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子规声里雨如烟
整编结束后,朝廷直辖的武装力量如下。
左神策行营三万,右神策行营三万,紫微天枢、天权、天玑、天璇、玉衡、摇光、开阳七营三万五千,御马监虎豹、陷阵、大正、武原四营两万,凤翔护国、承天二营一万,陇右军一万,天威军八千,山南西道兴元、横山、威风三营一万五,算上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的一万八千兵,隶属唐廷中央的军队达到了十八万人。
南衙诸卫名义上是府兵,实际以雇佣兵为主,是唐廷流亡成都时期招募的,不过随着朝廷政策变革,南衙诸卫将恢复本来的兵役职能,同时承担京师治安维稳,事实上金吾卫也一直在履行这样的职责,京城每有暴力事件发生,当事人除了去京兆尹报案,还会派人去金吾卫府报警,每有朝廷大员出行,金吾卫还承担保卫工作,职能等同武装警察部队。
话说回来,十八万人真不少。
不算常额衣资钱绢赏赐,仅日常吃喝消耗就是个天文数字,要不是神策军有辖区,要不是收回了山南和剑南二道,朝廷根本养不起这么兵马,历史上昭宗也就只扩张到了十万人。
节度使之所以手握地方军政司马赋税一切大权,原因就在于中唐以后朝廷无力养兵,只能让节度使自行解决,管你是抢是借还是怎么,别找朝廷要钱就行,卢从史擅自出师成德,唐廷命他滚回防区,卢师从辩解的借口是:“将士饥饿,臣没有办法,只能去成德征粮。”
口上说是征粮借粮,实际上当然是抢了就跑。
秦宗权跟王绪动手的起因是,秦宗权向王绪借粮。
王绪说:“大哥,我也没余粮啊,您别处看看?”
秦宗权大怒,认为王绪为难自己,于是发兵攻打光州,僖宗令他撤军,他的辩解理由是:“将士饥饿难耐,臣没有办法啊,再不想个法子,恐怕儿郎们又要吃人了,陛下您看?”
朝廷无奈,只能默许。
中唐以后邻居节度使互相偷割甚至明抢对方麦子的事都有,搞得双方最后不得不派牙兵守田,河北藩镇也大都也是搞生产的行家,卢龙节度使张弘靖、幽州节度使张仲武、范阳节度使张允中、魏博节度使何进滔这几个更是种田小能手,芒种时节会带着牙兵下田收水栽秧播种,收成时节华北平原上就能看到数以万计的武夫光着膀子在田里收麦谷。
每有监察御史过境,都会忍俊不禁的记载两句。
“每春则劝农,每夏则行县,以较其下之稼樯。”
“荒芜不精,当众怒挞。”
“五谷丰登,仰天大笑。”
谁的兵种田种得不行,是会当众挨鞭子的。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节度使,抱剑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官田输供尽,拾此充饥肠,日夜恐兵变。
苦啊,众生皆苦。
所以朝廷在收回凤翔山南两镇节度使的行政度支财赋之权的同时,也要承担两镇将士的日常吃喝及军械等消耗及发放常额衣资的义务,不能再闹出连开拔饷银都不肯出的事。
当初泾原兵变为什么?
河北大乱后,德宗调兵遣将平叛,泾原五千将士抵达长安待命,想到即将出关与逆贼搏命,泾原将士觉得到长安后能得到朝廷的优厚赏赐,结果等到离开长安都一无所得,德宗虽然命令京兆尹王翃犒军,但他知道德宗抠门,所以就只给泾原将士吃了一顿粗茶淡饭,士兵们十分愤怒。
有人说道:“我们离开父母妻儿,要出关去跟国贼拼命,但却吃不饱穿不暖,朝廷连一件御寒衣服都不肯发,恐怕不等死在逆贼手里,就得冻死饿死在路上了,琼林大盈两座仓库堆积宝货无数,朝廷如此刻薄,我们为什么还要出关?”
还有人怒骂神策军道:“人给五十千而不识战阵,彼何人也!常额衣资不足而前蹈白刃,此何人也!驴草的北衙兵,你们怎么不出关为国杀贼,滚出来答话,不要缩在壳里!”
神策军被骂得不敢还嘴,躲在大营里装死。
怒吼声震动长安,满朝文武心胆俱裂,行进到浐水的时候,泾原将士直接击鼓呐喊要求回军了,节度使姚令言安慰道:“到了东都洛阳就会有厚赏,你们不要鲁莽行事。”
将士不听,把节度使姚令言乱棍打出军营,姚令言急忙上奏,德宗吓得半死,立即下令赏赐,又让普王与学士姜公辅前往安抚,二人刚走出宫门,叛军已冲入长安陈兵丹凤楼下了,振刀高呼要狗皇帝和宰相们滚出来答话,德宗君臣匆匆逃走。
由此可见,没钱就不要想着削藩,与其自己头疼,不如给大权给节度使,让将士们去找节度使的麻烦,后来也确实这样做了,每到权力交接的时候,朝廷并不干涉,只让监军使持节听事,任凭一镇将领杀到天昏地暗也不管,谁得到将士支持就奏报谁为节度使。
当然,说到这就得讲讲唐廷为什么没钱了。
安史之乱平定后,由于田承嗣等人多次复叛,唐廷又打了不少恶仗,国库资金已捉襟见肘,再鉴于严重的边防危机,唐廷在短时间内已无力对安史旧部发动毁灭性打击。
为防遏河朔安史旧部与幽燕一带的强悍边军,保护西输漕运和江淮财源,唐廷不得不在中原地区囤积重兵,昭义、义武、河东、太平、忠武、永平、滑汴、易定、沧德等藩镇相继建立,大量中原防遏型藩镇的成立,在减缓唐廷关东军事压力的同时也减少了唐廷的直属收入。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吐蕃人杀得唐朝皇帝狼狈亡命,唐廷首都面临严重的边防危机,集结在关中地区的兵马超过二十万人,还有关东各镇发来长安保卫皇帝的防秋兵,这笔开销在肃代时期就已是难以承受的巨款。
注意,这还不算神策军。
元和以后,神策军一度扩张到了十五万,待遇远高藩军,德宗为了养活这群大爷可谓是绞尽脑汁,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搞得倾家荡产,后来干脆让代掌军队的宦官绕过中枢去搞钱,于是宦官对神策军的影响也就急剧增加了,毕竟谁给咱们饭吃,咱们就给谁效力。
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等辈,哪个不是搞钱小能手。
但现在局面不一样了,南诏和吐蕃都步入了末日,党项人也还没有做大,首都防御压力和边患约等于无,李晔只要有钱,且保证节度使的性命富贵,就可以渐渐削除畿辅诸藩,先行解除京畿道内弱小节度使的权力,重新纳入朝廷直辖,然后希图破解以上死循环。
当然,整编也存在一个难题。
对山南的整编工作中,难免有文官武将利益受损,妄图对抗的也有,最典型的是在伐岐伐蜀战争中履立战功的江西牙军,杨守亮入朝后,他的嫡系江西牙军一直在兴元,听说建制将要被打散,江西牙军极度不安,鼓噪着正要哗变杀官的时候,节度使张威轻骑而至。
张威问:“你们为什么会得到圣人的巨额赏赐?”
牙兵们回答:“因为我们伐蜀立功。”
张威冷笑道:“难道你们现在成全别人的功劳?”
众兵大惊,这才乖乖就范。
遵照杨守亮的意愿,一千多江西牙兵如下安置。
愿意回江西洪州老家的,给足遣散安家费。仍然想自由自我的,去陇州当马匪,去祸害吐蕃人。想留在长安定居的,赐二十亩永业田。想继续当兵的,选送到神策军和御马监四营。
除此以外,还可以去金吾卫应聘。
路很多,自己选,但就是不能成建制的留在兴元。
四千多江西兵最终还是被打散了,每条路都有人选,选择回洪州老家的占了一半,离开长安那天,杨守亮和张威在断桥驿大摆筵席,为这些跟他抛头颅洒热血近十年的手足送行。
早先年随王仙芝造反,杨复光来讨,战败后反正降朝,之后随杨复光荡平江西,再随杨复光鏖战河南,攻邓州,败朱温,克南阳,战黄巢,反攻长安,血战太极宫。
再战朱玫,降服王行瑜,攻讨李昌符,太和关恶战杨崇本,岐州城内再战李茂贞,蜀中战事爆发后,攻杀陈元卿,夺取剑门关,大败吴自在,夺取魏城,恶战王建,进军大西门。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最开始的六千将士,打到现在只剩一千三百人,大伙儿又是喝酒又是高歌,忆往昔峥嵘岁月,不少人都哭得稀里哗啦。
他们,见证了历史。
原本历史上,这残余的一千多江西兵会在李茂贞与杨守亮的战争中尽数战死汉中,李晔改变了他们本来的悲惨命运,让这些功勋卓著的将士善终,而不是背着逆贼的骂名被杀。
绿遍山野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杨守亮弹琴,张威舞剑,武士自发在驿站外慷慨悲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曲罢了,杨守亮破琴绝弦。
“你们……都上路罢,别再回头了!”
走了一半,剩下的流入了神策军、御马监四营、武学、陇右节度使,还有一百多凶残非常的被李晔放到了朔方军,这些狠角色去哪都不合适,去跟着郑孝远祸害党项吐蕃人好了。
十几万军队一年的军费开销超过百万,杜让能说了好几次,请求加征税种、提高征税比例、加大对直属州县的摊派数额,再增加一门练饷,专供御马监和紫微七营的日常开销。
李晔表示不急,等蜀中两省的统计工作结束再说,口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依然打起了老百姓的主意,当然主要目标是同一阵营的中大地主,他打算给宗室世家寺院放放血。
封建王朝立国初期,由于长期战乱导致的人口锐减,朝廷会掌握大量无主土地,人少地多,怎么分都好说,不过几代之后,社会安稳,人口增加,就会出现人多地少的情况。
由于均田制是按人口授田,家里人越多的,分的田地就越多,加之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非常脆弱,地主的承受能力相对较强,小家庭却极易因天灾破产,接着土地就被兼并。
就事实而言,土地兼并主要分以下情况。
一,某年某月受灾,家贫不能度日,官府赈济不力,户主以名下田地为押,向本县地主借高利贷,还上了田地还是自己的,否则要么主动卖地还钱,要么被迫以田地支付本息,即使借的不是高利贷,勉强把今年挺过去了,明年再一次天灾徭役,还挺得过去吗?
二,某年某月徭役,官府衙役捉人,不但男丁要拉上战场打仗,女丁也会被拉去烧水做饭运东西,石壕吏说得好:“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仗打起来了,官府可不分男女老少,对此新安吏还能提供佐证:“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
人被拉走了,田地基本上就会慢慢荒废,德宗《罪己大赦诏》描绘了这样的画面:“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赍居送,众庶劳止。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民空于杼轴,转死沟壑,离去乡里,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人没了,地无主,兼并继续。
三,寺庙道观的永业田,是大数目且几乎都是钦赐。
四,均田制不但对被剥削者授田,对单字王、公主、郡王、国公、郡公、郡侯、郡伯、县主、县男等获爵贵族也授田,受永业田一百顷递降至五顷,内外职事官从一品到八九品也授,永业田六十顷递降至二顷,什么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参知政事、左右散骑常侍、云骑、武骑尉之类的散官勋官名誉官职也授,受永业田三十顷递降至六十亩,此外各州县官府还领有多少不等的职分田和公廨田,职分地租作为官僚俸禄补充,公廨地租作官署费用。
贵族是逐渐增加的,地是有限的,所以政府持有的地会越来越少,哪些张口就是什么世家祸国兼并土地的,连均田制是怎么执行的都不知道,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属性决定的。
原因还有其他的,就不必赘述。
基于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和封建社会的本质特征,土地兼并不可避免,继而就会导致既得利益集团的势力越来越强,政府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越来越少,大量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大量人口沦为少数人的租户,供养统治机器的自耕农越来越少,最终导致王朝的财政崩溃。
事实上,如果不是李唐皇族在武周改制中受到的清洗,如果泾原兵变时大批皇族没有被乱兵杀害,如果不是黄巢天街踏尽公卿骨,现在关中的田地不知道还会紧张成什么样子。
到李晔上台这会,关中人口锐减,凤翔下辖的州县,如灵台、武亭川、岐阳、良原、安戎关、华亭、义宁、岐山、宝鸡山、麟游、太和关等地,荒芜田地的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偌大的岐州,在册户口居然只剩三万多人。
言归正传,基于以上情况,李晔现在有恢复均田制的底子,但实施地区有限,考虑到自耕农数目不足,李晔暂时也只能贯彻两税法,把手伸向富人和他们名下的雇户佃户。
两税法的执行原则是,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即不再区分本地户口和外来客户,不管你人在哪里,只要在一地有资产,就算当地人,那就要上籍征税。
崔胤问:“我是河北冀州人,在首都经商客居,我如何纳税?”
杜让能道:“你名下在河北冀州的一切家业,赎买田、永业田、分家田交地税,雇户和租户按人头征丁税,依据田地、粮食、金银、铜钱、布帛等资产总数确定你的户等,按照户等高低和资产总数征户税,户税不分籍贯,如果你在长安有田地,还得按亩数征地税丁税。”
崔胤点头:“明白了,相公放心,我准时报税。”
只要是大唐公民,人在大唐,那就得按贫富等级和土地多少分征财产税及土地税,不分名望高低,不看出身尊卑,不问职业出处,都得乖乖报税上税。
当然,两税法有几个弊端,一是最开始征收货币地租,而市场流通货币量不足,导致钱重物轻,农户不得不贱卖绢帛谷物或其他产品以换取货币交纳税钱,这很打击生产积极性。
二是两税法体制下,买卖土地合法,导致土地兼并更加盛行,卖方卖了地,买方往往隐瞒不报,官府不查就不知道,仍按先前的数据征收,另外买方还会以税存的方式合法避税。
税存就是,提前在官府开户登记,提前预存税钱。
比如崔胤要买一百亩地,可是马上又快到夏税的征收时间了,但他不想申报这一百亩,一般来说他就会先把现有资产要交的税预存到官府,等户部下令征收夏税,官府直接从他预存款中扣钱,不用再通知他,同时他和卖方谈好,你等几天,等夏税征收结束我再跟你签地契。
像崔胤这种有钱人,如果一次清把十年要交的税钱都预存起来,只要大唐没完,只要李晔没下令户部全面清查订正户等,那谁也不知道他逃了多少税,要解决这个问题,户部就只能年年开展大清查,但这是一项浩大工程,参与人员众多,且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必须强,否则下面的人一顿饭一吃,查方随便添几笔,清查基本等于零,且难免有庙堂内鬼报信。
打个比方,比如杜让能奏请全面清查田亩订正户等,同为宰相的柳璨、崔胤、韩正、刘崇望、杨涉就都会知道,户部郎官也都会知道,其他朝臣能瞒一时,但等大规模官员调动起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杜让能要干什么,随便透漏两句出去,下面的人马上就会转移资产。
如果追查到底的话,倒是也能查出来,但很容易激化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加剧统治集团的内部分裂与消耗,杜让能要是搞事,那些功臣的夫人们还不得进宫来跟李晔告状?
当年宪宗灭了淮西,韩愈奉命撰写平淮西碑,考虑到裴度的宰相身份,韩愈在碑文中狠狠夸奖了裴度,相形见绌,雪夜袭蔡州的李愬成了空气,李愬倒也没说什么,结果他老婆跑到丹凤门前长跪不起,又哭又闹,大骂韩愈不是人,我夫君为国建功,他怎么写我夫君的?
丹凤门是什么场合,加上韦氏是德宗的外孙女,是韩国贞穆公主的女儿,又受封魏国夫人,宪宗没办法,把表妹接到宫里好好安慰了一顿,随后下令铲了韩愈的碑文重新写。
要是皇族宗亲跑去太后面前哭诉,说什么七哥刻薄寡恩,酷虐太宗皇帝后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管管那不成器的罢,虽然太后管不了李晔,但难保这些皇叔们跑去太庙前跪倒。
就拿素来骄横的怀王李洽来说,他早就跟杜让能这些户部官员放过话了,他的永业田是父皇所赐,谁敢打他家产的主意,就是对圣武献文孝皇帝的大不敬,他要上告宗正寺!
怀王是宣宗的儿子,是李晔的皇叔,骄横惯了的主,发起横来连田令孜都退避三舍,当初田令孜曾委婉跟他表示想借点钱充当军费,李洽直接指着他鼻子开骂,田令孜落荒而逃。
事后找僖宗诉苦,僖宗说我也没辙。
黄巢兵临长安,田令孜忌恨在心,走之前没通知他。
沉思良久后,李晔决定先不管他,李晔现在的想法是,组织一个商行,向达官贵人销售香料、丝绸、瓷器、琉璃等奢侈品,再从陆海丝绸之路的商品中挑一些好玩意限定。
商人进口的某些商品必须卖到商行,实施对奇货的进出口专营,这个商行由内侍省掌握,盈利的大头拿出来成立基金,作为供养宗室之用,此法执行以后,包括新的皇子在内,都不再赐土地,而是赐股份,同时用股份换取掌握在皇亲国戚手里的土地,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最大的阻碍来自皇亲国戚,如果解决了他们,一定程度上解决土地兼并也是有可能的。
为此,朝廷在四月中旬重新颁布了三项法令,一是《限奴令》,二是《限地令》,三是《敕令整顿京畿质库公廊柜坊抵贷利》,这三项法令曾多次颁布,但收效甚微,李晔也不指望有多大成效,只是为了方便将来动手时能够有法可依而已。
大唐皇帝是讲道理的。
李晔很清楚,他的六位宰相中,有意整治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只有柳璨、韩正、刘崇望,柳璨虽是名门之后,但家道早已衰落,小时候穷得编灯笼为生,韩正虽是昌黎韩氏出身,但年少时也吃了不少苦,杜让能、杨涉、崔胤在政治立场上属于保守派,就是既得利益集团。
但当李晔提起这事,杜让能这个保守派并不保守,说早就想这么干了,李晔知道他是被财政给逼的,杜让能现在号称计相,各方面都指望他弄钱,他天天都在想办法怎么搞钱。
刘崇望现在正忙着思考如何解决关中藩镇和鄂岳观察使的割据,正在编撰资料与兵部官员制定对策和各种预案,同时还忙着写他的《定初国计簿》,而韩正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大法官正忙着主持对蜀中两省的巡视工作,南直隶四府也归他分管,天天都在召人开会,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秘书省、翰林院等衙门的官员对他非常不满,说他的会太多了。
第二天的内阁会议上,杜让能交上了第一份草案,说道:“如今百姓上交的赋税分为上供送使留州,建中初年两税法初行时物重钱轻,后来渐至物轻钱重,百姓赋税交钱,这样税额到现在就增加了一倍甚至几倍,此外本朝的贯或缗按规定为一千钱,但在习惯的市面流行中并不足千钱,州县官吏为了中饱私囊,强迫百姓交足额,称为实估,这又加重了百姓负担,请陛下准许把直属省镇府州的送使钱改为按省估征收,东川行省和西川行省只能征收驻州的赋税作为公费开支,如果不足再把预算报送度支司核准。”
两川的税不免了,先降税减费把蜀中百姓在缴税过程中的附加增值费用去掉,极大减轻他们的纳税负担,也避免他们贱卖谷物布绢等实物,让生活必需品保持均衡稳定的价格。
草案完善后,李晔下令草诏,喻令京兆府和两川遵照实施,同时命令韩正选派监察御史分赴京畿各县巡查,韩正说此法甚善,但横征暴敛惯了的地方州县往往不愿意收手,不少地方的小吏出自同一个家族,往往结党欺上瞒下,须加大打击力度,李晔点头同意,要求严厉打击黑恶宗族势力。
杜让能的发言还有引起李晔注意的地方,根据杜让能的说法,不足额的钱照样在市场上流通,这显然发挥了一般等价物的职能啊,这样的话缺钱的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去年户部曾因为缺钱上书请求禁止民间铸铜,但是一味禁止不能解决问题,问题的根源在于缺铜缺白银,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根本禁不住,但现在一个解决的机会出现了。
“在朕看来,铜钱就是个衡量物品价值的东西,铜钱出炉的时候是足额重量,流通久了自然会磨损减重,但重量减轻并不会导致降低铜钱购买力,决定铜钱价值的是流通总量。”
“所以朕认为,铜钱磨损减重不代表其本身价值降低。”
几位宰相都露出了奇怪的眼神,杜让能试探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想铸造大钱?此法万万不可,杨国忠曾铸推当十大钱,结果对百姓盘剥过甚,弄得民怨沸腾,最后不了了之。”
其他五个宰相也连连点头,一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模样,眼看刘崇望就要长篇大论准备给皇帝上上课时,李晔当即抬手阻止,继续解释道:“铸推当十当五大钱是恶政,朕很清楚,但各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百姓不愿接受大钱?是有关盘剥,但主要是因为,大钱本身不足十,杨国忠却要老百姓以足十钱兑换,人家又不是傻子,所以大钱不能流通的根源在于大钱没有建立信用,杨国忠铸推大钱,谁会信他?”
杜让能点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当十大钱的信用建立起来了,当百大钱都能铸推流通起来,一张纸也能流通,但民间现在根本不信大钱,杨国忠这厮真是遗臭万年!”
李晔一笑了之,从怀里取出一张票子放桌上,含笑道:“杜相公不愧是计相,朕就是你这个意思,只要把信用建立起来,不要说当十当五大钱,就这一张薄薄的汇票也能流通。”
李晔拿出的这张汇票来自全国最大的卢记柜坊,即卢崔郑王四姓高门之首的范阳卢氏,六位宰相拿过汇票传看了半天,韩正纳闷道:“臣知道汇票,契条而已,怎能当钱用?”
其他五人也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李晔,李晔笑笑道:“这张汇票是李克用在太原的卢记分柜存入的,然后随奏章一起发到朕这里,朕凭这张汇票就能到卢记总柜兑成金银,这样李克用就不用派贡品千里迢迢的押送到长安来,朕在这边只需交一点手续费,就能在卢记柜坊把钱取出来用,这钱的存入取出保管当然要花一点费用,但这些小钱和押解所需的人力物力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朝廷可以借鉴这个理念。”
上个月三十一日是李晔生辰,李克用正在带兵打仗,但没有忘记皇帝女婿的生辰,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写了贺表,又快马通知盖寓,命他取三十万贯钱给皇帝女婿寄过来作贺岁。
李晔说完话,六位宰相都陷入了沉思,崔胤却没明白李晔强调的重点,沉思少许后突然搭腔道:“臣明白陛下说的理念了,这个手续费用也可以征税,而且也得按户等的方法课!”
纯粹是想钱想疯了!
其他五个人没想到崔胤这么奸,不满的朝他看了看,李晔却对崔胤赞许一笑,接着说道:“朕有一个疑问,愿诸位相公为朕解惑,老百姓认范阳卢氏的汇票,也认清河崔氏的汇票,七姓十家的汇票都能信,为什么偏偏不信朝廷,这是什么原因所致,难道朕在百姓心目中还不如七姓十家吗?”
这话一出,六个宰相齐齐跪地告罪,崔胤和杜让能更是口呼罪该万死,李晔摇头道:“诸位相公不要误解,朕的意思是,七姓十家可以发行汇票,那朕的李家也可以,他们能把自己的汇票取信于民,朕这个大唐天子当然也能。”
见宰相们都不说话,李晔继续解释道:“如果朕是一个贾人,打算带一笔钱从洛阳到长安来做生意,诸位相公认为,朕是带着铜钱安全方便,还是带一叠汇票安全方便?”
杜让能道:“陛下是天子,不能自比贾人。”
崔胤又插嘴道:“臣会带一批货,不空走。”
“你还是真是无利不起早……”
李晔哑然失笑,无奈道:“杜相公,朕就是打个比方,姑且就算是这样吧,那朕赚到的钱怎么办,也都随身带着吗?所谓财不外露,朕要是带太多现钱,难保不会被歹徒盯上啊。”
“若是臣,自然把钱寄存到柜坊。”
“好,如果这家柜坊信誉极好,某一天朕要做生意,却偏巧没有现钱,只有汇票或者存钱的存根,那对方愿不愿意接受朕用汇票存根进行结算?”
“自然会的,现在也很流行。”
被李晔带着走,杜让能已经认可了这种民间奇术,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崇望却叹气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发行汇票取代铜钱,可大钱都不能取信于民,汇票如何能行?”
李晔点头道:“大概就是这样,朕已有良策。”
六位宰相集体黑线,千年来这方天地就一直流通实物货币,现在皇帝突然想要改用贾人玩弄的汇票,宰相们能接受才怪,好在李晔再三解释,承诺暂时先只设立朝廷柜坊,经营一些跨地区的远程存兑业务,比如蜀中两省的赋税可以存到柜坊,报送一批汇票到户部就行,朝廷要给地方拨款,也直接派飞马送汇票,让地方官员拿着汇票去转运府支取钱粮。
这样就节省了押解钱粮布绢的人力物力费用,也大大提高了中央与地方在财政上的沟通效率,如果试点的效果非常好,那么再尝试一下是否可以用作货币。
杜让能半信半疑道:“若果真如此,那就方便多了。”
内阁会议研究决定,由户部组织成立朝廷柜坊,至于这个受中央控制且能会通四海的要害衙门如何命名,皇帝提供了四个名号供宰相们遴选:柜坊、钱庄、票号、银行。
杜让能摸摸胡须道:“朝廷开办的柜坊,名号必须大气端庄,柜坊已被民间贾人采用,钱庄和票号听起来小家子气,既然决定仍然以金银绢为本位,臣觉得就叫银行好了。”
“不愧是杜相公!”
李晔哈哈大笑,点头道:“那就叫银行!”
定初二年四月十八,延英殿会议决定成立大唐银行,因为前期业务主要面向两省工田报送和大宗商品交易结算,李晔和杜让能一致决定命名为大唐工商银行,以金银绢作为本位,计相杜让能为首任行长,鉴于是从无到有,皇帝定调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裨补缺漏,试点推广。”
先在京兆府、兴元府、成都府、梓潼府四地进行试点,观察效果,总结得失,完善制度,然后逐步推广到蜀中两省和京畿道,一开始的业务只是接受存款汇款和大宗商品押送,主要是为了方便蜀中两省转运府和户部的沟通,降低钱粮在上交途中的附加损失,但也鼓励存票汇票的流通。
在皇帝陛下看来,既然是朝廷的银行,那作为大唐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本人的画像应该出现在存票汇票及以后的唐宝钞上,作为朝廷信誉的象征,结果却被宰相们集体否决,理由当然是天子何其尊贵,印在票子上被三教九流的凡夫俗子摸来摸去,说不定还会被玷污,成何体统?
“为了好看,其他图画总要有吧?”
李晔仍不放弃,尽力争取。
杜让能想想道:“实在要图画,凌烟阁怎么样?”
柳璨不以为然道:“大明宫是天子所在,画大明宫好。”
杜让能道:“也可以,但画师不好找。”
柳璨得意一笑,拱手请命道:“陛下,臣来画!”
“那就大明宫,交给柳相公了。”
票子的设计就不用操心了,负责筹建银行的杜让能把各方面因素都考虑周全了,当杜让能把样票拿到李晔面前的时候,李晔还是很开心的,柳璨画的大明宫很不错,样票的设计样式也很大气,听杜让能细细介绍完防伪标识及种种预防措施后,李晔又被古人的智慧惊到了。
宰相韩正奏道:“银行与度支、户部、转运挂钩,又会通四海,将来也难免与天下商贾往来,责任重大,所以臣认为应该成立一个监督银行的衙署,防止银行官吏欺上瞒下。”
想起前世银行的那些恶霸行径,李晔深以为然道:“韩相公所言极是,监管也是很重要,权力失去监督就会失控,得把权力关进笼子里,韩相公精通法制,回去拟一道章程。”
韩正轰然应命道:“臣遵旨!”
敲定这件事后,李晔又交代道:“解决土地兼并和革新变革两税法的事也该有结果了,诸位相公明天先在政事堂商量一下,求同存异,搁置争议,把你们都赞同的条例拟给朕过目,如果没什么问题,下月初一就在京兆府和南直隶试点。”
“臣等遵旨。”
五相离去后,刘崇望问道:“臣之前上的奏章……”
李晔含笑点头道:“照办,草诏即可。”
定初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朝廷诏令龙剑节度使杨守贞、武定杨守忠、山南西道张威、奉天齐克俭、玉山杨守信、金商杨守宗、天雄李茂庄、泾原张播、彰义军令狐陈、感义军满存、镇国军韩建十一镇节度使入朝觐见,除张威以外均为关中小藩镇,拥兵最多的杨守贞不过一万人。
时机已到,该和这些忠臣们谈谈心了,根据六位宰相的看法,除了韩建和李茂庄这两个矬鸟比较难对付之外,其他的均可一鼓而下,实在不肯体面的,宰相们会帮忙体面。
命关中小藩镇节度使入朝觐见的诏书发完第二天,经过紧张的筹备,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大唐工商银行在长安东市正式挂牌营业,挂牌之前行长杜让能召开了座谈会,与卢、王、崔、郑、韦等数十家历史悠久的老柜坊管事人进行了亲切的交流沟通,明确承认了私人柜坊的存在合法性,联合确定建立了行业统一标准,规范整治了行业各种不合理乱象。
范阳卢氏南祖房支、僖宗朝宰相卢携族弟、卢记柜坊大老板卢先之代表发言,强调卢氏柜坊全体员工一直遵守唐律唐规,坚决拥护贯彻朝廷各项政令,今后将一如既往的如实报税按时上税,愿意无条件接受户部监察,今后会极大降低卢记柜坊的贷款利率,卢记柜坊与高利贷不共戴天。
随后在金吾卫的保卫下,十三家柜坊老板陪同行长杜让能出席了大唐工商银行的挂牌典礼,新成立的银行监理台亦于同日在户部正式挂牌,负责审理中外商贾对大唐工商银行和在京民间柜坊的举报,也受理生意纠纷并提供高利贷司法援助,由刑部侍郎吴绍宁实际负责。
看着满墙的行规,商人们感慨道:“看看,到底是朝廷办的柜坊!”
一位俊秀的年轻郎君含笑道:“今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有汉宣厉精,光武大度,太宗英武,宪宗神志,即位以来,铲除积弊,惩毙不臣,从谏如流,朝野气象焕然更新,我有预感,这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时代,一个盛世将缓缓走来。”
“那可不是,以往税吏遍地,现在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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