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皮(二)
三日后,汴京神侯府。
扈十三坐在一张精致的檀木椅上,手中端着一盏香气袅袅的茶,额上不知不觉冒出了一丝冷汗。
在他的对面,一个清癯的老者目中含笑,神态悠闲的抚了一下银白的胡须,道:“原来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当面,是老夫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这位老者正是诸葛正我。
扈十三坐立不安,忙道:“先生言重了。”
说罢,他取出一只狭长的木匣,放在二人正中的一张白玉小桌上,这木匣十分古朴,一看就有二三十载的年头了,在合口处挂了一把小小的铜锁。
诸葛正我的目光一转,奇道:“这是?”
扈十三拱了下手,如实道:“半个月前,有人出了一千两金子,让在下送一样东西来神侯府。”
他吞了下口水,额上不断冒出冷汗,看起来已经紧张的崩成了一根弦,这让诸葛正我有点意外。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扈十三也是道上有名的镖头,人称十三爷,心理素质极强,怎么此刻表现的竟与受审犯人无异。
诸葛正我心念一转,伸手取下小锁,将那木匣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白玉做轴心的画卷,与此同时,空气中也出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甜腻诱人。
一时之间,他竟也分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
扈十三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诸葛先生思忖片刻,并未揭人短处,只是小心取出画卷,才展开一点就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并不是一张古画,看笔触不过最近二三十年才作成,画纸却雪白柔软,细腻均匀,仿佛刚刚裁成,而这诡异的香气竟是从画纸之上一点点散发。
他停下动作,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
扈十三的神色迷醉了一瞬,忽的清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道:“听闻先生乃是风雅之士、文林之仙,在府中收藏了许多古籍孤本,字画经书,而在下不过是粗人一个,就不打扰先生赏画了。”
诸葛先生最爱的是:琴、棋、诗、书、画。
这一点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不知是什么人,竟舍得一千两金子只为送一幅画来。
诸葛正我出神了一会儿,见扈十三要走,客气的留了一下,不经意中道:“雇主可有留下姓名?”
扈十三的脊背一凉,道:“未曾留下姓名。”
说罢,他擦了下额上的冷汗,仿佛有一只老虎追在屁股后一样,千恩万谢、马不停蹄的告辞了。
诸葛正我沉吟了片刻,一边在白玉小桌上展开画卷,动作比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上更轻柔,一边轻叹一声,道:“去一趟旧楼,让铁手过来看一看。”
他的身旁立着一个绿罗裙女郎,柳腰纤纤,正是神侯府的大总管严魂灵,闻言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把铁手带到了正厅上。
铁手许是才练完功,只穿了一身玄色铁衣,葛色长袍,看起来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目光中有一股令人心生好感的暖意,行了一礼,道:“世叔。”
诸葛正我微微一笑,道:“不必拘礼。”
他招了一下手,示意铁手上前一观,自己也敛目望向这出自不知名方士之手的美人图,一手抚着银白的胡须,神色之中说不清是悲悯,还是惋惜。
“这是……?”
铁手几步走上前来,往常不是没有人给诸葛正我送来珍贵字画,可先生一向赏过之后就退还,绝不留下,这一次破例收下,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他心下转过了几个弯,正在奇怪之时,忽的闻到一股不知名的幽香,低头看去,不由心神一震。
大雪压枝头,点点红梅落于雪上,一个披着毛绒斗篷的美人立在雪中,乌发如云,美目流转,手持一截落了雪的梅枝,唇上一颗殷红如血的小痣。
右侧还题了一行小字:女人皮上胭脂痕,骨头为笔画作坟,夜半分金面带笑,人心岂有鬼魅真。
“……”
铁手行走江湖多年,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可哪一个也不及这画上的女子,只寥寥几笔,勾勒出三分神韵,就能让天底下的男人看一眼就方寸大乱。
诸葛正我抚了一下银须,并不言语,待铁手回过神来,这才微微一笑,询问道:“看出什么了?”
铁手苦笑一声,低声道:“弟子惭愧。”
这一句话出口,他的目光已十分清明,也就发现了画卷的不同寻常之处,伸手一抚,不由“咦”了一声,道:“这画纸雪白柔软,不像是寻常纸张。”
诸葛先生的银眉低垂,神色淡淡,口吻之中有说不出的复杂,叹道:“不错,这并不是纸,而是一张经过秘法炮制的人皮,还是一张女人的皮。”
铁手惊道:“什么!”
诸葛正我道:“若我猜的不错,这皮还是从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身上活剥下来的,这股清幽的香气,也不是什么香料,而是女人皮肤上的香气。”
这话一出,仿佛在隆冬腊月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骇人的凉意一丝一缕的渗到了骨头缝里。
铁手的目光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不要看他的名字叫铁手,就当他是铁石做的心肠,恰恰相反,他是个再温柔、也再好心肠不过的人了,听到这样残忍的事,实在没法叫他不难过。
他的一双眸子本来温暖得如一盆炉火,此刻却深沉的不见底色,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这样残忍,做下如此惨案竟还有胆量把画送到神侯府。”
严魂灵也是女子,只想一想这样的惨状,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女人在这世道上可真是不容易,只是活下来就已经费劲了一身气力。”
说罢,她走上前来细细察看了一番,道:“这木匣的纹理直而均匀,应该是槐木的心材,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用它来装美人皮是否有些草率了?”
那美人图是以妙龄女子的人皮所制,画中女子似喜还嗔,宛若真人,且触之柔软滑腻,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而槐木心材的市价才十五文一尺。
铁手在心中喟叹了一声。
他的语气宁定温和,似乎下定决心要去做什么事一样,一双虎目里有亮堂的、让人觉得无事不可成的光,道:“不错,这案子正可以从此处去查。”
严魂灵一听大惊,道:“你疯了?这是二三十年前的案子了,死者是谁都不知道,去哪里查。”
铁手微微一笑,心中却生出一股奇特的、涓涓的暖意来,道:“难是难,可我既然看见了,就要去查,否则岂不是对不住这位姑娘枉死的冤魂?”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向秉公行事,要他知晓这样的惨案却不还死者一个公道,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正我道:“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了。”
他这个弟子一向个性温厚,且心肠软,是最见不得人受苦含冤的,如今无情几人不在府中,且铁手又常与字画为伴,把这件事交给他去查正合适。
铁手道:“世叔有何吩咐?”
诸葛正我一抚长须,道:“威远镖局的人一时不会离开汴京,老夫已命府内的人手去查,在两三日之内大概就有眉目,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了。”
说罢,他将画卷小心合起,放回木匣之中,然后将这价值万金的美人图郑重的交到了铁手手中。
铁手所住的地方,是神侯府南面的一处旧楼。
旧楼中收藏了不少古籍、经书和稀奇古怪的字画,除了几个师兄弟之外,平日里几乎从未有人光顾,日出日落,只有数百座罗汉的泥塑与他作陪。
一回到旧楼,铁手的脚步似也轻快了几分。
天色已晚,一灯如豆。
人皮制成的美人图徐徐展开,在一阵甜腻的香气之中被人细细的抚平,这双手是多么宽厚,多么有力,那么此刻的动作就轻柔的有多么不可思议。
画上的美人披着毛绒斗篷,明亮的眸子里似乎含着泪水,欲语还休一般,也向画外的人望过去。
“……”
铁手叹息了一声,温声道:“对不住了,这位姑娘,为了给你申冤不得已行此冒犯之事,你若在天有灵,也请谅解,让我快些找到害你的凶手。”
不过是一张人皮,他的神色却这样郑重,可见平日里的秉性也十分和善,心肠比妇人还要柔软。
天色更深了,一阵阴风从门外刮过,灯火忽明忽暗一闪一闪,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自地下缓缓的升起,这炎炎夏日的夜晚,竟忽的起了大片雾气。
一片殷红如血的梅花落下来。
铁手伸掌去接,心中疑惑,盛夏时节哪里来的梅花呢?他的眸子不自觉的追寻到它来时的方向。
一个手持红梅的美人站在小桌旁,肌肤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美目流转,红唇香软,眸子里映出一片潋滟的水光,一颗殷红如血的小痣分外的勾人。
铁手呼吸一窒、心神俱震。
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人,一举一动有如艳鬼一样勾人,只要她笑一笑,叫人把心挖出来也甘愿。
而最让人惊讶的是,这女子赫然与人皮上所画的美人一模一样!若说有何不同,大抵是画师的笔力不足,摹不出十分神韵,只绘得出她三分容光。
“来呀。”
明暗不定的烛火下,美人幽幽一笑,伸出一只雪白的、如玉的手掌,柔柔曼曼的道:“过来呀。”
铁手:“……”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转目一看,人皮上画的美人果真也不见了,画中只剩下满地风雪与梅枝。
他实在是见过太多江湖上的风浪了,可遇上这样超出认知的事还是头一回,一时间不由得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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