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一烟花(上)
邮轮不定期会有相当惊艳的烟花表演。
要挑晴朗无风、水面平静视野最好、海最寂泊辽阔的晚上。烟花在夜空里绽开,五光十色映在水上,绚烂热烈地一口气挤满视野,能让人在一瞬间怀疑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烟花转瞬即逝,正慢慢还债的明小先生把画架支在阳台,一直想找个最合适的机会,把短暂的瞬间记录下来。
但到了最后,这幅画落笔的时候,却和预计的有了些许差别。
……
荀臻来找明炽做回访,对这幅进展到一半的新画相当好奇,临走的时候还偷偷找明总管打听∶“画的是烟花表演吗”
作为第一个抢先抱到明船长的朋友,荀院长得偿所愿拿到了票
偏偏时间不赶巧,接连撞上几场必须出席的国内外研讨会,荀臻迟了一周才终于脱身,紧赶慢赶去附近港口上了船。
像这种问题,原本是该找明炽本人问的。
明炽是那种相当给团队省心的术后病人——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状况,定时复查、主动配合回访,恢复速度也相当叫人惊喜。
要是不考虑经常在复健的时候努力过头、总忘了休息放松,这种表现应该拿到科里去做个模范表率。
所以,当然也不是荀臻这个大夫的来访不受欢迎。
实在是那间起居室太安静,氛围太不适合打扰,更完全不适合逗留。
荀臻把量表检查了一遍,满意签上字叠起来收好,还不由自主想起刚才见到的情形。
其实也的确没什么特殊。
只不过是明先生结束了工作,正陪着家里的小先生画画。荀臻来做回访,两个人就一起停下来招待他,明炽还给他泡了茶。
这样描述出来,的确就显得相当普通和平淡。……
但要是当时坐在那个沙发里,等着淡白的水汽和茶香一起升腾起来。看明炽专注地撇争茶沫、封壶分杯,再看明先生专注地看明炽封壶分杯,就会油然觉得这片空间里的第三个人相当多余。
在那个房间里,由于工作原因、没来得及带夫人上船的荀院长灌了三杯茶,看了一圈阳台外的风景,欣赏了半天那幅还没完成的画。
终于等到明炽填完了量表, 荀臻主动抓起量表告辞拔腿就走, 顺手体贴地帮忙带上了门。
………
荀臻回过神,看到明禄探寻的神色,反应过来“画没问题。”
"结合之前画风、构图和色彩的变化看,他的状况很稳定。"
荀臻结合明炽回答的结果,纯从心理角度分析“以后大概用不着经常来做量表了。”
明禄点了下头,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不是烟花秀。”
"怪不得。" 荀臻最后的一个疑惑也解开, 又实在忍不住好奇, "那是什么"
荀臻上船的那天,刚好赶上一场烟花秀,对那片叫人目不暇接的绚烂印象深刻。
表演的气氛可没这么冷清, 烟花热热闹闹竞相挤满天空, 半边天都是亮的, 邮轮的雪白船身都被映得五彩斑斓。
明禄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抬头打量他。
荀臻愣了下,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明总管”
“荀院长。”明禄拿过把椅子,“坐。”
明总管检查过时刻表,拿出怀表看了下时间,放回口袋里∶ “这件事要解释起来,可能有些长。”
……
事情要从荀臻上船的那个港口说起。
船走了一周,泊进航线里固定的换客港口,有旅客在那里上船和下船。
在那个港口上船的不只有荀臻,还有一辆车。
一辆和当年任夫人送的车同型号、同条生产线、同期出厂,一应配置完全相同,限量款的收藏用车。
“这款车很抢手,当初任夫人就是托我们订的。”
那家跨国珠宝集团的继承人来送车,给明禄解释∶“我当初看着好看,自己也订了一辆,这些年一直光是收藏,还没上手开过。”
他这次有生意要谈,没有上船旅行,但谈生意的地方恰好离这里不远,所以顺便把那辆车带了过来。
一起来的还有早已上了年纪的集团创始人老先生。
老先生年近九旬,身体还相当硬朗,这两年一直跟几个忘年交的朋友去世界各地周游采风,正好来这里看海。
“没和老爷子说那些事。”继承人对明禄说,“听说小朋友在,老爷子就想见一面,吃个晚饭聊一聊天。”
“正好,老爷子说了,上次的设计灵感是从小朋友的画来的。”
继承人笑了笑“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或者是报酬,或者是利润分成,还要他亲自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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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炽听禄叔说了晚餐的事,带着毯子去书房,找先生睡了一下午的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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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前,明炽特地又冲了个热水澡,没带手杖,跟着禄叔下船去了定好的餐厅。
老先生的确不知道那些事。
他年纪已经相当高,早过了要操心人情往来的时候,生意也已经交给年轻人,只是偶尔还亲自操刀做一两组珠宝设计稿。
这次的设计和新开采的那片钻石矿相关。那片矿区出了不少鸽血级的红宝石,颜色纯净饱和度浓烈,整体的品质都相当高。
老先生正斟酌设计方案,正好收到了从明家寄来的那幅《落日》,立刻有了灵感。
整个晚餐的时间,他们聊的大都是些有关色彩的灵感。老先生和朋友又讨论一阵,提出了几个新的设计思路,依次拿来问明炽。
明炽领悟得相当快,听过讲解就立刻摸到门道,被问到自己的看法,也边想边试着开口。他对设计毕竟了解不深,说出的看法难免不够专业。但同样也因为不受惯性思路拘束,让前辈们都相当惊喜,抓着他聊了一整个晚上。
一顿饭吃到连月亮都西垂,几位朋友还没聊到尽兴,被老先生拿拐杖一个个戳走,留下小朋友单独再谈几句。
老先生说要看海,明炽扶着他来到露台,忽然被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手腕。
……
月色阑珊,老先生的视线依然犀利明亮,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任霜梅过世以后,那个会被她带来聚会喝茶、会被她扶着脊背轻轻推出去聊天的孩子,也再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一晃就是十年。
在上了年纪的人看来,十年其实并不久,毕竟放进整个人生里,也不过就是不那么长也不那么短的一小段。
但上了年纪的人就很容易怀念,就像今天让明炽来的这次晚餐。
来见明炽的这些朋友,当年也一样坐在桌上,半开玩笑地打着趣考那个孩子各种问题,又被远超预料的回答引得相当惊讶和欣赏。
朋友还是那些朋友,年纪爱好都各异,兴致来了就凑在一起聚上一段时间。
这个孩子好像也和当年一样,没在这十年里沾上任何令人不快的特质。还是和过去不变的纯净透彻,只不过比那时更沉静和稳重。
唯一的变化,好像只有已经不在的任霜梅。
“你寄来的那些画。”
这样过了一阵,老先生才开口∶“我都看过了,每张都很好。”
明炽的眼睛轻轻亮了下。
这些年,他一直和老先生保持通信。明炽把画寄去,老先生也会寄回信给他。
那些信都还在, 被仔细保存妥当, 明炽每一封都重新看过, 老先生每次都会对他的画给出相当专业的意见和点评。
创始人爷爷对他完全不像对学生那样严格,每次的开场白都是"每张都很好"。
明炽从口袋里拿出便签和钢笔,想要记录下来,却被老先生按住手臂。
“今天不谈画。”老先生示意他可以收起笔,“我们已经谈过够多的画了,太多了。”
老先生说∶“我们谈谈你。”
明炽正要收起纸笔,闻言怔了下,停住动作。
“你在想事。”老先生端详着他的眼睛。
“你在想,寄给我的画应该没搞错顺序,画风的变化很合理。”
老先生看着他“一个天赋斐然的小朋友,遇到了一些难过的事,顺利度过,顺利长大。”
“就是这样。”明炽弯了下眼睛, 把便签放回口袋, “爷爷, 我现在过得超级好。”
老先生也笑了笑。
这句话也和十年前一样————那时候他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天赋,想把这个叫“火苗”的孩子从任霜梅那里带走。
这个孩子既然亲缘疏远,可以寄宿在自己家里,跟着自己学习设计、在国外上学和生活,以后也做设计师。
他发现小朋友对汽车玩具有兴趣,就告诉小朋友,家里有一车库收藏的车,都可以玩,来了家里生活会超级好。
当时不光任霜梅不同意,抱着小朋友说什么都不放手,小朋友自己也绝对不同意。小朋友规规矩矩地鞠躬道谢,又努力严肃地睁大了眼睛,认真看着他。
“爷爷。”小朋友用力攥着任霜梅的衣角,挺胸昂头站得笔直,骄傲得不行,”我现在就过得超级好,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老先生还像当初一样,抬起手,慢慢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
“已经长大了,有了让自己过得好的能力,不用再被保护和照顾。”
老先生说“这一点当然毋庸置疑。”
他话说得慢,在面前的年轻人眼里看到一模一样的小骄傲,不由笑出来,轻摇了摇头。
“我听说,霜梅送你那辆车坏了。”老先生轻声问“怎么弄坏的”
明炽回过神,垂下视线,认真想了想。
他其实已经想不起这件事,但联系起前因后果,加上手机里存的那些图片,大概也能猜得出∶“我没保护好它。”
“应该是我保护它的。”明炽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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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缓缓摇头“没有什么比人更要紧。”
“霜梅当初其实还给你留了一辆车。”老先生说,“你知道的,当时就是托我们订的车,一起订了两辆,就是为了防备这种事。”
明炽怔了怔。
他认真看着老先生,手指慢慢屈起来,攥了下,然后抿起嘴角摇头∶“应该不会。”
姨姨不会给他特地去留第二辆车。
因为如果没有意外,他绝不会让第一辆车坏掉。
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意外,实在来得太叫人全无防备、不可预料,即使是姨姨也不可能在当初就想得到。
“是叔叔当初还订了一辆”明炽想了想,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爷爷,请问——”
他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冒昧。但那辆车是限量款,大多出厂就被买去收藏,后来就再没有复刻过,即使是加价也很难再买到。
“请问……叔叔常开它吗”
明炽深吸了口气,他从没向人提过这种要求,现在几乎有些局促“我——”
老先生静看了他一阵,见他依然说不出这句话,叹了口气。
老先生招了招手,示意明炽走到露台前来。
“上次那套设计的灵感来源,是你那幅《落日》,应当给你分红或是报酬。”
老先生主动提起这件事,又温声问“想要什么”
明炽怔了下,摇头“爷爷是我的老师。”
“什么都不要。”
老先生点了下头,握住他的手腕∶“编出来的安慰,一眼就能看穿。”
“想自己掏钱买那辆车,但也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我记得,霜梅用很大力气纠正你这一点。”老先生走到露台的栏杆旁“想要的东西,是可以开口说的。”
明炽被他拉过去,也自我反省,觉得这一点上的确是比十三岁的自己差了不少。
他索性也横了横心,深吸口气正要开口,抬头时余光划过露台下方的停车场,却忽然怔住。
明炽转过去,他控制不住地仔细看了看窗外的停车场,又回过头来看爷爷。
“霜梅用了很大力气,来纠正你这一点。”
老先生说“你是我见过最听话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忘掉她教你的东西,不会这么多年做不到她的期望。”
“所以今天我第一眼见你,就在想。”
老先生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放在明炽的手里∶“这个小朋友,他长大的时候,世界对他很不好。”
明炽握住那串钥匙。
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直到被钥匙硬硬抵在掌心,才终于想得起摇头。
明炽慢慢地摇头“不是的。”
“不是的,爷爷。”明炽低声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他牢牢攥着那串钥匙,弯下腰去鞠躬。
“这是你的报酬。”
老先生在他开口道谢前打断,提醒他∶“记得霜梅教过你的东西。”
明炽用力把话咽回去,又攥了攥那串钥匙,忍不住抿起嘴角,耳朵红起来。
老先生笑了笑“小朋友。”
小朋友的嘴角扬得落不掉。
小朋友已经长得很高了,不再被人牢牢抱着揉耳朵,也不再有衣角拽,但依然挺胸昂头,骄傲地站得笔直。
明炽站得笔直,他轻声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他把那串钥匙攥得太紧,蜷起手指时,一不小心碰下了遥控的按钮。
明炽太熟悉这辆车的遥控,察觉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抬头,快步走到栏杆旁看过去。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车停在不远处。
停在他只要快跑过去,要不了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
那辆车接受到讯号,清脆地响了两声,车灯忽然亮起来,把前面的一片地面照得通明。
大概是某种小朋友才会有的、相当孩子气的幻觉。
藏在衬衫里的吊坠烫了下,在心跳里轻轻碰他的胸口,和他打着招呼。
他的车在夜色里闪了两下车灯,对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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