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千里之外
马冰发烧了。
昨天送袁媛时淋了点雨, 回来就觉得胸口烦闷,晚饭也没吃便草草睡下,半夜便昏昏沉沉起来。
头一个发现的是同院的王衡。
老爷子早上起来时, 意外发现对面房门紧闭,就觉得有些奇怪。
本以为是连日阴雨连绵,小姑娘贪睡些, 可快吃早饭了,竟还没动静。
他去敲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两腮赤红、嘴唇发干的马冰来开门。
素来水润饱满的大姑娘两眼发虚, 晃悠悠跟个风干茄子似的。
王衡一瞧,探手往她额上一试,唬了一跳,“你这是发烧了, 快回去躺着!”
说完,重新把人推进去塞进被窝,又拿脉。
马冰晕晕乎乎躺在炕上, 感觉魂儿好像飞出去半边, 脑筋都不灵光了。
上回生病是什么时候来着?
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王衡给她拿了脉, 眉头皱成两团死疙瘩, “你呀你,小小年纪,怎的是这个脉象!”
思虑过重, 肝气郁结!
马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没什么, 就是水土不服, 昨儿又淋了雨, 大意了。”
“放屁!”王衡气得胡子吹起来老高,抬手要打,想了下又放下,直接转头冲对面喊了一副方子,“快抓了药煎好送来!”
两个徒弟听了,立刻分头忙活去了。
这里就是药园,一色常用药材都是齐备的,倒是方便。
马冰:“……”
嘴上说什么都没用,脉象骗不了人。
她曾用这一招帮开封府锁定嫌疑人,如今,终究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别的大夫揭穿自己了。
马冰突然想起来曾经霍平他们的恐惧,颤巍巍伸出胳膊,“多,多加些甘草。”
“没有!”王衡虎着脸瞪她,“亏你自己还是大夫,如今怕苦,早做什么去了?”
还甘草,回头给你多加二两黄连!
马冰被他吼得干瞪眼,心道您老这脾气,也亏着早从太医署退了,不然早晚给人打了闷棍。
“二两?”院门外传来元培的声音。
马冰有气无力来了句,“你才叫二两,你全家都是二两。”
王衡直接给她气笑了,“还有精神斗嘴,那就烧不死。”
说罢,嗖嗖去到外面,叉着腰将人拦住,“嚎什么,这几天都别来了!”
“啊?”元培挠头,“不在啊?”
刚从另一条路转过来的谢钰发现不对劲,往院子里瞧了眼,“马姑娘怎么了?”
“发烧了,得歇两天。”王衡瞅了他一眼,嗯,还算有心,不像旁边那个,只知道吃!
“发烧?!”几人异口同声道。
王衡高高扬起眉毛,“怎么,只许你们受伤,不许人家生病啊!”
元培:“……”好大的火气。
“要紧么?”谢钰问。
昨天她去送袁媛,他是知道的,是没带伞么?
不,她不像那样粗心的人。
只怕是心病。
其实他很想亲自瞧瞧,但到底是姑娘家的闺房,王衡的年纪足够做她爷爷了,又是大夫,去自然无妨,可他……
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王衡略一沉吟,“只要这两日退了烧,就不打紧。”
怕只怕高烧不退,多少人都是给烧坏的。
其实照脉象来看,若不论那烧,病一回,发作发作倒有些好处。
人就像弓,那傻孩子也不知心里到底存了多少事,这些年显然一直绷着,可若绷过了头,最后“砰”一下断了,就什么都完了。
像这样偶尔病一病,休养几日,就像给弓弦做保养似的,寿命自然大大延长。
谢钰马上说:“我那里有清凉丸,可用得?”
王衡大喜,“有那个自然事半功倍。”
清凉丸乃宫中退烧灵药,等闲风寒带起来的高热,一丸见效。
谢钰点头,“那好,有劳您多多照应,我这就回去取。”
说完,又往屋里瞧了眼,转身就走,宛若脚下生风,袍子后摆几乎拉成直线,转瞬消失在道路尽头。
元培愣了下,也跟着跑了。
不多时,药熬好了,王衡进去喊马冰起来喝药。
“起来喝了好安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马冰嘟囔道:“您不叫我,我梦都要做第二个了。”
还没睁眼,她就已经闻到近乎刺鼻的酸苦味,本就空荡荡的肠胃顿时一阵翻滚,苦水都要涌出来了。
她捏着鼻子,苦哈哈道:“我底子好,灌两碗姜汤发发汗许就好了……能不喝么?”
王衡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勺子,面无表情,“两条路,自己喝,还是用勺子?”
马冰毫不犹豫去接碗。
本来就够苦了,再一口一口喝,自杀么?
可这味儿是真辣眼睛啊!
马冰刚凑上去,就是一阵干呕,眼泪哗哗直流,本就无力的双手越加酸软,哆哆嗦嗦,碗中黄褐色的药汁差点洒出来。
王衡啧了声,“良药苦口,来!”
他是“良药苦口”派的中坚分子,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药三分毒,能不掺杂的就尽量别掺杂,导致很多常被用来改善口感的药材毫无用武之地。
发烧中的马冰已经被药味儿熏得眼神涣散,咬牙瞪眼灌了药,一度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不行,大业未成……
死在这里,未免太丢人了些!
她一把掐住内关穴止吐,菜青虫一样蠕动着爬到炕内侧,从小包里摸出一颗酸杏干含了。
酸甜的滋味瞬间压住药汁的酸涩,马冰心头一松,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呜呜,是糖啊!
王衡:“……”
有那么好吃吗?
老头儿收了碗,摇头晃脑道:“如今的年轻人啊,越来越吃不得苦了。”
马冰虚弱地躺在被窝里,才要张嘴,就差点喷出药来,赶紧闭上。
她散着头发,脸蛋烧得红扑扑,平时的棱角好像都被抹平了,乖得过分。
王衡看着她,就好像看见自家远嫁的小孙女,嘴巴也有点硬不起来了。
他带着碗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枚蜡丸。
“这又是什么?”只有真正喝过王衡开的药,马冰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大家对他避之不及的原因,以至于现在一看他拿出点儿什么来就肝儿颤。
王衡朝外努了努嘴儿,略显夸张道:“你这一病,人家连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了。”
压箱底倒不至于,但也确实难得。
别看这么小小一枚丸药,关键时候能救命的。需要的药材之多之奇超乎人的想象,便是配药手法也要求苛刻。
如今宫中还有资格配置的,也不过三五位太医罢了。
谁压箱底?
病中人脑子转得慢,马冰盯着那蜡丸的外壳看了会儿才发现上面写着一个“清”字,愣了下才回过味儿来,“这是清凉丸?”
若她没记错,清凉丸是宫中秘药,连涂爻那等重臣都要靠逢年过节的皇恩赏赐,这开封府里谁说拿就拿得出来?
见她猜到了,王衡呵呵一笑,将蜡丸捏碎,取出其中龙眼肉大小的蜜丸递到她嘴边。
人老成精,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的眉眼官司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子质平时那样沉稳的一个人,才刚跑得都气喘了,可见悬心。
若在一天之前,马冰或许会觉得甜蜜,可昨天袁媛的事情突然给她提了个醒: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与这许多人有了如此深的牵绊。
对寻常人而言,这自然是好事,但于她……
她和大家是不同的,甚至她来开封的动机都不单纯,她的过去和将来都被血色迷雾笼罩,充斥着最刻骨的仇恨。
别人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想让他们看到的,如今的欢声笑语不过镜花水月。
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这份虚假的快乐就会瞬间粉碎。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欺骗,他们会怎么想?
这几个月的快乐是偷来的,她是可耻的骗子和小偷。
只不过冬天太冷,而这里的人都太好了,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贪恋这点温暖,忍不住欺骗自己,觉得自己仿佛也是这里的一员了……
但一个内心被仇恨充斥的骗子和小偷,怎配品尝情爱滋味?
她没有退路,也不可能有退路。
看着连在睡梦中也紧锁着眉头的马冰,王衡叹了口气。
药起了作用,马冰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中间半梦半醒又起了喝了两次药,然后继续睡。
她做了许多梦,梦见了遥远的凉州城,梦见城破当日连天的战火和厮杀声,曾经高远的蓝天想冰面一样碎裂。
她梦见了爹娘和哥哥。
梦境是那样真实,以至于她几乎又感觉到他们的指尖碰在自己脸上时的柔软和温度。
然而裹挟着沙尘的风刮过,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
她的胸口剧痛,浓烈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低头,剑尖戳在那里,血吧嗒吧嗒流下去……
马冰骤然惊醒。
她双眼大睁,捂着胸口望向房梁,剧烈喘息。
汗水湿透被褥,她简直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
是梦啊。
她的心脏在手掌下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
那里有一寸伤疤,只差一点点,神仙难救。
她本该死了的,是乳母将她死死护住,拼命用身体撑起一点空间。
马冰用手背盖住双眼,慢慢平复呼吸。
这样的仇恨,怎么能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经变成平时的平静。
清凉丸果然有奇效,那高热来势汹汹,竟也被压下去了。
只是烧了一日,又没吃饭,四肢仍是酸软。
但马冰还是撑着换了被褥,又去里间烧水,简单地沐浴,换了衣裳。
一身轻松。
手还有些抖,马冰拿着手巾一点点擦头,这才发现原来天都黑了。
外面竟还在下雨,细密的雨点击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睡了一日,有些闷,她过去开了一扇窗子,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狠狠吸了一口,一抬头,就见院门口站着个人。
是谢钰。
他大约也没想到马冰会忽然开窗,四目相对的瞬间,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点名为错愕的情绪。
院子里起了灯,昏黄的烛光随风摇曳,在雨中照出一个个光圈,平添三分旖旎。
蔷薇墙整个被浇透,甜腻的花香然若实质,细细密密贴在身上,令人头晕目眩。
谢钰撑着伞的手指紧了紧,抬步迈入药园。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袍子下摆都湿了,在灯光下呈现出海水般的深色。
“你,好些了?”谢钰在距离窗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成串的雨珠隔在他们之间,像分开两个世界。
一整日了,虽然王衡一直说“好多了”“没有大碍”,可不亲眼见过,总不放心。
马冰右手按在窗棂上,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嗯。”
不应该让他过来的,她想。
可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克制却总在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谢钰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挡住风,细细打量她的面色,“一日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好像瘦了些,眼窝都深了似的。
马冰才要往后退,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下意识点头,回神后又马上摇头。
“吃不下。”
确实饿,也确实吃不下。
一整天了,光药就灌了三碗,现在一打嗝都是酸苦味,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谢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懊恼。
他以前从未操心过什么人,如今说起这些话,也有些生疏。
外人总说小侯爷才思敏捷,学富五车,可今时今日,竟连点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他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王太医用药素来极苦,你……吃些蜜煎。”
他记得她很爱吃甜,方才便鬼使神差去街上买了点蜜渍栗子。
他从未买过这样的零嘴儿,当时挑花了眼,还是掌柜的说,姑娘们都爱吃这个,拿来送心上人,准没错儿。
心上人……多甜蜜的称呼。
马冰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混杂着甜蜜和酸涩的情感。
这情感在她胸腔内不断翻滚,沸腾,膨胀,呼之欲出。
可她不能。
她看了他一眼,抬手关窗。
“我现在……不爱吃了。”她定了定神,稍显生疏地行了一礼,“还未谢过大人的药,如此贵重,恐怕无以为报。”
刚堆砌起来的暧昧瞬间消散。
谢钰的心一沉。
她以前从不这样行礼的。
就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谢钰才要说话,就见马冰笑了笑,“大人公务繁忙,我已好了,大人可以不必再来。”
见面三分情,不见面……最好不过。
本来么,自己就对外宣称是个大夫的,大夫而已,何必非搀合着去学人家破案?
绕来绕去,反把自己绕进去。
这样的话,这样的笑,让谢钰恍惚觉得又回到数月前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不,甚至比当日还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窗子合上的瞬间,谢钰的手突然按住窗框。
细密的雨滴顺着手腕打湿袍袖,他恍若未觉,只微微垂着眼,直直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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