻,刚才攒起来的力气消失,他再次伏在了石桌上,看着雪,忍不住出神。

        偏偏是他回金陵的时候,遇见了这场雪。

        是不是连家的先祖并不想让他到这里来,觉得他脏了地方,所以才下了这场雪,清洗他身上的罪孽吗。

        也是……

        雪是干净的,被雪覆盖的人,勉强也算干净了。

        他还觉得,他回来金陵,再到山庄的这一路很容易呢,原来还有这场雪在。

        他很努力的活着,好不容易才撑到二月份的。

        可惜上苍总是不愿意怜悯,在生命的尽头,也从不施舍他一丁点成全。

        姐夫临死前,他念着阿姐的情,以剑气割裂宣纸,送了他一场虚假的雪。假的终究是假的,比不上真。

        金陵甚少下雪,他现在见着了,替阿姐多看两眼也不错。

        连慎微看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其实是被眷顾着的,起码他不是死在京城,那个困了他后半生的囚笼。

        他最终的归宿,终究还是金陵。

        他回家了。

        这就很好。

        他不应该奢求的太多,遗憾和怀念才是他二十九年人生中的寻常事。

        一杯淡酒佯已醉,芦花满肩江湖人。眼前的光线又重新黯淡下去了,连慎微最后看了一眼这天地雪白。

        想的却是当年花中醉酒,仗剑比武,无拘无束的那十七年。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好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啊……”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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