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且行且观(续)
建炎九年冬,十月十八,大宋官家赵玖越过黄河,自陕州垣曲登陆。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赵官家的行动也只一个平平无奇外加顺势而为的动作,但也正是这个动作正式宣告了建炎九年北伐的全面化与深入化。
到此为止,前期的突袭式战斗正式结束,北伐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当日夜间,赵玖在垣曲扎营休息,便已经引发了整个河东与河南地区的震动。
毕竟嘛,赵宋官家在何处,对上下而言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位置,它还是个坐标系,是一条底线。
这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之前赵玖在洛阳待着,河南地区的官吏、民夫便会觉得自己忙碌在第一线,会对更前线有畏缩与抵触心理,前线士卒也有一种我在最前线,我在为后方卖命,所以就能为所欲为的心态。
然而,赵官家一旦渡河,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阀门一样,河南关西上下官吏,登时就安稳和老实了不少,就连仓促征募起来的民夫似乎都提升了士气,少了一些抱怨。
至于黄河北面的前线军队,更是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压力。
一夜之间,赵官家便收到了几乎整个河东地区所以统制官以上军将的密札,一时间,他对前线很多事情的了解,真就比几个帅臣更清楚了起来。
这不免进一步坚定了他某些念头……但依然还是不足以让这位官家下决断。
翌日,天色稍微阴沉起来,赵官家自垣曲启程,在多达八位统制官及其部属,外加御前班直的护送下先往西行进,中午过三门峡,晚间抵达平陆境内。
平陆守将邵云出城向东前来迎接,随即受到了赵官家专门设宴款待,以及大加恩赏。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邵云作为李彦仙实际副手一般的人物,在李彦仙常年镇守陕州的过程中一直坐镇平陆这个河北唯一大型据点,李彦仙守了陕州八九年,邵云也就守了平陆八九年。
完全可以说,此人一直处于整个帝国最危险的前线,甚至一直到尧山之战前,李彦仙都不忘给此人请求父母、妻子的恩荫,那几乎便是有主动牺牲的觉悟了……只不过那一次讹鲁补和阿里这对老搭档在三太子讹里朵的指挥下,选择了赵玖这次进军的道路,绕过平陆,直接南下突袭洛阳,死的人也变成了汪相公与大翟。
反倒是邵云,时运至此,一直等到了北伐和赵官家。
这种人物,简直就是抗金典型,一定要大加表彰的……而宴席中,吕相公果然代表了朝廷进一步正式追加了邵云的恩荫、提升了邵云的武阶。
随后,邵云复又主动表态,希望能够亲自率军护送官家北上。
对此,赵玖再度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应许了。
话说,这件事情,当然是光明正大、君臣得体的成分多一些,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别的说法。
众所周知,李彦仙部因为部属位置不能轻易调度,所以向来独立性极强,这也导致了其部素质良莠不齐、山头并立……虽然说起来很尴尬,但实际上,这个陕洛集团军上一次得到大规模整合,居然是靠着洛阳方向的大翟殉国这个契机才成功的。
大翟翟兴去世后,赵玖特许其子翟琮接任父职,但这不耽误翟琮因为自身威望远逊于其父,不能服众,也就是从那以后,李彦仙才彻底取得了这个集团军的总体控制权。而中枢在后来数年间,则凭借着尧山一战的巨大影响以及对洛阳周边地区的治理与恢复工作,才渐渐将翟氏上下这个围绕着洛阳建立,典型的地域豪强义军集团给彻底消化。
到了后期,随着牛皋、董先这些人先后彻底脱离翟氏,主动成为中枢直属,翟氏本身现存的三个统制一个统领也都渐渐摆正位置,反过来倒是李彦仙和他的陕州部队显得距离中枢有些远了。
而如今,国家北伐实际夺取了河中,陕州失去了往日的战略要冲地位,而李彦仙本人又刚刚在铁岭关损兵折将,那作为李节度最信任的心腹留守大将,做出这种表态,自然是值得思量的。
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李彦仙私下授意如此,借机向赵官家认错输诚。
而赵玖本身一点犹豫,也是怕自己此时将邵云给‘吞并’了,会引起一些军中流言。
不过,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同意,因为还是那句话……哪有官家吞并御营部队的说法?有些事情,正大光明的去做,自然就堂而皇之起来,但若是本着小心思去考量,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就这样,赵玖甚至没有指定平陆的守将,只是让王彦看着安排一名统领官而已,翌日便再以邵云部为先导,从平陆境内北上,乃是自张店镇穿中条山,然后于八月廿二日抵达安邑城下。
在这里,赵官家和他的近臣们,包括那东南公阁百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遭遇到了北伐相关战事。
没错,正如河中府首府河东城一直没有陷落一样,位于河东盐池畔的安邑城也一直没有被宋军攻陷,这让郦琼颇显惭愧。
“臣无能!”
下午时分,赤红中夹着一片雪白的盐池畔,郦琼尴尬俯首相对。“数万之众,竟不能速速克城,让官家入城驻跸。”
“无妨。”
赵玖当即安慰,并亲自扶起。“朕也是因为韩良臣忽然大胜,才决意渡河过来的,事发突然,郦卿也是中途接手围困,器械不全,若为此强行攻城抛洒士卒性命,反而是朕的过失了。”
有些场面话,该说的还是得说。
当然了,赵玖也确实不在意这件事情,因为得尊重客观规律……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大规模野战中往往多日对峙可一旦接战便分出胜负,而一座城,还是安邑这种位置紧要,在中国历史书上出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名城、大城,那只要守将愿意死磕,除非是用一些特殊手段,否则的话,依着郦琼才接手十来天的规制,破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问题肯定是有的,最起码一个——那就是除了早有准备的那些特定要害大城,否则话,不顾形势,决心死守到底的人还是比较稀少的。
为什么要守啊?
为什么要给大金国尽忠啊?
“不过郦卿,朕记得韩良臣(韩世忠字)与李少严(李彦仙字)都打的比较利索,金军反应不及,那照理说河东城有温敦思忠和其部金军主力,死守下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安邑又如何?”骑马入营途中,赵玖从城头收回目光,再度扫过旁边显眼的盐池,然后最终落到给自己牽马的郦琼身上。“安邑城中有什么说法?”
“好让官家知道,安邑城之所以能守,全靠一个人。”正在牽马的郦琼赶紧回头,一面退步不停,一面匆匆解释。“乃是金国解州知州石皋……”
“是汉人?”赵玖微微蹙额。
“是。”
“燕云还是两河汉人?”吕相公忍不住插了句嘴。
“定州人……河北汉人。”郦琼脱口而对。“不过,定州挨着边境,早在靖康前便被女真人俘虏,先做苦役,然后因为认字改做军吏,最后被阿骨打庶弟完颜闍母看中,成了幕属……”
“哦。”吕颐浩应了一声,顺便瞥了一眼郦琼,也不知道是表达什么意思。
“此人如何?”赵玖也微微瞥了一眼郦琼,然后方才追问。
“此人在李节度进军之前,便常常说官家一旦北伐,河中这里首当其冲,所以日常重视防务。”郦琼并没注意到官家和相公都额外看了自己一眼,赶紧再言。“又因为安邑位于盐池东侧,正对中条山通道,就更加悉心经营。那日李节度匆匆进军,他正在安邑这里,所以虽然安邑知县都第一时间降了,他却还是汇合了本地兵丁、征发了民夫,扼此城而守。当日,李节度尝试过一举攀城,失利之后也一时无法,只能留牛皋牛统制在此困城。”
“后面的事情朕便晓得了,韩良臣从此处路过,试了一下,也没成,反而将牛皋带走去领路,所以耽误了攻城事宜,一直到郦卿渡河过来接手……”
“是……”
“可便是此人有意坚守,听你意思,其实城中也没多少正规军,反而多是本地百姓、民夫?”
“是。”
“眼下局势,城中只是苦捱,韩良臣数次大胜后,你们就没试过劝降引诱吗?旗帜、甲胄临时很难作假吧?”
“好让官家知道,臣等自然劝过,韩郡王和马总管与金国在铁岭关大举交战时,也没忘记此处,臣接手后,也将汾水一战的缴获,以及撒离不全军撤过浍水一事告知过他。”郦琼一时似乎苦涩。“他本人和一些城中有见识的人应该也都晓得了大略局势,但臣每次遣使都被他以礼相待,然后严词拒绝……”
“他今年多大?”
“三十八九,也许到四十了。”
“他凭什么能管住整座城?”吕颐浩忽然再度插嘴,却又言辞冷峻了不少。
“好让相公知道,此人素来有清廉、仁慈之名,来解州不过两年,便人心依附,尤其是安邑这里……”郦琼立即认真对答。
“哦?”吕颐浩捻须以对,面露冷笑。
“下官既然围此城,便打听过一些事情……”郦琼迫不及待一般解释道。“此人有两件相当著名的事情,一次是早年随军跟着阿骨打庶弟完颜闍母在河北的时候,完颜闍母准备将河北一整个州的百姓分给军中为奴,是他进谏阻拦的;还有一次就是前年本地的事情,有安邑豪杰起事,准备呼应李节度,事情泄露,那豪杰被诛杀不提,其家中居然寻到了一本记录了籍贯、姓名的名册,据说里面有近千人……温敦思忠派人来索要,却被提前赶来的他直接烧了……”
“……”
“那个时候,完颜闍母早已经死了,他其实已经没了靠山。”郦琼感慨而对。“为此事,温敦思忠直接将他还有他儿子,一起捆绑到河东城下了大狱。幸亏他有个刚刚考了金国进士的主簿,平素敬仰他的为人和学问,认他当了老师,当时才敢二十岁整……直接孤身一人跑到太原,找拔离速出面,拔离速又转到南下巡视的晋王讹里朵处,方才使他官复原职。”
话说到这里,赵官家和他龙纛已经进入了军营范畴,入了辕门,郦琼也趁势松开马缰。而赵玖既到此处,翻身下马,却不着急转入早已经准备好的宽敞中军大帐,反而是直接带人登上了中军大帐前的夯土将台。
此处视野开阔,周边一目了然,赵玖一声不吭四面环视不及,且不说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自然奇观的河东盐池在午后阳光下愈发显得瑰丽,便是安邑城上的动静似乎也更加明晰了一些……虽然看不清楚具体身形,但毫无疑问,龙纛和数万御营主力的抵达,还是让这个原本就只是苦捱的城市震动起来,面朝南侧对着中军大营的城墙上,一时有很多人影晃动。
赵官家瞥了眼城墙,伸手示意,杨沂中立即将一个银制长筒状的事物送上,却正是所谓穿越者传统利器……用水晶打磨的望远镜。
不过有些坑的是,赵玖这个穿越者之耻,一直到穿越后第七八个年头才整出来这玩意。
而且,因为这东西军事用途明显,又远不及热气球那么惊世骇俗,可以当做原学标本,所以一直没有公开,细细算来,不过是给了一众帅臣,外加几十个表现出色的统制官人手一个罢了。
回到眼前,赵玖抬起望远镜,大约扫视了一眼城上动静,然后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却又转动了方向,大略扫视了大营一圈……从高悬着的用来侦查的热气球,到位于后方的民夫营内才赶制了一半模样的数十辆砲车,然后不由微微皱眉。
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去看漂亮的盐池去了——这几日天气转冷,盐池出现了冬日特有的景观,也就是硝凇现象。
只不过,这个硝是芒硝,不能用来制作火药的。
赵官家表现的有些怪异,周围吕颐浩以下,除了王德、张景这些宿将武夫懒得想这些事情,其余稍有有心的却大约都能猜到这位官家心思……想想就知道了,刚刚进军营前还那么轻松惬意,结果郦琼说完这个守臣的故事后就这般不自在了,那肯定还是因为郦琼口中那个人。
便是郦琼也渐渐意识到什么,然后渐渐不安起来。
“陛下。”
原本因为连日骑马赶路有些疲惫的吕颐浩是不想多说话的,但此时赵官家这般姿态,他身为宰相,倒不好不表个态了。“这石皋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逆贼罢了……何必在意呢?”
“是吗?”
赵玖终于收起了望远镜,扭头平静相对。“如何见得?”
“看他所得名声最大的两件事便知。”吕颐浩冷笑拂袖。“劝阻女真人不要收卖百姓为奴,烧掉名册以防女真人大加株连,看似行善,其实这些善都是在补女真人之恶,难道改的了女真人为恶的基本?改了自己附身女真为大恶的事实?而如今,他拿这些恶上为善换来的名声,哄骗百姓去维护为恶的女真人……这算什么真儒生?!不过是为了一己之名而助纣为虐的腐儒、逆贼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文武纷纷附和,郦琼也醒悟过来,赶紧声讨。
赵玖也在将望远镜交给杨沂中后,点头不止:
“吕相公这番言语是落在了根本上的……这十年大祸,南方的税赋之争、北方的遗民流离、朝中的战和争端,还有一开始义军蜂拥而起,却又反过来作乱劫掠之惨事……自己人闹来闹去,说破大天,还不是要归咎到女真人的侵略中去?这也是为什么朕登基九年,处事任人,全扣在抗金两个字上面……任那些人孩视于朕、欺瞒于朕,乃至于骄横跋扈、贪财好色,任人唯亲、勾连成党,志大才疏、刚愎自用……可只要愿意抗金,朕就视之为可用之人!因为朕一开始便认定了,这天下的根本矛盾,最起码从靖康以来到眼下的根本矛盾,就在这宋金国战之上!其他的都得让路!”
赵官家的这番道理和态度,身侧近臣早就清清楚楚了,实际上如果他们不清楚、不认可,也不可能混到御前重臣、近臣的位置……此时听来,反而觉得有些啰嗦,倒是那些赵官家脱口而出的词汇,和略带愤懑的情绪,不免让他们有些思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随行的那些东南公阁‘百强’。
这些人此番离开东南,亲身北上,先见到中原地区那些清晰可见的战争痕迹,又看到中原百姓以一种军事化的动员方式大举征役,然后又随赵官家渡河过来见得两河风物,闻得这番事迹与言语,倒有些耳目一新,外加震动之态。
“不过。”赵玖定下基调后,还是摇头。“这番话之外,还是有些说头的……比如说这安邑城内,上下难道不晓得女真人是最恶的吗?但为何还是愿意尊崇这个知州,跟着他抵抗王师呢?一句愚民无知,朕这里是绝难说出口的。”
“请官家赐教。”吕颐浩微微皱眉。
“哪里要赐教,又不是什么大道理。”赵玖叹气道。“无外乎是女真人要卖他们为奴时,要搞大株连的时候,咱们这些个王师根本见不到影子,而石皋这个恶上为善的人竟是他们挣扎求生时的唯一倚仗……咱们可以指责这个石皋,也可以依照军法处置那些守城士民,却绝难这般坦荡……若非考量北伐士气,其实,朕倒是该先下个罪己诏的才对。”
吕颐浩摇了摇头,很明显反对赵官家的意见。
不过,这位吕相公对属吏和同僚苛刻,对官家明显还是妥帖的,所以,大概是为了给赵官家留了面子,吕颐浩摇头之后,直接回头瞪起了之前立场明显的郦琼,并当众呵斥:
“郦琼,你身为一方帅臣,总督数万之众的大将,临阵之际,是想着自己也是河北人,河北人有多可怜的时候吗?是要替两河遗民感激此人吗?要不要再给城中送些汤药,补些兵器?!三十万军心士气、煌煌君恩、五十万河南关西民力,在你这个副都统眼里算什么?!但凡真念着一点两河百姓,便该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攻城,如何将这个石皋碎尸万段,以震慑后来人才对!”
郦琼惶恐一时,匆匆朝吕相公拱手,然后又朝赵官家方向下拜请罪。
赵玖这一次倒是没有像军营门前那么君臣相得了,反而直接负手背身点头,算是认可了吕颐浩的对郦琼,也是对自己的申斥:“郦琼……吕相公言语过分了些,但意思是对的,两河千万士民,人人皆可有怨气,皆可被这等人蛊惑,以至于感念于此人德行……唯独你们这些前线大将,便也两河出身,也有许多感触,却都得埋到心里去……刚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帅臣的身份用那般情境把话当众说出来的。”
“臣惭愧。”郦琼愈发难堪。
“按照你刚才的言语情态,跟这个石皋没少通信吧?”赵玖终于回头相顾。
“是、是……”
“将朕的檄文发给他。”赵玖平静以对。“还有朕在路上拟定的那六十几个战犯名单也交给他,今日吕相公议论他的言语同样发给他……明白告诉他,朕来了,但绝不会赦免他……非只如此,以明日午时为期,这城中凡是担任伪金军官、吏员之人,若不能降,便再不会赦免,所谓无论汉夷,只论顺逆与法度!”
郦琼俯首称是,而赵玖则直接越过对方,向中军大帐而去了。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赵官家与龙纛的作用终于显现。
就在郦琼犹豫如果城中还要坚守的话,那自己是不是要在砲车不足的情况下仓促攻城,好证明自己以及八字军决心的时候。安邑守臣、金国解州知州石皋在阅读了郦琼前一天傍晚送来的一系列文稿、书信之后,再加上白日亲眼所见龙纛与缴获来的黑白二纛,以及随龙纛抵达的无数御营精锐,却是终于放弃了抵抗之心。
他一大早便唤来了自己学生兼主簿梁肃,以及城中民夫首领、州兵军官,让这些人放弃抵抗,开城投降,并要梁肃去面谒赵官家,恳求对方赦免城中无辜。
除此之外,还让跟自己上任地方的儿子石据,去面谒郦琼,表达谢意。
见到石皋决定投降,城中军官、民夫首领尽数释然……这些人愿意跟着石皋,绝不是什么忠心于大金,而是因为石皋对他们素来有恩,一层又一层被石皋本人给拴住了,而且即便如此,他们也都在昨日完全动摇,上上下下都已经有了串联和失控的情形。
现在石皋愿意放手,他们自然觉得浑身轻松。
相对而言,梁肃和石据也是类似思量……只不过,他们的一切出发点全然在石皋身上,所以又多了一层顾虑。
“那赵宋……赵官家可要赦了老师吗?”梁肃认真相对。“郦都统可曾有言语?”
“没提。”石皋在县衙案后摊手笑对。“我估计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不过最难堪也就是军中做苦役嘛,之前大金刚刚南下时,也不是没做过。”
“若是这般。”梁肃也随之释然。“我随老师一起做……等这事了了,便回老家读书,再不出仕。”
石皋若有所思,然后微微颔首而笑:“不错,回去后就不出仕了,大哥也是……咱们安心做学问……但是要没人再劫我们去当苦役才行。”
石据赶紧振奋颔首:“做苦役也不怕!”
石皋对着自己儿子微微颔首,复又扭头正色提醒自己学生:“不过孟容(梁肃字),若是赵官家见你年轻,赐你官职……”
“学生晓得。”梁肃赶紧含笑应声。“事关满城生死,还有咱们师生要不要做苦役……学生不会迂腐的。”
“那就不要耽搁了。”石皋点头不及,然后便催促二人速速去做。“外面许了午时为限,我又是个戴罪之人……你们赶紧去做,尤其还要忧虑城中有人见到昨日龙纛抵达,按捺不住,抢先弄出火并事来,徒劳费了大家性命。”
梁、石二人赶紧应声,然后匆匆离去。
就这样,不过上午时分,转到城外大营,闻得城中请降,上下自然振奋。
然而,待见到来降之人是两个年轻人,别人倒也罢了,吕颐浩却是直接面色阴沉起来……几位近臣中,如杨沂中、仁保忠、虞允文、梅栎等也多有些不自在起来,然后各自偷眼去看赵官家。
而赵官家面色竟是丝毫不变,然后从容应对,甚至还点了那个已经成年的梁肃为秘书郎。
按照渡河前定下的规矩,三十岁之前是可以赦免任用的。
军中既然受降,接下来自然不必多提,城上果然依约开门,宿将张景亲自督部属蜂拥而入,然后迅速控制城防,清理街道,并对城中兵丁民夫予以安置缴械……堪称利索。
随即,赵官家自带着近臣文武,直接动身往城中而去。
进入城中,来到路口,却果然有披挂整齐的张景匆匆迎面而来,然后当众拱手请罪:“臣惭愧,还请官家不要入县衙……”
“那厮死透了吗?”
赵官家未及开口,骑马在后的吕颐浩便气急败坏起来,但显然是单纯的愤怒,并无诧异之色。
与此同时,赵官家与许多聪明人都是一般模样,那就是脸色根本没有任何变化,而诸如郦琼、范宗尹,乃至于寻常东南公阁随员也都在瞬间之后恍然大悟。
只不过,这些东南来的人,从没想过两河沦陷区的儒生会是这种生存状态,即便是醒悟过来,也还是震撼难掩。而郦琼、范宗尹这些人,不免心中稍有些感慨,却因为昨日吕相公的发作,不敢表露。
也就是王德那些人,所谓事不关己,从头到尾都没在意过,此时还有些茫然罢了。
至于刚刚点了秘书郎的梁肃,也在虞允文、梅栎几人的注视下,于马上摇晃了一下,然后便面色大变,直接翻身下马,跪倒在赵官家侧后。
结果,引来了数名甲士的环绕。
而那个石据,更是在自己师兄拜下后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也早早被几名赤心队骑兵给围住了。
“已经死透了。”张景被这一幕弄得有点懵,但还是匆匆拱手。“是上吊自杀……还留下四个字,写的是无愧于心。”
“朕也无愧于心。”吕颐浩刚要再发作,赵官家却忽然冷冷开口。“戮其尸,示众!”
张景一个武夫,哪里会想太多,此时见到官家和相公态度一致,又得到旨意,有了说法,便即刻应声回身,去处置尸身了。
而那个梁肃,茫茫然隔着自己身边几个甲士,看了眼被骑士环绕控制住的小师弟,却是忽然在地上叩首不停。
“朕不会改旨意的,你有什么言语,也得接着戮尸之后来讲。”赵玖在马上头也不回。
“臣……臣请事后收尸。”梁肃抬起头来,额头青紫一团,面色苍白一片,勉力想了一想,方才艰难言道。“并请陛下许臣辞去官职……臣师弟年幼,两国交战,怕是难行,臣……想以白身之名,护送恩师棺梓归定州安葬。”
赵玖回头相顾此人,只觉得心腹中一团闷火,之前压了许久,此时渐渐燃起。
周围上下看的不好,尤其是围着此人的几名随驾许久的御前班直,却是干脆各自扶刀,以作万一,便是杨沂中、仁保忠、虞允文、梅栎这些人,也都紧张了起来,准备应对赵官家可能的爆发。
然而,赵玖盯着此人,怒气虽然渐渐腾起,却始终难以发作……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愤怒的对象,并不是这个人,也不是为大金国尽了忠,还要自诩‘问心无愧’的那个汉人知州石皋。
包括昨天的不满,也不是针对郦琼的。
而且他知道,此时肯定还会有一些不说话的人,在心中被那个石皋和这个年轻人感动,觉得什么‘儒者,以身教人也’,觉得甭管石皋是不是违反法度,都是个无愧于心的‘好儒’。
而这个愤怒也不是对着这些沉默者的。
这是一种大而化之的复杂情绪,可能有什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类的成分,但绝对不仅仅如此,它还掺杂了一种委屈感和因对自己无能而愤怒、羞耻的意味。
有一种,自己明明做了那么多,都辛苦到北伐了,却还是有那么多人遵循着那种糊里糊涂的逻辑去思考和做事,好像自己的努力不太值得一般,又好像自己的努力还不够一般。
这是一种自带着反思心态的情绪。
但不管如何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赵官家这一次居然渐渐冷静下来,他没有发表什么檄文一般的斥责,也没有再借机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呵斥谁,来表达什么心境……他忍了下来。
唯独,他能忍了下来,不是因为这些复杂情绪本身的复杂性,而是他意识到,归根到底,正如诸般矛盾都是宋金战争引发的一般,这些情绪和事端,麻木和愚昧,激昂与沉默,甚至包括正义与邪恶,最终也都需要北伐的成功来衬底与决定。
一切为了军事胜利本身,一切为了北伐成功。
在这之前,说什么都没意义。
而这场发生于人心里的战斗,本身就是北伐的一部分。而既然是战争,难道要靠打嘴炮来取胜吗?!
“就这样吧。”
在许多近臣的诧异之下,并不晓得自己错过了两个历史上的金国名相,或者说,晓得了此时也不会在乎的赵官家平静扔出了这句话,然后打马向前,并在满街密密麻麻的军士护卫下,越过了路口。
而赵官家一走,同样不晓得自己在另一个时空中会成为大金国盛世名相的两个年轻人,也都才摆脱了那份恐惧,随即,却又忍不住在满城兵丁的瞩目下,当街抱头痛哭。
儒者,以身教人也。
甭管赵宋朝廷对石皋的评价如何,在这两个人看来,他都将自己的理念传达给了自己。
问心无愧!
下午,就在刚刚吊死人的安邑城县衙内,刚刚抵达此处的赵官家毫不犹豫的放开束缚,当场发旨要求河南工匠赶制‘燎原星火’的大纛,准备赐予马扩。同时,移文铁岭关,要求韩、李、马三人务必严肃军纪,严查开战以来不听指挥、劫掠暴乱事宜,并直接点名梁兴梁小哥,以及正在负伤中的赵成。
最后,赵官家没有忘记直接发明旨质问陕北的吴玠,要不要自己亲自过去取郭震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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