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朝议纷
孙太后怒气勃发, 最后却谁都没召,只是下午气得在观音跟前诵了许久的经。
晚饭后倒是留了孙雪霄在跟前抄经,孙雪珠也自告奋勇要抄经, 却被龚姑姑委婉地留在了房里。
孙太后读过经后又再度心平气和, 说话轻言慢语,恢复了之前那慈眉善目的婉约气质:“哀家近日就会直接下懿旨, 只说哀家伤风, 你在旁伺候得好, 立你为后, 因此你须沉得住气。这些内侍, 他们的权力,来源于皇帝, 只要帝后一体,你要除掉他们就十分简单。”
“如今哀家且忍着他们,不过是需要他们去制衡前朝的阁臣们罢了, 他们心里知道他们是要靠着哀家, 就算贪财, 毕竟只是些没后人的内侍,能要的有限。”
孙雪霄垂睫应着, 孙太后数着念珠,眉目宁静祥和:“再忍些日子,等你立后的大事办了便好了。”
“在后宫,要的就是能忍。”
兴许是夜深人静,孙太后清晰地回忆起来那些曾经令她痛苦或者酸楚的日子:“当初, 文皇后不受宠爱, 后来被废了封了静妃, 悄无声息地病死了。高贵妃呢, 生得最美,先帝最宠她,之后不也还是生了疑忌,最后也只能狼狈出家,她性情刚烈,自己吞了金没了。你不知道当初皇上宠她的时候,连窗纱都用的江南进上的贡纱糊的,其实并不结实,千金一段的纱,平民老百姓全家能吃个几年,她只为了那所谓的雨过天青的颜色,就用来糊窗,暴殄天物,如今又如何?”
“踩过哀家的人,如今都成了骨头,只有哀家活下来了,还有西宫那些太妃们,你别看现在她们一个个老实的天天打麻将,其实先帝在那会儿,那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呢,这宫里,倒是有一句话最真切,宫里安身立命,得靠孩子,皇上还年少,入宫后,你抓紧机会,怀上孩子,无论男女,都已足够你立足。”
孙太后迟疑了一会儿,安然道:“那魏四娘比你年长些,因此多了些风韵,皇上年少,从前哀家拘束得严了些,那高元灵在皇上进宫时伺候过他一段时间,想来熟悉皇上性子,这才专门挑了这么个人。”
她冷笑了声:“面如银盘,丰腴白皙,倒是个是个好生养的福相,但来日方长,一时的得宠不算什么。魏宝山是季相的人,这是内阁想安插自己的棋子,这个时候莫若退让一分,彼此相安无事,且先将你立后的事定下来。”
孙太后淡淡道:“高元灵到底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打错主意了,皇上就算喜欢,也不会违逆哀家的意思。皇上那边,哀家自会交代,若是只是妃位,等她进宫,自有哀家替你收拾场面,其余之事,你一律不必担忧,只管安心陪着皇上,生下小皇子即可。”
孙雪霄低眉顺眼道:“姑母说得极是。”
孙太后微微带了些感慨和慈祥:“哀家希望能早日听到你叫哀家母后。”
孙雪霄垂头似是羞涩。
孙太后却抬头看到吴知书来了,问道:“皇上那边如何?”
吴知书道:“皇上十分关心何常安,赏了饭食,赐了药,还亲自去探视了他。因着高总管过去训过话,皇上想是心里不痛快,有小内侍被罚了掌嘴。”
孙太后却又问道:“皇上夜间遗泄情况如何”
吴知书脸上略过了一丝不自在,悄悄看了孙雪霄一眼,但仍回道:“奴才问过了,一个月约有一次两次,近两个月想来身子骨强健了些,一月能有两至三次,均有记录。奴才敲打过服侍的宫人,皇上极守规矩,并无召宫人、内侍侍奉情况,亦无自渎情况,平日举止端庄,雍容慎行。宫人们也都极守规矩,绝无引诱皇上之行。”
孙雪霄之前尚未解孙太后的问题,听吴知书禀报后却忽然反应过来,面色瞬间涨红如血。孙太后看她面羞难堪如此,轻笑了声:“你尚在闺阁,难免羞耻,但来日入主六宫,这却是你之职了。若是混混沌沌,或是羞头羞脚,或是耽于情惑于爱,那还不如早日为你议一门别的婚事,不必入宫。皇上十二岁出精,哀家就为他打算大婚之事,他尚年少,届时哀家会让御医细细调养,再给你派个知事妈妈,保管你早得皇子。”
她面目平静,仿佛再说一件极寻常之事:“彤史在皇后手中,皇上要幸谁,都是皇后定的,你又有哀家襄助,若是连皇上的一举一动你都掌握不了,那就是你的无能。”
孙雪霄背上一层层汗涌起,但仍然恭顺回道:“雪霄谢姑母教诲。” 心里却仍然毛骨悚然,小皇帝在宫中,受到的到底是如何严密的监控?而来日自己作为皇后,也将同样受到如此严密的监控。便连那床帏之事,也将要被宫人仔细围观教导,确保一举得皇子。
得了年幼的皇子以后,自己和小皇帝的下场,又将会如何?
她肌肤微微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住着的绿芳阁的。
孙雪珠并未睡着,看到她回来迫不及待过来打探:“姐姐和姑母抄经这许久,想是又得了不少教诲,不如多教教妹妹,今后姐姐入主六宫,宫务繁忙,妹妹想必就难见到姐姐了,咱们姐妹再有这般日子就少了。”
她说完不由又有些羡慕:“姐姐真是好福气,能入了姑母的眼。”
孙雪霄意兴阑珊,什么入主六宫,不过是提线木偶除了小皇帝,再增加一个罢了,她低声笑了声:“这宫里能是什么好去处?身不由己,妹妹还是在宫外嫁个如意郎君罢。姐姐还羡慕妹妹,能在宫外自由自在呢。”
孙雪珠道:“我看皇上俊美文秀,恤下温和,姐姐来日又是皇后,六宫之主,在宫里那还不是自由自在。”
俊美文秀,脾气温和,孙雪霄想到吴知书口中那雍容慎行守规矩的皇帝,心下叹息。
平日里见小皇帝吃多少穿什么,每日里做什么都由姑母安排,之前只觉得这也是姑母对皇帝的关心,直到今日,她才深切明白这所谓的关心,能到何等令人窒息的地步,一言一行,都被密切关注并被细细剖析所思所想,无丝毫寸许腾挪喘息之地。
她不仅同情小皇帝,她还同情未来的自己,然而却别无选择。
想到未来密不透风喘不过气的日子,又无可违抗,她完全没办法和这个满眼羡慕的堂妹说什么,只觉得胸口闷得完全呼吸不了,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我累了,妹妹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咱们再聊。”
孙雪珠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也只能起身道:“好的,姐姐早点歇息。”整个承恩府都知道,孙雪霄是得了太后青眼,来日要入主中宫的,承恩候府还等着她振兴门楣,她只能憋屈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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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宫。
萧偃却不知道自己正被未来的皇后真切同情着,何常安被打后,其他内侍侍奉皇上更战战兢兢了,萧偃借口心情不好不许他们进殿伺候,果然无人再敢进寝殿,然后再布下幻阵,和巫妖开心地去了金瓯巷的新房。
置办房子以来,他还没有认真在房间里好好呆过,因此他们回到了内院,乌云朵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轻巧地跃到了萧偃肩膀上,萧偃摸了摸它的背:“去把祝如风叫到书房。”
乌云朵轻巧跃出去,不多时祝如风大步迈入,向萧偃行礼。
萧偃点了点头,简单明了:“给我找一包巴豆粉来。”
祝如风眉目不动,完全不问君上用来做什么,也似乎对君上在深夜忽然出现在房间内一点都不好奇,只应诺而去,不多时果然转回,一包极细的巴豆粉包在上好的白棉纸里,装在了香袋里送了过来。
萧偃拿了打发走了祝如风,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一人。
问巫妖:“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家什吗?隔壁这间房间留给你的。”
巫妖诧异,没想到萧偃还要给自己留房间——自己仍是魂体,要凝结人身,按现在的进度,恐怕还要许多年……但,梦想总是要有的,巫妖道:“好,我储物戒里有魔法家具,我过去放出来吧。”
萧偃一听兴致就起来了:“真的?那我一定要看看了。”
巫妖第一次觉得自己储物戒里为了方便旅行带的一些魔法家具有些用。
宽敞的房间里,魔法地毯先忽然出现,铺在地面上,丰厚柔软的洁白纤细长毛地毯,萧偃看了眼自己的绣金锦鞋,虽然是从宫里出来,并不脏,但他还是有些怯于踏上那一尘不染的长毛地毯。
“放心上去,这是魔法羊毛地毯,精灵手工编织的,施有清洁魔法,不会沾尘土,也防水,适合光脚踏上去,足感很舒适,卧室就是放松的地方。”
萧偃想了下果然脱了鞋踏入,双足立刻陷入了柔软的羊毛内,干燥的长毛轻拂在足背,是异常新鲜的感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没规矩,但……确实很舒服,卧室是用来放松的地方么。
他才走进去,眼前一亮,顶上浮着一盏华美璀璨的魔法水晶灯,繁复的水晶花枝放着柔和的光,而这光明明看着一点不刺眼,均匀铺洒在房间内犹如月光一般,却偏偏整间屋子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月光魔法加注的魔法灯,暗夜精灵们喜欢这种小东西。”
墙上挂着巨幅精美的挂毯,上面画的是一整座山谷的花,花开如星,栩栩如生。
“魔法挂毯,魔法丝编织而成。”
萧偃站在画前,鼻尖嗅到清新的花香,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问:“这就是你说的星星谷吗?”巫妖果然很喜欢花啊。
巫妖道:“对。”
卧室中央是一张挂着四面垂地白纱的床,床上堆满了雪白饱满的枕头和轻软的被褥,洁白如云,看起来躺下去身体一定会深深陷入那又轻又软的云堆中,舒服到极点。
萧偃凝视着那洁白的枕头,想象巫妖金色光亮的发丝横亘在上面,出神了。
巫妖觉得他应该挺喜欢:“喜欢的话,你住这间吧,我现在还是魂体,不需要房间。”
萧偃摸了摸魂匣:“谢谢,但是魂体也是需要独处的空间的,我睡我自己的房间就好。”
巫妖没有勉强。
萧偃伸手轻轻抚摸了下那被子,巫妖道:“天鹅羽绒做的,轻软透气,加持了恒温魔法和美梦魔法,可以让人更放松得到更好的休息。”他没有说的是,这些属于光属性的守护魔法,早已经对死灵魂体的他无用。
他后期生活在巨大的冰霜高塔上,冰原上白茫茫的雪霾是他看了上千年的风景,无人能够闯入冰原和寒风森林,只有他的家族使者,能够持着他的魔法通行骨符,完好无损地来到他的高塔。
不需要休息和睡眠的他,房间里只是林立的书橱和无数的魔法实验器材,符阵,死灵。
他也许久不记得人类时使用的床了。
萧偃听到他描绘,眼皮已有点沉,但他此刻有些兴奋,仿佛得以进入了一个瑰丽的魔法世界,窥见巫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慢慢走到一旁的书橱和书桌,看着书橱上的书脊上都是金色的不认识的字:“可以看吗?”
巫妖道:“请随意。”
萧偃伸手取下来,感觉到那是皮质的书,打开里头有着各种各样的图形。
“这是魔法阵图,你们这个世界魔法元素太低,调动不了这么大的魔法阵了。”
萧偃轻轻摸了下皮质的书页,将书原样放回去,背后一冷,巫妖魂体已出现在他身后,骨手点了点一本墨绿色的书脊:“这本合适你。”
萧偃取了下来,心里却忽然走了神:巫妖怎么这么高?从前离得远,又是魂体模模糊糊漂浮在空中,没这么明显的感觉,如今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后,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太明显了,而那森凉的感觉又让巫妖有着前所未有的存在感。
他身体僵硬着不敢乱动,手按着那本墨绿色的封皮,巫妖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只以为他是在陌生环境里过分拘泥,替他将书放在桌子上翻开。
一只有着翅膀的长毛怪兽破纸而出,对着他咆哮,巨大的鹰翼森然张开,羽毛硬如刀锋。
任他平日沉稳,仍忍不住身子往后微避,被巫妖扶住了肩:“吓到了吧?只是魔法显影墨粉画的魔兽图谱,我忘了这是会动的。”
萧偃心定了定,仔细看那几乎破纸而出的魔兽,果然只是会重复张开翅膀吼叫的动作,并没有真的扑出来,十分好奇,伸出手指摸了摸那怪兽,指尖传来的触感毛茸茸的,那怪兽侧头微微蹭了蹭他的手指。
“这是狮鹫,狮头鹰翅,会飞,主要是光属性和风属性比较多,部分骑士喜欢用他们为坐骑,比较容易驯服。”
萧偃欣然一页一页翻了下去。
“独角兽,光属性,纯洁的象征,一般人无法豢养,但能够祛毒和驱散大部分的黑暗诅咒。”
“熔岩龙,火属性,生活在火山熔岩中……”
魔兽图谱非常厚,但巫妖十分耐心,一一替他解释。
但翻了十来页后,萧偃已控制不住眼皮沉重,巫妖将他抱起,放入了轻软的被内,萧偃挣扎着睁开眼皮:“我回去……”
骨指轻柔在他额前点了点:“睡吧,一切有我,不会误事。”声音仿佛带了点笑意。
水晶魔法灯已暗了下来,柔和迷蒙,巫妖的脸更模糊了仿佛一团迷雾。
被子盖上,属于异世界精灵的守护美梦魔法包裹着萧偃,萧偃只觉得浑身舒爽,眼皮沉重,嘴也仿佛被黏在了一起口舌胶着说不出话,甜美的梦包裹着他诱惑着他闭上了双眼,整个人仿佛在云堆中漂浮着,他甚至还记得巫妖将他的赤足放入被内裹好。
他做了个梦,梦到和巫妖一起从高空滑翔而下,似乎是乘坐在狮鹫之上,又似乎是那巫妖说过的“滑翔伞”,带着花香的风扑面而来,山谷里满坑满谷开着像星星一样的花朵。
黑甜一梦,再醒起来自己已躺在了寝殿龙床上,对比起那张温软的魔法床,龙床冰冷,绣金云龙鞋也端端正正放在床前。
他不知道巫妖是什么时候将自己弄回寝殿的,但应该非常接近天亮,因为那个美梦的余韵仍然在身体内荡漾着,那种充满着自由,幸福和喜悦,甚至带着对未知的激动和亢奋。
这之后日子又平静无波了好些日子,萧偃按部就班,练剑,晚上跑去金瓯坊逗猫,看书,天气好就出去逛逛,然后看祝如风办下的山庄图纸。
因着山庄是在城郊,需要出城,晚上宵禁不便,萧偃只和祝如风要了图纸,打算等时间再充分一些就去看看,再布下个传送阵,这样他们的据点又能多了一个。
何常安不在,萧偃的夜晚自由了许多,还需要一个契机,萧偃需要无人严密监视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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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在魔法床上入睡的夜晚,而已经习惯第二天清晨从龙床上醒来。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已经接近五月,天空就将在这一次一次的雨中洗得干干净净。
但这一次内侍们叫起得要比之前早,巫妖声音冷静镇定:“何常安一大早就伺候在外面了,对权力的渴求总是让人充满力量。”哪怕带着伤,这个卑微的奴仆还是硬撑着过来尽职尽责。
萧偃嘴角微微翘起:“他很重要啊。”
巫妖:……总觉得少年皇帝的笑容很不怀好意。某一方面来说,他因为太过强大的力量,而基本让阴谋诡计无法在他跟前实施,这也让他有些并不长于谋略,而眼前这位少年常年被控制和监控着,显然已经学会了如何轻松跳动身边人的欲望和仇恨,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萧偃对巫妖却是从不隐瞒的:“何常安是高元灵的人,和孙太后的权力,都从皇帝身上延伸而来,孙太后需要高元灵节制大臣,高元灵需要孙太后控制小皇帝。因此这一点在我年幼的时候,三方势力就变得非常稳固。”
“但,现在,我长大了。”
“孙太后的选择是通过立后来继续控制我,并且控制继承人。”
“但高元灵已经不满足做孙太后的代言人了——他想要更多,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冲突矛盾。”
“孙太后也已经无法忍耐高元灵的脱离控制,但她为了立后可以暂时忍耐高元灵。”
“魏家千金只是一根木刺,孙太后为了孙雪霄能够成功立后,可以暂时忍耐高元灵的贪婪。”
“但当他们彼此发现对方都不再配合自己的时候……呵呵……”
巫妖问:“你打算怎么做?”
萧偃面无表情道:“他们最失败的是,控制了我的所有言行举止,却没有阻止我看书。”
“每一个朝代,开国和末世的原因都不同,却又都惊人的相似,人们一直在重复历史,因此,读过史书,就能够很轻松在里头找到所有方法。”
一夜十分美好的梦和极好的休息让萧偃的头脑分外清晰。
“有一个非常有名的骨肉相残的典故,叫玄武门之变。”
萧偃面容仍然一如寻常:“据说促使玄武门之变发生的导火索,是秦王参加太子饮宴回府后吐血……究竟是真是假,历史扑朔迷离,但这个故事,知道的人太多了。”
萧偃嘴角微微翘着仿佛在笑,但是眼睛里并没有笑意:“要的就是这个知道的人太多。”
巫妖已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萧偃眼睛里却仿佛带着光:“我谁都不能求助,不停在书里找答案,一遍一遍地找,反复思考了多年,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注)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服侍萧偃的内侍们已经进来了,何常安站在最前面,笑容满面:“皇上昨夜睡得可好?今日要上朝,皇上可要多注意,奴才让御膳房准备了点心,少喝点茶水。”
萧偃怔了怔:“今天不是大朝之日吧?何大监您身子能顶得住上朝吗?”上朝他倒能坐着,只是不好频繁离开,因此只能少喝茶水,大臣们也都是如此的,否则就是君前失仪,但内侍们可几乎都是要站着伺候的,何常安刚挨了打,就这么能扛?
何常安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显然是真心受用萧偃的关心:“皇上放心,奴才啊这口气只要还在,怎么都得把皇上伺候好了。今儿是小朝会,专门议的就是立后和选秀的事,内阁大臣和宗室、勋贵们都在了,太后娘娘也会临朝议事。”
萧偃徐徐吐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嘲着和巫妖说话:“虽然知道自己却是是个傀儡,但是连内侍都知道今□□议立后,我却只是去做个点缀,实在也太悲剧了——不过我又十分感谢他们看不起我,这样我才好私下动手脚。”
巫妖声音带了些笑意:“那么你的巴豆是要今天用吗?”他看到萧偃将那装着巴豆的香袋藏在袖子里了,一个被所有人看不起,严密监控下的小皇帝,的确没人会认为他会下毒。
萧偃道:“朕会找个好时机——但不是今天,只是不能留在房里以免被人发现。”
巫妖沉寂下去,萧偃有条不紊地吃了点心,用燕窝银耳羹润了润唇,然后在内侍们的服侍下换上了繁复的朝服,因着是小朝会,戴的是通天冠,全套着了以后,就连何常安都忍不住赞道:“皇上真是越来越有威仪了。”
萧偃面无表情,所有严格符合规矩的举止犹如尺子量过一般刻在了他的行为中,他一步一步上了步辇,在漆黑的黎明中等着内侍们送他去了太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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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小朝会,因此朝议并不在大殿,而是在一旁的中极殿,萧偃下了步辇进入太和殿的侧殿时,看到了孙太后已在那里等着,她面容一如往常的慈爱平和:“皇上,哀家自会替你做主。”
萧偃恭顺道:“母后放心。”
孙太后伸出手牵着他慢慢通过内门走出去,内侍长长唱着:“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
孙太后和萧偃进入,珠帘已架起,孙太后坐下,萧偃看着孙太后坐下,才从珠帘后走出,往龙椅上坐下,看着下面跪伏着行礼的大臣贵勋们,轻声道:“平身。”
内侍连忙传话:“平身!”
萧偃和从前一般面无表情坐着,仿佛神游天外,但其实正在数着下面的大臣,并且给巫妖介绍着。
“穿紫色那两位都是辅政相爷,季相爷是左相,叫季同贞,张相爷是右相,叫张辰英,季相年轻就是左相,主要是当时跟了个好老师,高宪成是他座师,十分有威望,现在都还时不时进宫给朕上课……其实朕真的挺感激高老大人,非常正统的忠君派,只是他的学生季同贞,想要的就更多了。”
“他们身后站的是六部长官和大理寺、京兆尹、御史台的主官,各衙门的主官都在这里了,都是朱红袍服,我们平时说满门朱紫就是大多是三品以上。”
“右边站班的是武将,嗯,武将来得不多,大将军左端文……这位左大将军可糊涂着呢,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几位太尉和公侯勋贵们……安国公居然也来了,还有关内侯、东海侯……多少和皇室沾亲带故,看得出筛选过了,基本以承恩侯为首,其实如果端王不离京的话,这边应该是端王站着,他还是辅政亲王,是有座位的……”
内阁先禀了几件大事,第一件便是离京督修河道的端王的折子终于到了,先说了沿路视察督导河道的情况,亏空不少,一连参了好几位地方巡抚及布政使贪污挪用公款,又要求工部再拨银,又将此去民生拣了重要的禀了,瘟疫果然有,且离京畿一代不远,因此还需得重视,防止流民将瘟病带入京城。
内阁就端王的折子议个不休,颇有些争执不下,有的坚持挪用银两原系因公挪用,有的则提出恐为上司索贿,有的要求严惩,有的又提出准予赎银,毕竟整饬河工修整堤岸还需要钱,国库空虚,需得从哪里填上这亏空。
萧偃在心里和巫妖说笑:“其实都是各方的人在博弈,有的要保,有的要贬,也不知几人是真的为了黎民,到最后总能吵出个结果。”
巫妖问他:“如果是你怎么处置?”
萧偃长叹:“我也只能先让内阁议,最后御笔画圈,因为我毕竟也高坐明堂,不知真实情形,也只能信任这些层层禀报上来的折子了。”
他蹙眉起来,听着季相和张相其实早已成竹在胸,不多时果然一人一句,折中议定了几条方策,孙太后只是淡淡道:“依内阁所拟——皇上的意见呢?”
萧偃当然知道这是常规程序,不过微微点头:“准奏。”
才又议下一个折子,是钦定各地主持乡试的主考官,这倒是走个程序,吏部早就上过折子,很快也就过了。接连又议了东南沿海海滨海滩围地造田及港口征税等事项,接连议了几桩大事后,终于季相开始进言,请皇上采选良家子入宫,选为后妃,册立皇后,以正嫡位。
他才四十多岁,在朝廷官员中确实显得十分年轻,禀折子之时声音清越明晰,说的理由也十分为国为民。
孙太后徐徐发言:“季相忠君报国,虑事甚妥,皇后人选,哀家已择定,承恩侯府嫡女孙氏,秉性贤淑,德容工佳,侍奉哀家有功,拟封其为元后。”
季相垂着眼皮道:“太后娘娘,立后一事事关国本,乃社稷之虑也,世宗有言,为防后宫干政,应采选良家子入宫,选妃为佳。承恩侯府,已出太后,不可再出皇后。皇上年少,帝少后强,妇人与政,祸在眼前!”
承恩侯孙恒冷笑一声上前:“堂堂相爷竟然血口喷人,请拿出承恩侯府不法之事再说此话!我朝历代先皇,都是在官宦诗礼之家择选德容工佳之淑女,方能统六宫,奉宗庙;元后若是从寒门采选,使贱人暴贵,才是乱了法度!季公此折,假公济私,妄图挟天子令天下,其心可诛!”
季相淡淡一笑,并不将承恩侯放在眼中:“臣奉公尽节,忧国忧民,非为私计,倒是承恩侯是为公义还是为私利,有目共睹。”却是直指太后私心。
两人很快吵了起来,言辞犀利,寸步不让,各自攻讦,很快御史台也加入了骂战中。
萧偃在纷扰中十分淡定,心里对巫妖道:“那就是太后的长兄孙恒,和太后也有些像吧,年轻的时候传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了,传说先帝听说他有妹,便断言一定是美人,命孙府送入宫,封为才人,就是如今的太后了。”
巫妖道:“你都能认识吗?下面所有的官员。”
萧偃道:“嗯,不仅如此,其实每年磨勘,内阁都会请朕按成例,一一见过进京的地方官。之前太后以朕年幼,病体不支不让朕见,却被高太傅给驳了回来,说是若是皇上身子不适,则进京的官员即留在京城,待皇上身子好了再见。太后见内阁坚持,方罢了,每年面君,内阁陪同的成例也就坚持了下来,朕从前年幼,后来才知高太傅用心良苦,这是给朕亲政做准备呢。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学生已经掌握了权力太久,无法再容忍一个没能力的少年皇帝凌驾于上了。”
巫妖低笑:“你需要证明你自己么?”
萧偃道:“看戏吧,谁能想到这天-朝上国朝议的时候,唇枪舌战,犹如菜场一般呢——朕登基这些年,有幸见过几次金銮殿上大臣吵起来甚至捋袖拔拳打起来的……”
话才说完,殿内果然已经吵得两边都有点上头,已开始有人面红耳赤厉声斥骂,但上头季同贞、张辰英两位相爷都稳如泰山,面不改色,显然就是要等这吵吵嚷嚷,来显出太后的私心来。
忽然靖海侯何帆疾步出列匆匆躬身行礼,便高声道:“臣有话说!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这元后自然要从世家贵女中挑选。承恩侯府既已为先代后族,贵不可言,则应从别家勋贵中挑选,臣奏请延用旧例,从三品勋贵及大臣府中中挑选适龄闺秀,入宫待选!”
靖海侯却是儿孙不济事,仅有一个爵位,却是降级袭爵,如今儿孙都无甚出息,一家子只坐吃山空。眼看着到儿子袭个伯爵差不多就要到头了,只能想着什么方法再振兴门楣,他家男丁少,女孩却多,光是孙女就有十来个,不说立后,便是为妃也是极有机会的,毕竟,皇上才十二啊!何家什么不多,水灵灵花一样的闺女多着呢!一旦入宫,再生下个皇子公主,那何家这侯位,再延长个三代大有希望!
他心头火热,奏事后看上头沉下脸来的孙太后,心头微微一怯,再一看一旁的季相爷面无表情,心头又一抖,猛然想到端王被调出京去督修河道去了,明显内阁这是和太后在打擂台,怕辅政亲王帮着太后,这才调他离京,这么说来……自己却是当了出头的椽子,捅了个马蜂窝啊!
他咬了咬牙一眼看到一旁的安国公卫达正垂着眼皮打瞌睡,双手都笼在袖子里,站得稳如泰山,其实那微微的鼻息声早已出卖了他睡着的事实。安国公那是一贯的老狐狸墙头草,每次都哪里都不沾,又是个老好人——靖海侯心念数转,灵机一动,连忙一推安国公道:“安国公您说是不是?承恩侯府已贵不可言,不应再加过多恩赏,元后何其重要,皇上将来……”
安国公被他一推,浑身一颤睁开眼来,睡眼惺忪仿佛刚从梦里被惊醒:“啊?皇上亲政?”
堂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殿上忽然安静下来,尤其显得安国公那一声亲政特别清楚,靖海侯张口结舌,自己刚才说了亲政两个字?安国公仿佛懵然才清醒过来,茫然看着周围似乎没找回状态,靖海侯来不及仔细回忆,只以为自己口误或是安国公年高耳聋听不清楚,在一旁连忙道:“安国公乃是三朝元老,功勋彪炳,又一贯老成持重,端方识大体的,这立后一事,老国公您如何看?”
安国公卫达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想来耳朵确实不太灵便,因此嗓门颇高:“啊……老臣的意见……这奉天承运,陛下以圣德应运受命……恩施普及海内外……”
众人看他开始摇头晃脑,掉书袋表忠心,语无伦次,老态毕露,忍不住偷笑,但到底是三朝的老国公,倒也只能按捺着耐着心听他拖着嗓子说:“这元后事关国本……为天下之母,又育未来之君,选不好那就是妲己武周之流,这德容言工和家世,都太重要了……着实需好好议一议啊……”季相爷脸色微缓,孙太后面色已沉了下来,手上捏着佛珠仿佛要捏碎一般。
安国公却又语气一转:“但这立后……说到底……却也是皇家事……我大燕朝历代先皇,立后那可都是皇上一言九鼎,乾纲独断,岂有我等臣子们在这朝堂上议论不休,念叨皇上内闱之理……”
这下孙太后脸色又缓了,轮到季相脸色凝如冰霜。
安国公这一波三折,抑扬顿挫,越说却仿佛越上头,倒像是老人家说上了兴头打不住了:“当年文宗立后……那是直接下中旨,不经内阁……再说那武宗,更是……”季相沉着脸打断他道:“安国公这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是意欲如何?”
殿上轻轻有了笑声。
安国公却目瞪口呆,仿佛上了年纪,被忽然打断,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脸色茫然,眼珠子停滞着呆了一呆仿佛在回忆适才说到哪里:“这……老臣的意思……老臣的意思是……啊对!亲政!这大婚了就该亲政了!”
堂上又倏然一静。有些大臣们之前在开小差,不欲被卷入纷争的,此刻都有些不明状态的茫然:什么亲政?谁说亲政了?不是说皇上要大婚吗?大婚后就要亲政?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内阁议了章程?什么时候定的?内阁已与太后达成一致意见吗?
一时大婚和亲政仿佛连起来了一般,却无一人敢议论发言,只是互相传递交换着目光。
亲政这个词,仿佛石破天惊一般,揭开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却都完全不提的词,皇上大婚立后了,是不是离亲政之日,也不远了?
皇上一日大似一日,当然总要有亲政之日的,但之前宫内一直传闻皇上身子不好,皇上临朝又一贯缄默不语,内阁与孙太后都从未议过亲政之时,因此众人也都默认为皇上年少体弱,尚未能亲政。
然而此刻忽然有人将大婚和亲政连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恍然,皇上既能立后大婚了,是不是也该亲政了?
安国公脸上仿佛全然不觉自己揭开了多么大一个盖子,还稀里糊涂神情像在梦里,嗓门大得声音都在殿堂上空隐隐出了回音:“皇上既然要大婚亲政了,此事自然端的看圣意如何,我等臣子只管遵旨便是了——皇上冲龄践祚,临朝听政多年,又得辅政大臣们悉心辅佐,一贯沉稳持重,又事太后极孝,自然是烛照千里,明察秋毫,皇上少年英慧,真龙天命,祖宗大业,在陛下一身也!”他说到后头,仿佛回到年轻之时,激昂慷慨,感激涕零,掀起官袍就向着萧偃跪了下来:“恩出自上,断在宸中,老臣请皇上定夺!”
堂上安静得仿佛连所有大臣们的呼吸声都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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