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十


大年三十,沈家夫妇还是回了国公府过年。

        施虎惦念着去年这个时候热闹,总觉得这时雁行早该回来了,应该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才对。

        老来多啰嗦,女儿女婿都去云姨娘那帮忙包饺子了,不好拉出来聊闲话,干脆扯着小猴儿,抱着那只大丑猫,围着园子一瘸一拐溜达,絮絮叨叨说:“以前雁行刚到我家的时候,都还没你高呢,瘦巴巴一个,黑黢黢的,就那双眼睛格外亮,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我一开始没想教他学武,想着,好好养他长大,等他成人了,就给他找份闲差,买个宅子,再给他娶房媳妇,安安生生的,过好这一辈子就行了。”

        “可你不知道,他那小子可犟得很,嫌我不教他,就自己溜到我兵器库里,摸上一两件趁手的,夜里趁着人都睡了,到院子里偷偷耍。等我发现的时候,他那么小一个,连大枪都能舞动了,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学武,他说等他长大了,他要上战场杀蛮人,给他爹报仇。”

        施虎说到后面,眼眶有点发红,抹了把眼道:“犟啊就是,当初好好听我的多好,从什么军,弄到现在大年三十都不能陪老子喝一杯。”

        猴儿两眼亮晶晶的,明显听岔了重点,胸口一起一伏心潮澎湃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从军,好成为向秦将军那样的大英雄,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施虎:“啧,合着说半天都白说了,孺子不可教啊你这。”

        说完低头一瞅怀中大花猫,问:“你呢,听懂了吗?”

        太极:“喵。”

        施虎点头:“好孩子,有慧根。”

        另一边,云姨娘院中小厨房。

        施乔儿吃饺子吃这么些年,包却还是头一回,初时觉得实在难,上头的褶子好生难捏。但只要包成功一回,再包就顺手多了。

        云姨娘往簸箕上一扫,可以明确分辨出来哪个是自己包的,哪个是老二包的,哪个是女婿包的,哪个是自己那笨丫头包的。

        “跟个没长毛的耗子似的。”她忍不住发笑。

        施乔儿白眼一翻,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在说自己,手里的饺子顿时就包不下去了,气鼓鼓道:“什么叫没长毛的耗子!我明明包得就很好看啊,娘你一点都没眼光。”

        说着把手里的“小耗子”提给沈清河看:“相公你说,好看么?”

        沈清河停下手中填馅的动作,抬眸笑道:“好看。”

        施乔儿嘚瑟起来,下巴朝着云姨娘:“我相公说好看!”

        云姨娘笑出声:“你问他?你就算包成个犄角,放在清河眼里都是好看的,你还不如问问那只大花猫呢,笑死了要被你。”

        施乔儿一呼气,盯着手里的饺子恨恨道:“不行,不能让你们将我看扁了,我这一年分明学做了好多菜的,今天晚上就给你们露一手。”

        老二悄声补刀:“能分清酱油和醋吗?”

        施乔儿炸毛:“施玉瑶你又开始了!”

        夜里,国公府上下灯火通明。

        施乔儿在沈清河的“微微”帮助下,成功做出好几道菜肴,端到饭桌上把施老头稀罕得不行,大有一筷子不动把菜供起来的架势。

        自从流言蜚语平息过去,长公主现身的次数比以往要多了些,今年年夜饭甚至没等云姨娘过去软磨硬泡,自己便随着婆子出来了,把施乔儿高兴地直喊“母亲”,声音脆生生甜津津的,任是尊石头也被她喊化了,长公主原本有些平淡的神色立即柔和不少。

        人一多施虎酒瘾就犯,老大老二家的都不在,听老丈人酒后吹牛这活儿,照旧落到沈清河身上。

        沈某人别管在家与他娘子独处时有多不老实,一出门面对长辈老丈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端得一副温文尔雅老实知礼,老丈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丈人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立马说东边不存在,把施虎哄得就差找不着北了,两边胡子都颤巍巍跟着笑。

        夫唱妇随,云姨娘这边也有点喝大了,拉着长公主的手便与老二老三摆龙门阵子,绘声绘色道:“当年国公府的婆子上我家去,说若是抬我给国公爷当妾,我会有何想法,我一听我就不乐意了,虽然咱家里穷吧,但是咱们人穷志不穷啊,我张嘴我就说……这起码得五十两彩礼,然后那婆子就回去了。我还心想我难道是要多了?这不应该吧?国公府啊,五十两都拿不出?实在不行咱们四十五两也能再讲讲……”

        “哎你们俩丫头别笑啊,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你们俩从小锦衣玉食的,哪知道我那时候的苦,我家里又没个兄弟姐妹,爹娘都死了,杀猪虽能赚钱养活自己,可我能杀一辈子的猪吗?我总不能到老了提不动刀了,就等着饿死吧?其实那时候上我家提亲的也真不少,但我长得好啊,年纪又轻,还能没一点心气儿在?那些手里有两个臭钱的破落户,买斤猪肉,鬼爪子就敢往人手上摸,我是看不上他们的,纵然是死了也不能把自己便宜了那种货色,至于好人吧,好人也有,但家里又太穷了些,我都已经那么穷了,总不能再嫁个揭不开锅的……”

        云姨娘又喝了口酒,爽快地呼出口气道:“后来,后来太太就亲自带人上我家去了,下了五百两的聘银,五百两啊!我真没见过那么多钱,还有好多的绸缎,首饰,都是给我的。那时候乡下正闹猪瘟呢,我杀猪都快杀不上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上街讨饭了,一下子,天上就掉那么大一块馅饼。我记得好生清楚呢,那时候太太还问我是否考虑一二,毕竟是良籍做妾,难免委屈。我说我才不考虑呢,你今日就将我抬进门我也乐意,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只想有钱花,吃饱饭,遇到灾年穷人家典妻当妻的多得是,做妻也好妾也罢,摊上个不是人的东西,都得认倒霉,可镇国公不一样了,他可是个大英雄……”

        说到此处云姨娘声音低了低,眼神瞥了老头那边一下:“别让你们爹听见,老东西又得意。”

        乔儿和玉瑶都噗嗤一笑。

        “从那以后,我就入了国公府了。”云姨娘醉醺醺的,一下一下摸着长公主的手,“还生了个娇娇气气的小老三,性子一点都不随我,天哟,小时候那个能哭啊,一岁之前一场整觉没睡过,你爹抱着你一哄哄一夜,第二天早朝都没法儿上,天天给陛下编瞎话,不是今天腿疼就是明天腰疼,抱闺女来回晃的时候倒是没见他疼。”

        施乔儿捂嘴嗤笑一声,再看她家老头时眼眶有些发红,鼻子也酸酸的。

        玉瑶听到这,忽然道:“我有点好奇。”

        云姨娘:“好奇什么?”

        玉瑶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她,笑道:“太太当年怎么想到把你老人家抬进府的?”

        话一引到这,云姨娘也有些纳闷起来,干脆转头问:“是哦,这些年我光顾着享福了,也没问过,当年您放着那么多小官家的千金不要,怎么想到把个杀猪匠家的闺女弄进门了?”

        长公主也微微有些诧异,轻声细语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云姨娘摇头:“这真没有。”

        长公主垂眸,回忆着:“好像是我当时从宫中乘车出来,半路听到街上好大的吵架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你拿着杀猪刀,把一个小混混模样的人物踩在地上,刀尖对着他,嘴里骂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你那副样子我从没忘过,当天回去,我直到睡觉时都还想着,想这女子身上的那股劲儿太新鲜了,眼睛一看见,就跟身上凭空腾出好大的力气一样,若有个这样的人整日对着,或许府中也能多些朝气,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考虑了两日,拿定主意后便遣了婆子去打听一番,确定了你无婚配,又差人去问,得知了你的意思,然后才亲自登门提亲,迎你入府。”

        玉瑶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捧腹笑道:“你们别告诉我,这从头到尾,直到姨娘进门,我爹回家见到了人,才知晓自己多了个小媳妇?”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确实忘与他说了。”

        这下连施乔儿都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边笑边道:“突然感觉爹爹有点可怜,这媳妇儿到底是给谁娶的嘛!”

        这时施虎听见提到了他,从桌子对面大嚷一声:“干什么呢!娘几个是不是又偷说我坏话了!”

        云姨娘嚷嚷回去:“说你坏话还用偷着?您老当年喝醉,抱着个大白狗当白龙马骑的事儿,咱整个国公府上下还有谁不知道?”

        施虎老脸一红,咳嗽一声:“胡说!没有的事!”

        “啊对对对,没有没有……哎哟把那狗给吓得啊,从那以后见人就躲,感觉神志都有点不清了,合该找个神婆看看的。”

        全场哄笑,只有离老丈人最近的沈清河不能笑,憋笑憋到手掌心都快掐出血了,时不时向他娘子发出求救的目光。

        可惜小乔儿现在正说笑开心着,压根没往他那张望过。

        啧,过分,明明昨晚还说他是她的亲亲相公的。

        约又过了三刻钟,眼见要到放鞭炮的时候,婆子笑着端着食案进来吆喝:“长寿面来喽,寿星在哪呢?”

        施乔儿立刻举手:“我!我!”

        看着施乔儿吃面条,云姨娘不由得热泪盈眶,又是好一通感慨:“时间过得是真快啊,刚生出来的时候,还没个巴掌大,养不养得活都不好说,现在一下子就长到十八岁了,嫁人都嫁两年了……等等,两年?”

        云姨娘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点不对劲,凑过去鸟悄儿问了施乔儿一声:“你们都成亲两年了,怎么半点动静没有?我可告诉你,趁年轻该调理就调理,别拖到后面拖成个麻烦,后悔就晚了。”

        施乔儿一听这话就烦,没好气地一抬眼道:“别问我,问你女婿去。”

        还不是他沈清河擅长悬崖勒马。

        云姨娘一愣,大惊失色道:“沈清河有毛病?”

        施乔儿一口面喷了出来。

        好难,好难,想安心过个年好难,想安心过个生辰也好难。

        “我不吃了!我要去放鞭炮!”施乔儿忍无可忍一起身,朝沈清河那一吆喝,“相公!陪我去放鞭炮!”

        沈清河如遭大赦立刻起身:“好。”

        云姨娘纳了个闷,旧愁没解新愁又开:“你不是最怕鞭炮响吗!你放什么鞭炮啊你!”

        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就往外跑:“我傻啊!我不会捂耳朵吗!”

        一副自己有多聪明的样子。

        一家子人年夜饭是在外宅吃的,膳厅刻意离大门近了些,吃饭时听到其他人家的热闹动静,也好沾染些年味儿。

        施乔儿不见得有多想放鞭炮,纯纯因为听她娘唠叨听烦了,便想带着她的亲亲相公出来透透气。

        虽说过了三十就是开春,但外面还是太冷,一出门施乔儿就忍不住贴到沈清河身上了。忙碌了一年,家中婆子丫鬟小厮们也该好好吃个年夜饭,此时早都聚集到膳堂吃喝了,正好方便了二人,手牵手躲到无人处腻歪了一会儿,随后才慢悠悠去向大门口放鞭炮。

        鞭炮由沈清河拿着,施乔儿跑得稍快了些,要去给她相公开门。

        不料厚重的大门刚被拉开,施乔儿扑鼻便闻到一股血腥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被快步上前的沈清河一把拉到身后,听他语气严肃道:“大年三十夜无故登门,敢问几位来者何人?”

        门外的一行人看状是刚刚下马,马很瘦,肋骨分明,似乎日夜不休行了许久的路。

        为首的那个就站在门口,身披冷胄,怀中又抱一身甲胄,头发散乱,面庞消瘦,神情在明暗交界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听他用带着哽咽的沙哑嗓音道——

        “我是秦将军身边的副将,我叫梁行,上月蛮人突袭大营未果,落败潜逃,秦将军带兵追入阴山脚下,中了他们的巨石圈套,已经……以身殉国……”

        作者有话说:

        假死假死,我是he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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