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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卷贰


我,还记得。

        她在时的模样。

        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着信。

        我,还记得。

        那个人,以及微笑着的母亲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一定。

        至死也不会忘记吧。

        代笔者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职业。

        曾由于自动书记人偶(automemoriesdoll)的普及一度濒临消亡,但因为是古老又美好的职业而深受人们喜爱,才得以保留至今。

        现在盛行的是机械人偶的代笔者,但也招致了那些偏爱旧时工作方式的人们的批评。

        安·麦格诺利亚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热衷于怀旧之人。

        自然卷曲的柔顺黑发下是长着雀斑的脸,有着瘦小身体的母亲和女儿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在富裕人家,接受大家闺秀的教育,即使是结了婚、上了年纪,看起来也依旧像是某家的大小姐一般。那咯咯的笑声配上温软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天真无邪。

        安回想起来,总觉得母亲若是到了今天,也依然还会是个少女的模样。

        虽说什么事都做不好却又总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每当她又兴致勃勃地喊着「好想试试这个啊!」的时候,安就会惊讶地应道「哎呀哎呀又来啦!」。

        从游艇到遛狗场,从拼布刺绣到东洋传入的花道。因为学习这类技艺而愈发地有少女情怀,去看舞台剧时也必然选择恋爱剧。

        她尤其喜欢蕾丝和缎带,所穿的衣服都是些有着童话里公主风范的礼服和连衣裙。因为喜欢亲子装,她还要求女儿安也与自己同样穿着打扮。

        岁月流逝,母亲也不再年轻,但依然穿着缎带的衣裙。安有时会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却从未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爱着母亲,远远超过对自身的重视。自小她就确信着,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并不强大的母亲。

        她就是如此盲目地爱着母亲。

        当她最爱的母亲身患重病而时日无多,安与自动书记人偶相遇了。

        与母亲之间明明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往事,但每当安回忆过去,想起的总是那奇怪的来客造访的几日。

        「那家伙」是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到来的。

        笔直的道路沐浴在暖春明媚的阳光中。路边的积雪已渐消融,花儿随着微风温柔的吹拂轻轻摇曳。

        安望见了「那家伙」自庭院中走来的身影。

        母亲自家族继承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洋馆,坐落在丘陵之上。

        白色的外墙,青色的屋顶,在高耸的白桦树包围间,仿佛神话插图一般的优美画面。

        洋馆的所在远离繁华的街道,周围也看不到其他人家。因此当有客人到访,从窗口马上就能注意到。

        「那是……什么啊。」

        颈间系着淡蓝条纹丝带、身穿百褶连衣裙的安,虽然容貌有些朴素,但很惹人怜爱。此时她睁大了暗褐色的双眸,眼珠子仿佛是要瞪出来一般。

        将视线从沐浴着阳光走来的「那家伙」身上移开,安踩着花饰的漆皮靴从庭院跑回家中。穿过宽敞的玄关,沿著墙上挂着家族肖像的螺旋阶梯上楼,她猛地打开装饰着粉色蔷薇的房门。

        「妈妈!」

        自床榻上微微起身,母亲责备着气喘吁吁闯入的女儿。

        「安,不是说过进屋前要先敲门么。还有问候。」

        被批评的安心中委屈,却还是提起裙摆,屈膝行礼。

        虽说看起来像是位小小淑女,事实上,此时的安还只是个幼童,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七年。胖乎乎的手脚、圆润的小脸蛋儿,看起来娇嫩可爱。

        「妈妈,失礼了。」

        「没关系。那么,怎么了?又在外面发现了奇怪的虫子么?没带来给妈妈看看呢。」

        「不是虫子啦!有只人偶走过来了啊!那个、虽然说是人偶但是很大、像是妈妈喜欢的瓷娃娃写真集里的女人偶喔。」

        安结结巴巴地、像是连续咳嗽一样说着。母亲听后开口轻声道。

        「是女性的人偶。」

        「妈妈!真是的!」

        「作为麦格诺利亚家的女儿,言语要优雅美丽。来再说一次。」

        安不满地鼓起脸颊,勉强改口道。

        「有个女性的人偶!她走过来了!」

        「啊呀,是么。」

        「我们家前面这条路上平常不是只有车子吗?既然徒步就是在附近的共乘车站下车的。在那里下车的人肯定是我们家的客人吧?」

        「是呢。」

        「因为这附近一直什么都没有嘛,总之,她是来我们家的!」

        安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天演的是名侦探嘛。」

        不同于像连珠炮一样说着的安,母亲语气轻缓。

        「才不是演呢!喏,门窗都关上……那个人偶……为了不让那个女性的人偶进来!不用怕哟,我会保护妈妈的。」

        望着干劲十足地挥舞着胳膊的安,母亲禁不住苦笑。想必只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但还是陪她玩一下吧——这样想着,她便拖着长长的浅桃色睡袍缓缓下了床,走到窗边。

        阳光中,仿佛能透过睡袍看见那之下羸弱的身躯。

        「啊呀,那不是自动书记人偶的女孩子么?这么说是今天到达呢!」

        「自动书记人偶……是什么……?」

        「等下再解释哟安,快帮我换衣服!」

        那之后的几分钟,母亲将教育女儿时的所谓麦格诺利亚家族的优雅全数舍弃,盛装打扮了一番。安虽然没有换装,但系上了与连衣裙颜色近似的发带。母亲穿上有着数层蕾丝褶边的象牙色礼服长裙,肩上披着柔和黄绿色披肩,戴着蔷薇形耳环。她将三十种花提炼而成的香水喷洒于空中,然后在其间旋转,让香气在身上缠绕。

        「妈妈,精神还好吗?」

        「比和外国王子见面的时候还要有精神哟!」

        这并不是玩笑话。

        母亲所选的,确实是只有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穿着的服装。看到这样的母亲,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真讨厌啊,如果没有客人会来多好。

        安的心神不宁并不是因为喜悦。

        通常当有来客时,孩子们都会紧张而期待著,但安却不同。

        自她朦胧懂事开始,就对那些来向母亲讨要钱财的客人深恶痛绝。母亲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对有客来访总是很欣喜,答应时也爽快。安虽然深爱着母亲,但对其糟糕的理财能力和薄弱的危机意识也难免感到困扰。

        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家伙,也是瞄准了家中的财产才来的吧?安不得不这么怀疑。

        最让安感到厌恶的是,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也能够确定那个女子是母亲喜欢的类型。母亲的心被自己以外的人夺去,仅仅这样就会让她感到不快了。

        「好想快点见面!」母亲说着,但门外的客人并不能听见,于是母女俩前去迎接。母亲只是走下楼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安便扶着她出门。

        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争相洒落下来。平日里只在屋内活动的母亲,那苍白的肤色显得愈发刺眼。

        ——妈妈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

        虽然在阳光下无法看清面容,但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皱纹。

        安的心针扎般地疼痛。

        没有人能够阻止绝症。

        虽说还只是个孩子,但安总有一天将成为主持麦格诺利亚家族的唯一继承者,因此早已从医生处得知母亲时日无多。同时也被告知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神明甚至对七岁的孩子都没有手下留情。

        ——这样的话,我希望直到最后都可以独占母亲。

        既然已经所剩无几,安希望这些时间能全部留给自己。

        女孩怀着如此心愿,她的世界中却出现了异物。

        「打扰了。」

        在溢满阳光的绿荫道上,出现了比阳光更加耀眼的人儿。

        在近距离看见「那家伙」的瞬间,安便确信她果真如预料中那样令自己讨厌。

        ——啊,这就是要从我身边抢走妈妈的家伙。

        为什么这么想?

        只能说,是看到她之后的直觉。

        「那家伙」,恐怕真的是个美丽的人偶。

        仿佛诞生于月光中一般璀璨的金发,碧蓝瞳孔中闪耀着宝石的光辉,饱满的唇瓣涂抹得明艳而红润。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下,是用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连衣裙,缀着不同于碧眼之色的祖母绿胸针。可可棕色的长筒皮靴下,步伐沉稳而端庄。

        她将手中的浅蓝与白色相间的条纹花伞和提包放在地上,在两人面前,以比安所知更加优雅的姿态行礼。

        「初次见面。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嘉登。」

        与姿容同样美妙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震惊于「那家伙」的美丽,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如梦初醒般回头看向身边的母亲。

        母亲像是坠入情网的少女般双颊绯红,瞳孔中尽是感动的光芒。

        ——看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安像预言家一样,直觉这位美丽的访客会将母亲从自己身边夺去。

        薇尔莉特·伊芙嘉登是近年被业界称作自动书记人偶(automemoriesdoll)的代笔者。

        安向母亲询问请她前来的原因。

        「因为想给人写信,但是似乎太长了,只好找人代笔。」

        母亲这样回答。的确,最近母亲连沐浴都需要依靠女仆。

        长时间写作确实太困难了。

        「但是,为什么是那个人……」

        「是美人对吧?」

        「虽然是美人没错……」

        「她可是业界的名人哟,虽然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容貌也是原因之一,但据说主要是她的工作非常出色!有那么漂亮的人在身边,我就能感觉很幸福的喔!而且可以和她两人独处,请她写信、为我朗读……就算我不是男性也觉得很兴奋呢!」

        母亲的性格就是对于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怀着敬意。安已经接受了薇尔莉特被选中的理由。

        「写信这种事,明明我也可以帮忙呀。」

        听见安的话,母亲困扰地笑了。

        「安现在还不能理解太难的句子吧,而且……是安不能写的对象喔。」

        这么一说,安多少明白了对方是谁。

        ——肯定是打算要给父亲写信。

        安的父亲,一言以蔽之,就是个不顾家的人。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从不工作,生活放荡。据说与母亲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但安完全不相信这样的说法。母亲生病后从不来看望,偶尔出现也是来将家中的古董名画擅自拿走转卖。是个只知道酗酒赌博的、不正经的男人。

        父亲出身于原本前景光明的门第,只是婚后几年,家族因为一次小买卖的失利而逐渐没落,自那以后经济方面都依赖麦格诺利亚家族。此外,传言那次「小买卖」的中心人物就是父亲。

        自从理解了一切,安就非常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即便是因经商失败而受挫,再次努力就可以了。然而父亲没有这样做,也从不关心看护病重的母亲,只是一味的逃避。因此,单单是从母亲口中听见父亲这个词汇,安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又是这样的表情……真是浪费了这么可爱的脸蛋儿。」

        母亲用拇指轻轻地揉着安紧皱的眉间,看起来为女儿对父亲的厌恶很是忧虑。虽然对方是那样过分,但似乎依然有爱情残留。

        「不要用这么不好的话说爸爸,他也不会一直当坏人的啦,现在也有想着变好喔。他一直是个踏实生活的人。真的哟。虽然走了点儿弯路,但只要我们在这里等着他,总有一天他会好好回来的。」

        安知道那天是不会到来的。就算他来了,她也不打算热情相迎。

        退一万步说,就算情况真是这样,那么明知自己的妻子因重病而反覆出入医院,却从没有来见过一面的这种行为,那就不是逃避现实了,只是因为不爱吧。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应该也是明白的。

        ——父亲什么的,没有也好。

        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在安的心中,称得上家人的只有母亲而已。

        因此在安看来,让母亲感到悲伤的,就算是父亲也是敌人。夺走自己和母亲共同时光的,即使是依照母亲希望前来的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她的敌人。

        ——妈妈是属于我的。

        破坏自己与母亲的世界的所有人,对于安而言,都相当于敌人。

        庭院中的阳伞下,摆放着老式的白色长椅和桌子,母亲和薇尔莉特就在那儿开始了写信。契约时间是一周,看来母亲确实打算写封很长的信。又或许是要寄给很多人。

        母亲身体依然健康的时候,经常在家中举办派对招待友人。只不过那时有过往来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再联络了。

        「就算写了也没有意义呀。」

        安没能靠近,而是躲在房间的窗帘后观察著两人。

        为了让安在她们写信时离开,母亲是这样说的:

        「就算是母女之间也需要隐私的喔,不是吗?」

        对于总是粘着母亲的安来说,这真是残酷的命令。

        「……到底在写什么呢,是给谁写的呢,好想知道啊。」

        用手肘撑住凸窗的边沿,安托着腮,叹了口气。

        送茶点的事都由女仆来做,所以现在的安无所事事。

        因此,她连装成乖女儿来探查内情这样的事都做不到。

        安只能远远看着。就像面对母亲的病时那样无计可施。

        「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虽然说着这样的台词,但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并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观察,不久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新发现。

        两人虽然是在安静地工作,但看起来是时而十分开心、时而又非常悲伤的模样。

        开心时母亲多半会欢快地笑着拍手。悲伤的时候则会用薇尔莉特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眼泪。

        母亲原本就是情绪起伏激烈的人。但即使如此,安依然觉得。

        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这样未免太过敞开心扉了。

        ——妈妈,又会被骗的啊。

        透过母亲,安体会到了他人的无情、冷漠、背叛与贪婪。

        而对于总是轻信别人的母亲则是无比地担心。适可而止吧,多少也该有点疑心啊。

        又或是,那个自动书记人偶——薇尔莉特·伊芙嘉登,拥有那样的力量。

        能让人交付真心的、不可思议的某种力量。

        停留期间,薇尔莉特被安排在馆内的客房居住。

        虽然母亲邀请她同桌用餐,但薇尔莉特却拒绝了。当问起理由时,她便冷淡地告诉安:

        「因为想要单独用餐,小姐。」

        真是个怪人,安想道。

        在母亲入院期间,无论女仆带去什么热腾腾的饭菜,她都不觉得美味。独自用餐竟然是这么乏味的事情。

        ——吃饭,不过这样罢了。

        薇尔莉特是在房中用餐的。安找到了前去送餐的女仆,说是由自己送进去。既然要了解敌人,自己不先去接触对方是不行的。

        正餐是烤得松软的面包,以鸡肉和各色豆类烹制的蔬菜汤,用蒜和胡椒盐翻炒的洋葱土豆,以及浇上调味汁的烤牛肉。甜品是梨汁牛奶冻。这是麦格诺利亚家一贯的菜单。

        这菜单堪称豪华,但安就是在如此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在她看来这不过是非常普通的晚餐。

        「妈妈忘记了的话也没办法。明天开始记得让要再多一些肉,还有把梨汁牛奶冻换成蛋糕。姑且……还是客人。」

        无论如何不忘待客礼数的意识,来源于良好的家教。

        「喂——吃晚饭了喔!」安走到客房的橡木门前喊道。

        她的手上端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餐盘。

        房内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不一会儿,薇尔莉特打开房门探出脸,安连忙说:

        「好重呀,快拿着!」

        「非常抱歉,小姐。」

        虽然她一边道歉一边迅速接过了餐盘,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孩子的眼中仍有些恐怖。

        薇尔莉特将餐盘端去房中桌上放好时,安从门缝间偷偷地观察着她的背影。女仆定时打扫的客房干净整洁。她看见床上随意地放着一只贴满了各国报关证的皮革拉杆包。

        包盖是开着的,露出了手·枪的一角。

        啊。这么想的瞬间,薇尔莉特回到门前,挡住了安的视野。安挪了挪身子想看仔细些,但马上就被阻挠了。两人像默剧一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过了不久薇尔莉特就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小姐……觉得枪很新奇么?」

        「那是什么,喏,那是真家伙?」

        对着满脸兴奋询问她的安,薇尔莉特无奈地答道。

        「……女孩子一人旅行,防身是必要的。」

        「防身是什么?」

        「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小姐。」

        微眯着眼的表情,一张一合的嘴唇,都让安的身体不住地发颤。如果她再长大一些,或许就能明白这是看得入迷的反应了。

        声音和举止都能让人陶醉其中,真是个有魔力的女人。

        比起薇尔莉特随身带枪这件事,更让安畏惧的是她的美丽。

        「……你、会射击吗?」

        安用手比划着持枪射击的模样,马上就被薇尔莉特纠正了手臂姿势。

        「请夹紧腋下,太放松的话会承受不住反作用力的。」

        「又不是真的啦。手指而已嘛。」

        「为了一些关键时刻,就算只是在玩闹也应该正确掌握这些知识。」

        这个自动书记人偶在对小孩子说些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能拿着那种东西的。」

        「持枪这种事情与男女无关。」

        安觉得这样干脆利落回答的薇尔莉特非常帅气。

        「为什么要带着枪呢?」

        「因为下一个工作要去的是纷争地带……请放心,在这里是不会使用的。」

        「那当然了!」

        薇尔莉特在安气势汹汹的话中听出了些许压迫的意味。

        「……这座宅邸中没有这种武器吗?」

        「普通家庭都没有。」

        薇尔莉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么有强盗的时候怎么办……?」

        似乎真的感到疑问一般,薇尔莉特歪着头。作出这样姿态的她,比平时愈发地像是一只人偶了。

        「真有那种坏人来的话马上就会知道喔。根本没有嘛。你来的时候我也是马上就知道了的。」

        「原来如此。人口稀少的地区犯罪率较低,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明明已经成年,但那因为学到知识而点头的模样,就像个孩子似的。

        「你这个人,总觉得吧……很奇怪。」

        安伸出食指,直指着薇尔莉特断言道。原本打算挖苦一番,却不想,薇尔莉特在这时第一次微微扬起了嘴角。

        「小姐,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熬夜可是女性的大敌。」

        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笑意,安不自觉地有些口干舌燥,便没能再继续说什么。那染上蔷薇色的脸颊诚实地反映了她的心慌意乱:「这、这就睡啦。你也是喔,再不睡的话妈妈会生气的。」

        「是。」

        「而且熬夜的话、不好会有妖怪出来的快睡了啦要注意喔总之——」

        「晚安,小姐。」

        安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便快步走开了。

        但是心中好奇的她,只走了几步又悄悄地返回。

        再次往半开的门中看去,便看到了薇尔莉特手握着枪的模样。薇尔莉特总是面无表情,因而难以从她脸上分辨情绪的不同。然而,此时偷偷望见的她的侧颜,即使年幼如安,也仿佛能从中读懂她的感情。

        ——啊,总觉得。

        总觉得,很寂寞的样子。

        那是与她的外表毫不相称的、刚硬而暴力的武器。安完全无法想象薇尔莉特使用它时的模样,然而它与那双包裹着黑手套的手却是浑然天成般的相配。两手握在枪的照门处,薇尔莉特用它抵住前额。

        无可挑剔的朝圣者,仿佛祈祷一般的姿势。

        而慢慢地走到走廊拐角处的安,听见了那句祷告。

        「请下达命令。」

        她毫无疑问是这么说的。

        安的心脏突然像警钟一样急速跳动着。

        ——脸上好热,热得发烫。

        为何会这样心如鹿撞?

        是因为薇尔莉特脸上露出了只属于成年女性的表情么?安连自己的想法都不太明白。

        ——真奇怪。明明是讨厌那家伙的,却又很在意她。

        关注与恋爱,不过一步之遥。

        喜欢和讨厌,诸如此类简单的反转,此时的安的确还不能理解。

        在那之后,安对于薇尔莉特的观察一直在进行。写信的工作似乎很顺利,信封的厚度不停地增加。大约是发现了在窗户那儿窥探自己的人,薇尔莉特的视线偶尔会闪过她的所在,这时安的心就狂跳起来。现在的安已经学会了平复自己的心跳,代价是每天·衣服都变得皱巴巴的。女孩儿在持续地改变。

        「喂、喂,叫你呢。帮我戴发带。」

        「明白了。」

        虽说母亲被夺走是很令人难过的事,她却没有太多的愤怒。

        「明明是面包但是因为太硬不能吃的话该怎么办来著?」

        「我想啊,把它放在汤里一起煮,就可以解决了对吧?」

        写信以外的时间,安一直追着薇尔莉特问这问那。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

        「我在,小姐。」

        不知不觉间,称呼已经从生疏见外的「你」变成了「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来给我念书、陪我跳会儿舞、去外边捉虫子呗!」

        「请告诉我先后顺序,小姐。」

        虽然有些应付不来,但薇尔莉特并不曾放着安不管。

        ——真是怪人。跟她待在一起,连我都变得奇怪了。

        心中有些懊恼,但安对薇尔莉特依然十分着迷。

        平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结束。

        在薇尔莉特刚来的几天,安的母亲还很有精神,但不久,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再次拉响了警报。或许是因为受了风寒导致了发热,最终连主治医生都被请到了家中。但即便如此,她和薇尔莉特的代笔工作也没有停止。母亲随意地俯卧在床,薇尔莉特则坐在一旁,继续写着信。

        因为太过担忧她的病情,安来到房中,打算说服母亲。

        不要再写信了。

        如果只是为了写信,而让仅剩的生命之火熄灭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种事情,安决不允许。即使被拒绝她也坚持闯入房间抗议。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写信呢?医生都说了不可以了!」

        「现在不写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写了。放心吧。我啊、你看……因为脑子不太好使,光是组织语言就会突然发烧呢。真讨厌呀……」

        母亲虚弱地微笑着,并没有当回事。

        这个笑容狠狠地刺痛了安的心。

        快乐的时光彷佛谎言般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现实。

        「妈妈,停下来吧。」

        即使十秒前还一切如常,或许三分钟后呼吸就会停止——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便是这样病重的母亲。安终于回到了这样悲哀的现实之中。

        「求求您,不要写了。」

        如果您会因此又开始发烧的话。如果您的生命会因此有所缩短的话。

        「求您,求您了……」

        那么就算是母亲希望完成的事情,也请不要再继续了。

        「别再写了!」

        长久的不安和抑郁此刻终于爆发,喊出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尖锐,连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那平日里不曾表露的任性,如今一口气宣泄了出来。

        「我说的话,为什么妈妈都听不进去?是因为比起我,更希望和薇尔莉特呆在一起?为什么都不看着我!」

        或许应当用更讨喜的措辞。却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

        安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责备一般说道。

        「我是……妈妈不要的孩子吗?」

        明明只是希望您能一直看着我。

        听到安的话,母亲睁大眼连忙摇头。

        「哪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呀。你怎么了安?」

        慌张的母亲想要讨好女儿。

        她伸手想抚摸安的头,后者却不情愿地躲开了。现在并不想被触碰。

        「我说的话您根本在没有听啊。」

        「……因为在写信……」

        「是比我还重要的信?」

        「怎么会有比安还重要的东西呢?」

        「骗人……」

        「没有骗你喔。」

        母亲说着忽然哽咽了,声音变得难过。即使如此,安并没有停止控诉。

        原本拼命压抑的那份不甘还是表现出来了。

        「骗子!一直都在骗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全都是骗人的!妈妈一点都没见好转不是吗!明明说过会好起来的!」

        说完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马上就后悔了。若是在平日里,争吵起来时母女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留情。然而今天却不同。烧得双颊透红的母亲原本还在微笑,此时那笑容却瞬间凝固了,沉默着不发一言。

        「妈妈,我——」

        看见母亲的模样,安慌了,方才的气势汹汹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不自在地用手捂着嘴边,不知该如何补救。

        「……安,拜托你,出去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

        母亲嗫嚅着,泪珠从眼眶溢出,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滴落。

        饱受病痛折磨时也不忘微笑的母亲,此时却在流泪,这让安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妈妈哭了。

        因为母亲是个从来不哭的人,所以安一直认为大人都是不会哭的生物。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更因自己犯了大错而慌张起来。

        ——我伤害了妈妈。

        明明自己是最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够守护母亲的自己,却害她哭了。

        「妈、妈……」

        安张口想要道歉,却被薇尔莉特像对付小狗一般赶了出去。

        「住手!放开!放开我!」

        然而抵抗是徒劳的,最终她还是被独自留在了走廊中。

        从紧闭着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母亲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

        她不安地紧贴在门上。

        「那个、妈妈……」

        ——对不起,害妈妈哭了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这样。

        「妈妈!妈妈!」

        ——只是希望您能保重自己的身体。然后……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哪怕只能争取一秒,也想要延长您的生命。

        「……妈妈……」

        ——只是这样而已。

        「妈妈!」

        ——是我做错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在这样的孤独感中,又不断滋生出焦躁的情绪。安伸出拳头用力捶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破坏,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我太任性了吗?

        无力地等待着生命终结的母亲。

        被独自留下的女儿。

        ——是我太任性了吗?

        为了交代后事,在一息尚存时坚持写信的母亲。

        讨厌这件事的女儿。

        ——和我呆在一起,会令她这么抗拒吗?

        噙着的泪水终于到了决堤的边缘,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吼出声:

        「妈妈比起我更重视别人吗?!」

        用一听就是在哭喊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声嘶力竭地。

        「妈妈……不要写信了,让我陪着您吧!」

        她的哭诉表明了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就会哭闹的孩子。

        「如果妈妈不在的话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孤单单一个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妈妈在一起?如果从今以后都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求求您不要再写信了……现在让我陪着您吧!不要丢下我好吗!」

        没错,安只是个孩子。

        「……我不想分开……」

        她还年幼,无能为力。

        年仅七岁,只是一心依恋着母亲的孩子。

        「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面对上帝安排的命运,其实早就想要号啕大哭。

        「……小姐。」

        薇尔莉特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俯视着已哭成泪人的安。

        原以为会被冷漠对待,一双手却搭上了自己的肩。这温柔的动作多少化解了安的敌意。

        「我占用了本该属于小姐的宝贵时光,但这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请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要对夫人发怒。」

        「……因为、因为……因为啊……」

        为了与安平视,薇尔莉特蹲下身来。

        「小姐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以这样幼小的身体,却完全承受住了夫人病重的事情。平时也从来不抱怨,关心照顾着夫人。您是非常出色的人喔,小姐。」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更多地和妈妈在一起而已……」

        「这种心情夫人也是一样的。」

        薇尔莉特的话中只有安慰。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因为……她一直在给别人写信,比起就在身边的我,她对那个从来都不来探望的人更……来家里探望的人,明明没有谁是真的担心妈妈的!」

        ——所有人,都只想要钱而已。

        「只有我,只有我才真的一直在想着母亲的事!」

        那双暗褐色的眼睛,早已看透了用谎言粉饰的大人们的伪装。

        安的肩膀颤抖着,眼泪滴落在地上。因泪水而模糊不清的视野,就像是她感受到的世界的模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

        「明明是这样……」

        无论年幼的自己将要经历的人生有多长,在这刚刚起步之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充斥着伪善和背叛——她开始觉得,未来不要到来就好了。

        「明明是这样……」

        对于安而言的真实,只有手心中为数不多的一点。

        那是这个充满虚伪的世界中真正闪光的东西。

        只要拥有了它,无论遇到怎样可怕的事,都能够经受住。

        「明明,是这样的。」

        ——只要有妈妈在身边,明明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妈妈最爱的不是我呢!」

        她大声地喊道。薇尔莉特迅速地用食指按住了安的嘴唇。

        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声音倏然而止。鸦雀无声的走廊中,隐约能听见房门那边母亲的抽泣声。

        「您要发脾气的话,怎样冲着我来都可以,拳打还是脚踢都悉随尊便。但是……就算是站在保护您的立场,像这种会让您最爱的母亲伤心的话,还请慎言。」

        听到这样严厉的责备,安的眼中又迅速地溢满了泪水。

        「是我做得不好吗……?」

        压抑着的哭声,稚嫩而苦涩。

        「不,您没有做任何坏事。」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妈妈才会生病,再过、不久就——」

        就要死去了么?

        面对安的疑问,薇尔莉特平静地、用一种冷淡却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

        她用碧蓝的双眸,注视着哭泣的安。

        「不是这样的,小姐是非常温柔的人。和疾病没有关系。那是谁也无法预测的事。就像在我的机械手臂上要长出您那样柔软的肌肤,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一样。」

        「那么是神的错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们都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应该怎么办呢?」

        「总之,小姐您还是哭出来比较好。」

        如果不打我的话,那么把身体借给您依靠也可以,薇尔莉特张开双臂。机械手臂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仿佛在说,快来我怀里吧。明明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仿佛在说,抱着我哭一场吧。于是安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约是用了香水,她嗅到了花的芬芳。

        「……薇尔莉特,不要把妈妈从我身边抢走……」

        她将头埋在薇尔莉特的胸前,流着泪说道。

        「不要抢走我和妈妈的时间,薇尔莉特……」

        「只有几天了,请原谅我。」

        「那至少在写信的时候,让我也呆在一边。就算被冷落也行,我只是想陪妈妈……只是想陪着她,握着她的手而已。」

        「非常抱歉,我的委托人是夫人,不是小姐您。您的要求,我无法满足。」

        果然,大人都是最讨厌的,安想道。

        「我讨厌你……薇尔莉特。」

        「非常抱歉,小姐。」

        「……为什么要写信呢?」

        「因为可以传达人们的思念。」

        她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但是安仍然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难过得直掉泪。

        「即使不用……这样传达也可以啊……」

        安呜咽着,悔恨地咬住嘴唇,薇尔莉特只是无声地抱了抱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喔,小姐。」

        为什么呢。与其说薇尔莉特是在说给安听,不如说她是在告诉自己。或许正因如此,这句话从此深深地烙在安的脑海中。

        安·麦格诺利亚和薇尔莉特·伊芙嘉登一起度过的时间不过一周。母亲的信总算是完成了,薇尔莉特也在约定时间结束后静静地离开了宅邸。

        「你要去危险的地方了吗?」

        「是的,因为有人在那里等著我。」

        「不害怕吗?」

        「……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我都会赶到。这就是身为自动书记人偶的薇尔莉特·伊芙嘉登。」

        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想寄信给某人时,是否也能委托薇尔莉特——安没有问出口。

        万一,她死在下一个委托人那儿了呢?就算没有,要是自己想委托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样想着,安终究没有开口。

        送别的时候,薇尔莉特只回了一次头,朝她挥了挥手。

        薇尔莉特离开几个月后,母亲的病突然恶化,不久就去世了。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是安和女仆。

        合上眼之前,安反覆呢喃着自己对母亲深深的爱。

        母亲只缓缓点了头,「嗯嗯」地应着。

        在寂静春天中波澜不惊的一日,最爱的人离去了。

        那之后,安就开始忙碌起来。

        关于遗产,在与律师商讨后,决定在她成人之前冻结银行中的财产;关于学业,她请了家庭教师来家中授课——这片有着无数与母亲共同回忆的土地,她难以割舍——后来,她获得了学士学位。

        她一直没有再见过父亲。虽然母亲的葬礼他有到场,也不过只言片语的交流。

        在母亲离世后,过去的那些客人仍时常前来拜访,但一切索取钱财的要求都被安回绝了。

        虽然并不清楚自己的心境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但她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结束学业后,安成为了一名住家法律谘询师。

        收入称不上多高,但既然已经不需要女仆,只是应付自己的吃穿开销总是足够。她还与一位多次前来谘询的年轻企业家开始了一场小小的恋爱。

        她七岁丧母,但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挺过了悲痛,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因此,有许多人问她:

        「为什么你不会被挫折打倒呢?」

        而安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母亲一直在守护着我。」

        安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她的遗骨和家族的先人葬在一起。

        但是,安却说道:

        「母亲一直以来都在指引着我,端正我的行为。现在也是一样。」

        她之所以能笑着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

        这一切,都和她曾与薇尔莉特·伊芙嘉登共度的那一周时光密切相关。

        在母亲故去后,安迎来八岁生日时。

        一件礼物寄到了她手中。

        那是一只绑著巨大红色缎带的毛绒熊玩偶。

        寄件人署名是已经离世的母亲,礼物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八岁生日快乐,安。也许你要经历很多的悲伤,也许等着你去努力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但是,不要认输。也许你会因为孤独寂寞而哭泣,但是不要忘记这一点。妈妈我永远都是最爱安的哟。」

        信中字迹毫无疑问,是出自母亲的手笔。这时,薇尔莉特·伊芙嘉登的身影浮现在安的脑海中。这封信莫非是混在她所代笔的信件中了?

        但这样就不对了。当时,母亲虽然写了很多信,但都是由薇尔莉特执笔。莫非那个自动书记人偶连笔迹都能完美模仿?

        安心生惊讶,便去邮局询问,方才知道母亲与对方签了长期合同——每年到了安生日那天,一定会有一封寄给她的信。

        她还得知,写下这封信的人确实是薇尔莉特·伊芙嘉登,她所代笔的那些信件全都被妥善地保管著。

        安问起这将会持续到何时,邮局却告诉她,由于合同保密的缘故,他们不能透露。但在那之后的每一年,信件都会如期而至。

        即使是到了十四岁。

        「你已经是一位出色的淑女了吧。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男孩子了呢?你的言行举止都有点儿男孩子气,要注意一下。虽然没法给你的恋爱提出建议,但我会保护你不被那些坏男人伤害的喔。就算不那么做,比妈妈可靠得多的安选择的也一定是很棒的人。不要对爱情感到恐惧。」

        即使是到了十六岁。

        「差不多到学开车的时候了吧?如果说妈妈也会开车,你一定会吃惊吧?妈妈以前可是经常开的,但总是被周围的人阻止。大家都脸色发青呢。这次的生日礼物是颜色和你相称的车子,钥匙也随信附上了。但是大概都变成老爷车了吧?不准说它很土喔。妈妈期待你能够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即使是到了十八岁。

        「说不定你已经结婚了?怎么办呢……成为年轻的太太可是很辛苦的。但如果是你的宝宝,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一定很可爱。妈妈向你保证。不是我自夸,但是养孩子可一点儿也不轻松。我做的那些让你开心的事情,和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要好好地想起来,留给你的孩子喔。放心吧。不管你有多么不安,我都会在你身边。就算你成为了母亲,我也依然是你的妈妈,偶尔想要诉苦也可以的喔。我爱你。」

        即使是到了二十岁。

        「都过了二十年了。好厉害!那个我生下的小婴儿居然都长这么大了!生命真是神奇。很遗憾妈妈不能亲眼看着你长成一位美丽的女性,不过,我在天堂也一直守护着你喔。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个美人儿,我亲爱的安。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都敢拍着胸脯说,你就是最美最帅气的女性。自信起来。担起对社会的责任,好好地活下去。你能够成长到这个地步,想必受了许多人的照顾,也是因为这个社会在保护着你。在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得到了很多帮助。接下来,为了能够报答这一切,你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工作喔。骗你的,抱歉啦。你本来就很努力了,要是我这么说的话,你会努力过头的。放松自己,享受人生吧,我最亲爱的。我爱你。」

        书信依旧每年送达。

        看着用母亲的笔迹写下的这些话,那快要忘记的声音又在安的心中响起。

        那时的母亲,即使卧病在床也坚持写下的信,全是为了安。

        全都是,全部都是。

        未来要赠给自己最爱女儿的生日祝福。

        当时的安嫉妒着的人,其实正是她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喔,小姐。」

        薇尔莉特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在安的耳边回响。

        即使是在自己结婚生子后,那些书信也会持续寄来的吧。

        在远离市区的一片偏僻的土地上,有一座宽大的宅邸。

        那儿住着一位留着波浪黑长发的夫人。

        每年的某月某日,她一定会在清晨时走出家门,眺望着眼前的漫漫风景,静静等待。

        当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自行车的声音响起,她便会站直了身子,眼中光芒闪耀。

        那副仿佛在说「来了吗来了吗」的神情,一定和以前的母亲很像。

        邮递员来到她家时,就会微笑着把巨大的礼物盒递给她。

        知道每年都要送礼物给她的邮递员,也会送上一句温暖的问候。

        「生日快乐,夫人。」

        她暗褐色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谢谢。」

        然后,她终于问起了那件一直很想知道的事。

        「请问,您知道薇尔莉特·伊芙嘉登么?」

        邮局与代笔机构间往来不少,或许他会知道吧?安的心砰砰直跳。邮递员微笑着回答。

        「嗯,她很有名的。现在也还在工作呢。」

        邮递员随即向她道别。安目送他远去,抱着礼物微笑了起来。

        泪珠缓缓地顺着脸颊滑落。

        带着微笑,流着眼泪。

        ——啊,母亲,听见了吗?

        她还在做自动书记人偶的工作。

        与我们共同度过那段时光的那个人,她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还在做同样的工作。

        这真让人高兴。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薇尔莉特·伊芙嘉登。

        「妈妈!」

        听到从房子那儿传来的呼唤,安回过身仰头望去。

        在那时她看着薇尔莉特和母亲的那扇窗边,她的女儿正在向她挥手。

        是一个和安非常相像的、也有着一头蓬松卷卷黑发的女孩儿。

        「奶奶的礼物来了吗?」

        女儿笑得天真烂漫,安冲她点了点头:

        「嗯,到了喔!」

        她愉快地答道,也朝女儿挥了挥手。

        家中,女儿和丈夫在为她准备生日派对。

        得赶快回去才行。

        安擦了擦眼泪,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想着。

        ——喏,母亲。

        您说过,那些您所做的让我开心的事,我也要为我的孩子去做吧。

        听到这句话,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一直记得。

        我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所以,我也会像您这样做的。

        这不是为了见到那个人的藉口。

        虽然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但并不只是这样。

        我也有,想要传达的思念。

        虽然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可我总觉得,她还是一如往昔。

        那样美丽的眼睛、以及清澈的声音。她也会为我写下给女儿的充满爱的文字吧。

        薇尔莉特·伊芙嘉登就是这样的女性呢。从来不会辜负人的期待。

        岂止如此,她还是一位出色得惊人、让人不禁想再去委托她的自动书记人偶。

        如果见到她,不用害羞。

        一定要告诉她,谢谢,还有,对不起。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了。

        那个曾给予幼小自己温暖拥抱的人,安·麦格诺利亚绝对不会忘记。

        我,还记得。

        她在时的模样。

        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着信。

        我,还记得。

        那个人,以及微笑着的母亲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一定。

        会永远铭刻于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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