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外传·贰
少女在仰望着。
仰望着顶上插着风向标的红砖楼。
少女在路边驻足时,这所稍显陈旧的邮局里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拿着小包的青年。
怀揣送给心爱之人书信的少女。
邮局的窗口已经开了。
邮局里一位邮递员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跨上一辆摩托车。
一位妖艳的美女紧随其后开始小跑起来。
邮递员对强行坐到摩托车后座上的她咂着嘴,背地里露出的并不是嫌恶的表情。
三楼的阳台上传来一阵开朗的笑声。
伴随着的是某位女性含着怒气的声音。
一转眼单手拿着茶杯的男性出现在阳台上。
少女不过是街景陌生的一部分,但他一看到少女就爽朗地挥起手来。
从他身后,一位有着耀眼银发的女性也露出脸来。
比想象中更加吵闹,但是哪里又令人怀念的地方。
对少女而言,那个地方曾在梦中见过。
少女紧握连衣裙的裙裾,向前跨出一步。
同时咏唱起魔法的咒文。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缓缓降下的金色床帏。
「已经是早上了,大小姐。」
清晨的阳光穿过蕾丝面料制成的气球帘(balloonshade:气球帘。根据merriam-webster的解释,这种窗帘的底部几处面料会被固定在比原来位置稍高的地方,悬挂起来的时候窗帘下端会稍稍膨胀起来,因此得名。)照射在她的头发上,在我模模糊糊的视野中闪闪发亮。那种光芒就好比星光,月光或是稻穗上闪耀的光芒。不同的时候看去那光芒也在不停地变化着。
这个人就是不可捉摸的美感的化身。我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我扯下身上的毛毯,坐起身来,向床边的柜子伸出手去。只是薄薄的一片玻璃就大大地拓展了我的世界。在那个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父亲的人赠送的东西里,眼镜是我的同伴。这样的同伴我还有一位。
「今天全部授课结束之后还有舞蹈的练习。现在已经到开始下一阶段的时候了。您的步法基本没有需要修正的地方。请您提起自信来。之后应该是一直以来的书法学习。」
说话的是有着绝世容貌的碧眼侍女。这样说其实不对。实际上她是为我派遣来的「自动书记人偶」(automemoriesdoll)。但这件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不欺骗学园里的人是不行的。
我是伊莎贝拉·约克(isabellayork)。虽然与自动书记人偶一起生活了半个月,但她总比我早起晚睡,所以她的睡相我一次也没见过。
据说,我身在其中的学园建立在某个蔷薇园上,它曾经属于某个很久之前就已经灭亡的王国。
学园里种植着四百种蔷薇,天暖花开的时候,学院被令人窒息的花香包围着。
从隐藏在山岭上的校舍里可以俯视地面的景观,但从外面是绝对无法窥探到校舍的。允许留在校舍的只有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以及只能停留一段时间照顾起居的侍女。高高的围墙隔断了外界的空气,像骑士一样守护着少女们。这围墙将校舍团团围住,允许进入校舍的只有学生们的血亲和未来的婚约者,然后就是教师们。校舍里没有一个男性,这正是少女的花园。(04年某番剧的名台词。)学生一旦入学,除长期休学之外不允许回家,学园生活完全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学生应该考虑的事情虽说多种多样,但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与如何成为与身份相称的人,或是成为与未来配偶身份相称的人相关的。
对我而言,恐怕还是后者。我和我的父亲签了一纸契约,出卖了我剩余的人生。他把我放置在这所学园里,毫无疑问是为了把我打扮成上好的商品而已。
「丝带选什么颜色呢?」
她把我酒红色的头发一步一步地编成整齐的三股辫。梳妆台里映出了穿着一样的制服的我和她。与纯白的披肩搭配的是藏青色(浓绀:本来应该是深青黑色,也就是藏青色。但是书里的插图给人的感觉是紫色。)的连衣裙,白袜子和红色的鞋子。学园指定的服饰一旦穿在身上就能看出质地的优良来。
「红色……」
她用常常裹在白色长手套中的手指为我系上丝带。
偶尔能听到机械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和她住在一间屋子里,她的床就在我旁边,所以我知道这声音是她的义肢发出的响声。我还挺喜欢听这种声音。对她这样缺乏生气的人,义肢虽然是机械,反倒为她添了一点人情味。这话的意思听起来是矛盾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两条三股辫编好以后我转过头去。
「你一直是这个发型呢。」
一如我在镜子中看到的那样,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是我怎么编也编不成的复杂的发式。
这是为了一天里不管来来回回做多少事都不会乱而编出来的发型吧。不过她把头发散开的样子肯定也很有魅力。要说她睡前衣冠不整的样子的话……
我从屋子的窗户向外瞟了一眼。从宿舍去校舍的学生还不太多。我从椅子上起身转到她身后。我一边取笑戒备着身后的她,一边说着「好啦好啦」说服她坐下来。她编好的完美发型渐渐地在我手下崩溃了。
「……大小姐。这不太好吧。早上上课会来不及的。」
「来得及的。我给我妹妹……编头发是很在行的。马上就能编好。你的头发摸起来就像天鹅绒一样……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最后还是把这种下流的想法说出口了。她虽然任我摆弄头发,眉头却皱了起来。
「您要卖我的头发吗?」
「嘻嘻……我不卖。」
给这个常常面无表情的人脸上添上一点阴云多少会给我一点快感。
「职场的同事说我就这样留着长发就好。」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你看,说着说着就编好了。」
我就编了个最简单的双马尾。在稍稍高出两耳上方绑起的马尾还残留着刚才发型的痕迹,带着波浪垂下来[4](如果作者写作时是用动画人设来构思这段文字的话,那就可以说通这一段在讲什么。薇尔莉特人设的发型应当是先编成三股辫然后再盘起来。解散以后头发可能还受先前发型的影响,不再是直发,而是带着一点波浪垂下来。再编成双马尾自然有文中所述的效果)。一点儿也不给人以成熟的感觉。
「怎么样?」
「……看着显孩子气。」
「是吗。我觉得挺可爱的……那我把这儿团成团子好了……看,羊角头。」
「和制服不搭。」
「确实,和这么淑女的连衣裙一配,这发型就显得太活泼了。怎么办呐。」
「大小姐……您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穿帮了吗?」
「玩笑就到此为止了。另外,我已经知会您好几次,请您规范您自己的言辞(这一段直接用汉语翻译很难传达出原本的意思来,所以解说是有必要的(毕竟现代汉语的敬语并不在人称代词的变化上做文章)。全篇女主人公的自称都是「仆」,这当然不是大小姐应该使用的言辞。作为教育者的薇尔莉特自然会要求她纠正自己的用语到更郑重的「わたくし」。不过女主使用「仆」并不是毫无来由的……)。您看好不好?」
从表情上我看不出来,但我已经激怒她了。我在这个时候总会温顺地说一句「好的」,但如果不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我就不打算改正。要那样就太让人紧张了。
最后因为时间不够,她干脆把头发放下来去了校舍。
后来听说,她并不太喜欢散发。她本人说刮风时发丝会阻碍视线,在做事情的时候很可能会犯下很大的过错(译者的吐槽:您还在想着怎么用远距离狙击枪消灭敌人吗?)。
按照这种思路而言,她应该感觉到留长发对她自己并没有好处。但留长发很适合她所以也就这样去了。她那位职场同事的意见棒极了。就是我也想说「就这样留着长发就好」。
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起来完全不需要依靠他人,但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并没有弃他人而不顾。我有点羡慕她。
「大小姐,约克家的女儿是不能迟到的。请您稍快一点。」
我们走在通往校舍的红砖路上,快步在学生间穿行。从宿舍到校舍很远,但这条道被树木和花朵簇拥着,美丽至极。从没有在绿色的土地上成长的我,不禁想驻足安安静静地眺望一下美景。
「跑的话会被修女骂的。」
「那就竞走。」
「啊哈哈哈,你说的是神马?」
她牵着我的手小跑着。我一面看着她一面想着。
——这世上不觉得我的事情无足轻重的人有几个呢?
「……」
我边跑边想着。我能想到的只有我的妹妹。但她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
她还不能清楚地念出我的名字,只是叫我「jiejie」。
我不想满脑子都考虑她的事情,于是我向着面前发话。
「喂!别去上课了,去别的地方怎么样?」
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想让肚子空着吗?
「您要去哪里呢?」
我可爱的妹妹。她甜美的声音有时令人烦躁,有时又令人爱怜。
「随便哪儿都行!两人一起……天气这么好。」
小天使柔软的卷发和万寿菊的颜色(带一点橙色的黄颜色)是一样的。柔软的两颊也圆圆地鼓着。
「就想去个什么地方。和你在一起我就有胆气。」
这一切都令我怀念。
「走出这所学园是不可能的,大小姐。」
这一切都令我怀念。
「您哪里也不能去。」
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一片冰凉。我停住了脚步。
她说的只是事实,这并没有恶意。虽说没有恶意。
「……你在这时候说句谎话不行么?对我温柔一点啊!」
我不自觉地把这些带刺的话说出来了。她马上说「实在对不起」并深深低下了头。我心里变得不快起来。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并不想这样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居高临下。
「……呃,这次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一样的人而已。
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我一言不发,要求她抚慰我。不对,我说不准是希望找一个像她一样的恋人。她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沉默地用机械手抚摸着我的头。从我们身边来去的学生们就看着这样的我们。肯定又有人说闲话了。约克家的女儿和她的侍女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怎么说都无所谓。我现在的伙伴,只有她一个人。
「约克小姐,偶尔和我们一起吃饭如何?」
在这所学园里,家族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在这所学园就是以「约克小姐」这个名字而知名的。
约克家的先人似乎在某个时候与王族有血缘关系。好像是和德罗赛尔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有关。
她是在德罗赛尔王国的推荐下,以侍女的身份派遣到我这里的,这在我们初次见面时就说清楚了。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她只是个不招人喜欢的美人而已。如今她是这样的可爱,人类的感情真是难以捉摸。话说回来,约克家和王族有关系给人面上增光,这给我以及和我有关的事也增添了很高的话题度。因此,时不时有我完全不认识的同年级学生前来搭话。
自己还没有加入过沙龙。想和我做朋友。自己的父亲受过您父亲的照顾。我只是单方从她们那里接受信息。虽然她们告诉我的我一句也不信。
和我搭上关系,能给相应的同级生提高身价。
——咳,人的身份是发生变化了,但是本质还是一贯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做。我也决定,不该说太多话。
「非常不好意思,大小姐这次恐怕不能与诸位一同就餐。」
我如果说话不得体就会把我性格中粗野的一部分暴露出来。所以在我的「教育」结束之前,这些事情都全权由她代理。学园规定,自入学之日起,侍女不能在学园停留三个月以上。在此之后我就不得不独自应对这些事情。
「……以前也是这样拒绝我们的……」
所以我这时候的对策就是从她这个老师这里偷偷学来的。
「大小姐的身体不太康健,她少女时代独处的时候居多,也不惯于过集体生活。和不熟识的人搭话她立刻就会发烧。在大小姐适应学园生活之前,各位还请稍稍等待一下……我已经记下了诸位与大小姐搭话的人的名字和家世。不管是谁我们都会邀请的。」
「是……是吗。那就算了。约克小姐,祝您一切安好。」
这样的回绝保全了双方的脸面,真是完美的淑女做派。被拒绝的同级生好像也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其他人也迅速走开了。
「……我们也走吧。」
按规定全校学生要在餐厅一起就餐。餐厅拥有露台,是一所具有开放感的建筑。即便全校三百学生及所有教职员工同时进餐,餐厅也能提供充裕的座位。在不同时期,这里会根据时令的不同筹办各种活动。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等待舞会的到来。我不得不为此做准备,虽说我并不喜欢。
「大小姐打算吃什么呢?」
「……定不下来啊。今天我想吃面。」
在这里每个学生从事先定好的菜单选取餐点,然后向职员订餐。我每次都挺喜欢点不同的餐点,最后我在她的推荐下选择了加了大量海产品的浓汤面。自动书记人偶有在全世界旅行的经验,了解各地的名产和美食,所以这顿面的味道也是值得赞赏的。她自己只是点了一壶加了蔷薇花瓣的红茶,固体食物几乎没怎么吃,只有一块面包而已。
「你不觉得肚子饿吗?」
「我带着便携食品。」
她很快就吃完了饭,然后就一面喝着红茶一面注意着我和我周围的人的动向。我没有听说过她的过往,但她和我父亲周围保镖们的举动一模一样。他们吃饭也十分迅速。吃饭的时候不能立刻把武器抓在手里,所以他们吃饭很快。我吃得也很快。我是在吃完上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下顿的环境下养成的习惯。
喝最后一道汤的时候,我本来想端起盛汤的器皿咕噜咕噜地把汤喝下去,但还是按捺着性子用汤匙舀着喝。喝汤时我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一个地方看。有个用盆子端着饭后糕点和红茶的女孩子步履不稳地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呀,要掉下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女孩子就毫无征兆地跌倒下去。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干脆就摔一跤的女孩子,连我也很吃惊。随之而来的惨剧显而易见。我已经做好了被好几种糕点撒一身的觉悟,连忙把眼睛闭上了。
现实中不知过了几秒钟,但我想象中的情况并没发生。
「……」
我提心吊胆地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到她一手搂着女孩子,一手端着盆子的身姿。本来该被抛得漫天都是的点心多少有点走样,但还是都保全下来了。
「您还好吧……?」
这位经历不明,在学园里以我的侍女的身份而闻名的女性漂亮地展现出骑士的风范来。
「还、还好……」
与点心一样平安无事的女孩子脸色染得绯红。能在极近的距离被那对碧蓝色的眼睛看着,又能听到她那样婉转悦耳的低声细语,真是令人羡慕。不知从那里传来尖叫声(黄色の声:特别形容女性和小孩子的尖叫声。译者坚信,前面注释[2]并没引错),有这种想法的人必然不少。
「请您多小心。……我陪您到餐桌好了。大小姐,请容我稍稍离开片刻。」
我高雅地点点头,微微摆摆手,示意任她处理。她优雅地护送着女孩子走开,看到那个女孩子紧张的神情,说来失礼,我已经笑出来了。没办法。入学一个月以来,她和我同样成为一时的焦点。为她的容貌,声音,举止以及彻底的绅士风度而倾倒的学生络绎不绝。怎么说呢,她就是容易成为这所女子学园……受人景仰的存在。外在看来是位绝代佳人,内在却像个男士。不对,多少还有点不同。
内心强韧。做事可靠。看起来冷漠但却温柔。给人以绝对的安心感。一直在我身旁,与我不即不离的身姿宛如骑士一般。
对。她想要守护一切。她面对的并不是什么实在的敌人,而是我们面临的种种的不安。因为这个原因,她私下里被人称为「女骑士大人」,这我早就清楚了。
「今天一天课程的复习就到这里……下面要开始的是舞蹈的练习。」
一天的授课差不多到傍晚才结束。之后我们决定立刻返回房间复习授课的内容。我是没接受过所谓的「教育」。我要接受的全是我不知道的东西。
她受命前来,是为了让我暗地里从最好的教师那里接受教育,以期缩短我与其他学生之间的差距。期限是三个月,还剩下大约二十天,之后我就不得不靠自己挺过去。单说学习的话,靠自己多少也能做些事情,但要说到言谈举止和舞蹈,单靠自己就无能为力了。与德罗赛尔王室有缘并不是她从大量候选者中脱颖而出的唯一原因。推荐人曾经以乳母的身份照顾过王室的成员,好像是在雇佣自动书记人偶的时候发现了她作为教育者的潜质。当我父亲打算私下里给他这个令人劳神的女儿物色教育者的时候,这位推荐人曾经为他介绍过出色的人选。我不知道这个人清楚不清楚我的来龙去脉,但她做出的是一等一的判断。自动书记人偶中受过上流社会教育而且又年轻的女孩子有很多。以侍女的身份潜入学园也更容易。
从大学毕业的家庭教师有可能年龄过大,但更重要的是她们并没有全面的素养。这样想的话,可以说,作为淑女的楷模,自动书记人偶说不定在哪里出现都不会丢人脸面。就他人的意见来说,至少她能胜任。要我自己说的话,我已经感觉到,她和不好对付的人打交道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要跳吗?我……我绝对会踩到你的脚。」
「这并不是跳不跳的问题,而是完成必须去执行的任务的问题。」
面对我的顶嘴,她就这么平淡地回复。
「……女骑士大人真吓人……」
「……您刚才说什么了么?」
面对她冰冷的视线,我起劲地摇头。
「没……我啥也没说,啥也没说。穿着制服跳就可以吗?」
「实际上是要穿礼服的。不过,大小姐您的礼服尚未制成,在礼服送来之前可以就这样练习。我来负责男舞伴的部分。举起您的右手……」
我只对握住她的手感到高兴。我照她所说的摆正姿势。
「这次开办的名义上是舞会,其实只是非正式的群舞(舞踏会、ダンスパーティー:从英文wiki的意思看来,前者对应的ball是比较正式的舞会,因此作了这样的翻译)。只要记住最简单的华尔兹舞步就没有问题。不那么严格按照规矩也可以。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您和您的学友交谈的同时也可娱乐。我的目的是让大小姐您在邀请他人时不会为担当男舞伴还是女舞伴而困扰。」
她的手环绕着我的背部,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当我那并不太突出的胸脯碰到她看着不显眼的前胸时,我不禁脸红了。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觉得嘴唇要靠在一起了。」
「……可以听您说说您为什么这么想吗?」
「身体……身体离这么近,不觉得不大放心吗?」
「我不觉得。我也不介意。」
被这个一点欲望也没有的人这么一说,我自己也觉得很没劲。我勉勉强强开始了舞蹈的学习。
「不要站在舞伴的正前方,半边身体要稍稍向侧面偏一点……好的,现在我的手放在您的肩胛骨附近,这就是自然的姿势。不要摇晃肘部。舞蹈中身体虽说总是移动,但是要有意识地保持手肘的水平状态。」
有意识地抬平手肘是相当困难的。我体会到了我平时的身体是多么松懈。只是保持这个姿势身体就开始抖动起来。
「……真够辛苦的。」
我的呼吸也变得痛苦起来,刚才的春心也无影无踪。
「这是熟练功。我们再重复一次同样的动作。……大小姐,舞蹈中行进主要是靠男性舞伴完成的。在群舞的舞场中男性舞伴的任务是保护女性舞伴。请让我来主导……不这么做的话舞伴就会撞在一起,保护就无从谈起了。」
「越说……我越想动。」
「不可以。请您感受我的动作……跟上我的节拍。」
「我快喘不上气了。果然好麻烦,身体都僵硬了。」
「身体马上就会柔软下来的。不要着急……一步一步来……」
打个比方的话,要是给她的教育方法打个比方的话,她的方法更像是胡萝卜与大棒(饴と鞭:翻译用了对应的英文典故)里的大棒。
仅仅几十分钟的练习就令人困倦疲惫。头一直后仰着,肌肉也很快就开始痛起来了。
我在休息的时候表达了我对舞蹈彻底的厌恶。我倒在寝室的床上,抱着枕头喊道:
「……干点更有意思的事情行不行!」
我不满地把脚甩过来甩过去,但她一句「您要走光了」就把我顶回去了。我和跳舞根本就不合拍。我抬头和她视线一触,感到她投来的目光中明显只含着「您真是令人为难」这样的意思。我愤怒地反抗回去。
「我没法子像你这样什么都能做好!我跟你是有区别的!」
「……有区别?」
「对呀,哪儿都有区别……你这人太过分了……」
这种区别让我连嫉妒都顾不上,直接进入放弃的状态了。
「你真是老天照顾呢。」
她又美丽,又聪敏,又见过世面,是高贵的职业女性。她与我这个被人打扮成商品出售的「女性」是不一样的。反正我生来就是为了被包装好,然后送给不知道大我多少岁的老头子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生活,但是她有权利靠自己来做出种种的选择。
我已经没法靠自己来选择了。因为我已经做过一次关键的决定了。
「大小姐……」
她紧挨着我坐了下来,用义手的手指迅速地拨开了嘴边的一绺头发。她素来面无表情,这时向我投来的目光却是温暖柔和的,这或许是我们亲密地度过了几个月的证明。
「您有点疲劳了……」
这就是她的行事之道吗?她偶尔真的是,真的是……温柔至极。这样的温柔虽说是用金钱招来的,我也对它不能自拔。我已经看穿了,她在自动书记人偶中出名的理由必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强迫您做了过多的练习,我真的十分抱歉。」
她会让人误认为自己是比别人更特殊的存在。连我也是。
「我去端热水过来。洗澡可以消解疲劳。」
任性的主人说了那么多不讲理的话,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她发怒的样子虽然不是我能想象,也许也有我能承受的地方。
我先感觉到似乎被人抛弃了,又为她的行为所震惊,变得不安起来。
「哎、哎……」
我像是机械装置一样,自动地伸出手去。
「我、我也去……」
我抓住她制服的裙摆,坐起身来。
「……大小姐,水桶很沉的。」
「我不喜欢让你一个人端水桶过来。」
「大小姐您照大小姐的样子行动就好。」
「我要端。旁人面前我就当你所希望的大小姐。但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
也许是看到了我说话时那一脸拼命的样子,她的眼中微微有一点笑意。
「我明白了。」
我们去浴场走了三个来回,才给带着金支架(猫足:cabrioleleg,桌椅柜子等家具的弯腿)的陶瓷浴盆里注满了烧好的热水。宿舍里有个大家都去的大浴场,但我们两人都不愿意去。她的双臂装着义肢,我也不想让她的身体暴露在他人面前。
她把我带进浴室,说了一声「请您慢用」就准备离开。我把她留了下来。
「一起洗吧。」
「不用了。」
「我洗完水就冷了。」
「不要紧。」
「我乐意一起洗。」
「为了让大小姐您高兴,我不在这里就好。」
「这种对话反复多少次你都坚持不住的,痛快答应吧。」
「……」
我早就清楚她耳根子软这一点了。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只说了一句「好吧」。
「但是,宽衣的时候请您不要一直盯着看。也请您不要有随意的身体接触。一旦有不得体的行为出现,我就会停止做这件差事。」
我为我内心中隐藏不了的事情反省。
我和她一起浸在浴盆里。浴盆虽说很大,两人一起洗的话还是太小了。她极力避免自己的义肢浸在热水里,于是就坐在浴盆边上,我在浴盆中把膝盖收了起来。她在用浸了热水的毛巾擦拭身体,要我不去盯着她的身体看实在是太难。和不运动的我不同,她的肢体是紧绷的。肌肤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绘画里的天使的写照也就无非如此。这样的丽人的身体无论什么性别的人都不可能不为之注目。
我以尽可能自然的方式换了个话题。
「对了。你在上课结束之后,在校门口被那个学生叫住过吧。就是午休时摔得惊天动地那个……」
「嗯……在那个时候离开您身旁,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就好。她没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还没有人像您这样闹着要和人接吻。」
在她心里我大概是头号危险人物吧。
「对了,那时候她把什么东西包好当礼物送给我了。是给指甲上色用的……是叫指甲油吗?好像还有好几种……但我双手都是义肢,所以我在想我应该怎么处理她送的礼物。」
她的义肢漂亮地装在两肩附近,给人以不大自然的感觉。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她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是人类。说真的,她就像个机械人偶。当然,□□的部分充满了诱人的魅力。
她是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如此呢?她的双臂是被切掉了呢,还是坏掉了呢?我能看见的不止这一处伤。从脖颈到足趾都能隐隐约约看到大大小小的伤痕。
「这样啊……」
这片大陆的战争几年之前才结束。我虽然没听她说过她的过往,但我也能猜到几分。
本来,她应该有一双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润泽白皙的双手。虽说她说不上直言无隐(等身大の女の子:这里恐怕只能用「等身大」的这个含义:夸张も虚饰もない、ありのままの姿),她也一定不喜欢自己的双手变成了机械这件事实。
所以我特意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我给你涂在脚趾上。洗完就可以涂。她好不容易拿给我们的……为了她也该给你涂。你要是接受我的意见我说不定就高兴了……」
「大小姐……」
她用手拧了一把长长的金发,水滴从头发上垂落下来。
「……您一次也没问过我双手的事情呢。」
滴滴答答跌落的水滴好像沙漏中的流沙一样。
这让我意识到了我和她之间剩余的时间。我贴在她身边微笑了一下。我举起双手,示意我不会有丝毫触碰她的意思。然后我把脸枕在她的膝盖上。脸颊有着微温的触感。我想象中碰到的应当是女孩子柔软的肌肤,但实际并非如此。
「你不是也没问过,我在成为大富翁的女儿之前,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喜欢她,无论是她的未来,过去和现在我都想一人独享。但我有想对他人说的话和不想对他人说的话。我并不高贵(仆はあまり贤くはない:「贤く」的含义不止一个。但从后文看来只能是指自己身份地位的变化),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而我却成了高贵的人。
无论在什么情形下,我都不想对她讲述我的过去。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在脚趾上涂了指甲油,然后就睡下了。我做了个梦。关于妹妹的梦。
我和妹妹一起在吃松饼。是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那是一处朴素的木房子……要说如果要展现家庭的幸福完满的话,那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展现。
我和妹妹一起住的时候,就从没吃过什么松饼。说不定我们是梦想成真了。我和我的妹妹一起幸福地进餐的美梦成真了。
在梦里我们在松饼上加了不知道多少蜂蜜和奶油,又把樱桃点缀在上面。她用勺子还不太熟练,我就用勺子喂她吃。
当我问她好不好吃的时候,她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她的笑脸我简直高兴得不能自已。
就在这个时候我醒来了。
我全身都充溢着强烈的幸福感,这是什么样的快乐和药品都无法给我的,但我的泪水和咳嗽还是止不住。
我用睡衣的袖子擦去鼻涕和泪水。我并不是想流泪。
话虽这么说,但这种人体机能有什么用呢?哭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就算是哭泣,也不会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我已经无法平躺,忍不住坐起身来。发病的时候躺着会很难受。
我按着喘息着的胸膛,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咳嗽。在与父亲见面之前这种病就发作过,不过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咳嗽令人不适。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现在应该是幸福的才对,但身体却开始为不幸和痛苦而不平。
我已经选择过了。为了那个孩子我不管怎样都会坚持下去。我真心认为,无论什么我都能够承受。我坚信,无论我度过怎样寒冷的夜晚,我这种想法的热度都不会褪去。
这些想法在我的状况改变后从未变过。
——话虽如此,为什么我现在这么痛苦呢。
「大小姐。」
暗夜笼罩下的寝室里响起了她清冷的声音。我肩头一震,转脸望向旁边的床位。不知何时,她已经坐起身来注视着我。她的一双碧眼在昏暗的房间里如同烛火一般闪耀着。
「咳嗽……」
「我去给您拿水。」
「不、不用。没意义的……」
「我去去就回。」
我还没出声要求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到我这里来了。她把自己的枕头和寝室里长椅上的垫子收在一处,叠了好几层。把它们垫在背上,就是坐着也能保持舒服的姿势。她在我身边坐下,用一床毛毯将两人裹在一起。我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她就把手握住。
「你不躺着不会很难入睡吗?」
「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入睡。」
「你的工作真是出人意料呢。你不过是个自动书记人偶……却和我这样的人一起呆了三个月。」
但也就只剩一点时间了。
「工作并没有好坏之分。而且,握着您的手并不是工作。」
在这个充满了谎言的学园里,我和我唯一的伙伴的时间还剩下一点点。
「……嗯。」
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真的很温柔……为什么呢?」
「您指的是什么?」
「你啊,平时都很严厉的……这个时候却温柔得不得了。为什么?我这个人相当讨人嫌的。从一开始就是……」
「讨人嫌……?」
「我并不清楚您和我说过什么」,她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疑问来。
「刚见面的时候我不是说过嘛。『我没打算和你合得来。教育相关的谈话要尽可能的少,除此之外不要和我搭话。』」
那时候的我刚刚被人抛进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里,我把眼前的所有人都视为敌人。我心里认定,这个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一定在心里藐视我自己。
「您确实这么说过。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就是按您的吩咐来的。」
「哈哈。我的吩咐已经不算数了……我……真差劲。你……真温柔……」
那是入学一周左右的午夜。
正像现在一样,我的疾病发作了。我还记得她马上就有了反应,坐起身来。她就在我身边的床上,不时地注视着不停地咳嗽着的我。
她就只是看着,差劲到家了——我心里恨恨地想着。
——伙伴我是一个也没有的。
我并非被不幸所淹没,但我心中考虑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我一下子收住了眼泪,把身子蜷缩起来。
——我不能输,这样弱小是不行的。我的懦弱导致了我的咳嗽。
就算我大声怒吼,咳嗽也只会更糟,好是好不起来的。
气喘这种病是没有特效药的。我只能等它平复下来。
——呼吸都令人痛苦,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了。
——我想入睡,但是却睡不着。
眼皮在打架,脑袋也昏昏沉沉,但咳嗽却妨碍着我的睡眠。当我陷在这种恶性循环中快要尖叫出声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温暖的触感。我害怕地抽搐了一下。这样的经历我以前从没有过。我扭过脖子向身后看去,看到她在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她虽然一言不发,我却能看到她眼中的担心。我感到她一直在抚摸着我的后背。在黑暗中我对上了她的视线,她张了张口,但是最后又闭上了。我终于意识到,她在询问着——您怎么样了?
——唉,我……
我是说过,让她不要和我说话。
她就像机械一样忠实地照我说的去行动了。所以她连「您还好吧」这样的话都没问过……是我自己预先下的命令。差劲的人。
——差劲的人,是我。
我垂下脸去,在暗中任泪水流淌。
——我这人只想着自己。
她并没有停下手。把世界弄得这样差劲,难道不是我自己造成的吗?
这样的想法不经意在脑海中浮现。因为,从她的角度看,自己的主人这么讨人厌,自己还得为她担心。她也一定很想睡觉。不开玩笑地说,和这个又傲慢又没教养的小姑娘在一起生活三个月不亚于一次刑罚。但是,她是温柔的。
——真的很温柔。
只有她在我身旁的时候,我的世界可以说才变得温柔。我能感觉到,我多么受她重视。连我自己也增添了一点点光辉。在这个充满了否定的世界里,我头一次能够畅快地呼吸了。在度过这个夜晚之前,我要重新向她许愿。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普普通通地,以同龄人的身份和她说说话。
「我温柔吗?……」
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她好像并没有那样去做的打算。
我从毛毯里伸出头来,把两人的脚并在一起,看着两人的脚趾笑道:
「……你很温柔呀~~~」
「是吗。我……我也只不过是在模仿别人。我以前受伤的时候,照顾我的人在我受伤的地方就像这样放一个垫子,这样就不会让我感到疼痛。多亏如此,我那些日子才能好好休息。我因疲劳而发烧的时候,照顾我的人半夜里为了送水给我喝,也不知起了几次床。」
据她所言,因为曾经被人温柔相待,所以她在同样的情况发生的时候能够模仿那时的举动。
「……这样啊。」
这世上能做到这样事情的是什么人呢?
能够意识到这种举动真正意义的人有多少呢?
「大小姐,您要是睡不着的话,我来给您讲讲星座的故事吧。我一直在学习这方面的知识。」
人只晓得自己的事情。
「嗯。」
有人连他人的爱心都要算计,从中谋取利益。
「那我就讲一讲这个季节夜空中闪耀着的双子星的传说。」
完全理解平平常常的温柔的可贵之处,那要在受过不知多少伤以后才能做到。
「嗯。」
我想变得更强大。
无论经历怎样的风浪,我都想拥有不屈不挠的灵魂。无论悲伤和孤独如何来摧残我,我都想拥有一颗百折不挠的钢铁之心。然后,我想对理解我种种事情的人更温柔一些。她的这份温柔之所以刻骨铭心,一定是因为她也受过刻骨铭心的伤害。她的身体上刻着无数的伤痕。她心灵上的伤痕不也应当是一样的吗?因为她是受过伤害的人,所以这份温柔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是能感觉到的。
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永远不会忘怀。
慢——快——快——转身(クイッククイックターン:译者不太理解作者这里用词的精确含义。华尔兹舞步的节奏确实是慢——快——快,但后边又接一个turn就令人搞不明白了。姑且这么译出来了)。
练习了不知多少次以后,我们终于迎来了舞会的那一天。我这里收到了邮件,是以我父亲的名义寄来的。寄来的大箱子在我寝室的床上堆了好几层。解开箱子漂亮的包装,里面露出的是宝石,礼服和高跟鞋。她的邮件也到了。
「……」
她在查看随邮件送来的清单的时候,露出一副憋着喷嚏打不出来的表情。
「你怎么了?」
「……我的礼服是我社的社长挑选的……送邮件到学园门口的大概也是我认识的邮递员。清单上有他的涂鸦。」
清单上写着送件人的名字,名字旁边有个像是小孩子画的笑脸。在笑脸上还标着一个对话框,里面写着「你还在玩吗?」
「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我早些回去。」
「……哦。」
「我的本职是为他人代笔写信。接受这次委托是因为与约克家关系密切的德罗赛尔王国给我社寄去了委托函。我说的这些话本与大小姐没有关系,之前我们接过德罗赛尔王国的委托,后来对方就给我们介绍了形形色色的工作……对我社而言,这些工作都很难推辞。我社的社长也接到对方委托,这也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缘由。不过我还从来没有离开我社这么长时间。学园里和外界也很难取得联络,所以我也无法定期向我社汇报。这张清单,是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心。」
她的声音比平时要温暖。刚才大概是在强忍着笑容吧。
——是吗,学院外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要是以前的我,心中必定已经满是嫉妒了。
但是在和她一起度过的三个月里,我了解了她是什么人,我通过她我也了解了我是什么人。我自己的价值观也多少起了变化。
她虽然总是面无表情,她要是高兴的话我也高兴。当然我也会感到寂寞。
「你今天就要回去了吧。」
「是的。舞会结束后合约就到期了。今天夜里我就启程出发。」
「那我们就一起好好享受一下……这次舞会。」
我挤出一点笑容来。只剩一点点时间。我想在你心中留下我的美好形象。
「那么,再会了」
我喜欢你。我想让自己成为你美好回忆的一部分。
就算我不能成为你人生的一部分,就算你把我忘记,就算只有我还记得这些事情,我也愿意去努力。为了我喜欢的女孩子,为了我可爱的妹妹。我希望你们成为优秀的人,我自己也想成为优秀的人。
「你愿意护送我出席舞会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开玩笑似地伸出手去,她却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
片足立ちでその场に跪いた:译者感觉这种礼节对应的英文只能是genuflection)。
「我很愿意,大小姐。」
就算是以女骑士的标准来看也是潇洒到无可救药。
手上是用带着刺绣的黑色蕾丝制成的手套。
脚下是用镶嵌着宝石的鞋带扣紧的华丽的高跟鞋。
眼镜用不着了。因为我有护卫。
鲜花编就的花冠戴在精心梳理的头发上。
浅粉色的方领绸缎礼服像羽毛一样轻盈,如绽放的花朵一样吸引他人爱怜的目光。裙撑一直垂到脚踝,裙裾火红得就像用重重的蔷薇花瓣堆成。
在这所学园里不显出成熟的姿态是不行的,所以路过的同年级学生在小声议论着我形象的变化。不对,她们并不在议论我。她们议论的是另一个人。
「大家都在看你呢。」
高领礼服漂亮的遮盖了她脖子以下的身体,没有一点点身体暴露在外。长袖和长手套构成了完全防御。挑选衣服的人的品味令人赞叹。她机械的手臂被优雅地隐藏起来。
「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
「没有啊。很漂亮啊。」
「大家都装扮起来了。」
「你是其中最美的那一位。」
她长长的金发结了发辫,从面颊两侧流泻而下(散发加发辫的组合)。从她身后看去简直是动人至极。
她的头发上和礼服上都点缀着一朵一朵的蔷薇,就如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她对我的话虽然抱着少许的疑问(小首を倾げている:这个词本来的含义应当是「抱有一点点的疑问」,但译者没太搞清楚作者这里的逻辑),但她的这份美丽可以让人注视到地老天荒。
餐厅在装点下变成了舞会会场。
帐幕上点缀着白色和蓝色的亮片,在它的覆盖下会场有如夜幕笼罩下的世界。通风的天井中无数银色的气球正在浮起,挤满了整个天井。数不尽的长桌首尾相连,学园的厨师们正在其上大展身手。
肉类也好,鱼类也好,色彩斑斓的珍馐美味任人自取。挂了糖霜的纸杯蛋糕和曲奇饼成排成排地放置着,令人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餐具的布置也凝聚着不少巧思。茶杯上点缀着花朵,玻璃碗中摇曳着蜡烛,玻璃全都装饰着雪纺的丝带。
「……撒出的钱真是可观啊。就像是办婚礼一样。我可不想去。」
我感觉到我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和初次置身在这种场合中的我不一样,她在其中泰然自若。
话说回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我给您拿点东西去吧……您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把手放在腹部低声抱怨着。
「束腰让人很不自在,我不太想吃东西……别离开我身旁。我视野现在受限,看东西都是模糊的。虽然不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和您约定,绝不离开您的身边。」
尽管她和来来去去的人不知对答了多少次,但她遵守着她的约定,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宴会到高潮时,志愿报名组成乐团的学生们各自拿起乐器,开始演奏乐曲。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一对一对的舞伴伴着音乐走入会场。
这个时刻还是来到了,我的胃不禁抽搐起来。
一旦失败,我本不是大小姐的事实就会暴露。
这会使约克家威严扫地。以成为约克家继承者为由换来的承诺就全都不能做数。虽说嘴上说了多少次不情愿,能努力到这个地步为的就是这些承诺。
「大小姐。」
她在我耳边轻轻的一句话让我汗毛都直立起来了。
我转过自己紧张得浑身僵硬的身体向她望去。在我旁边的是……
「请您放心。大小姐您的舞蹈已经很完美了。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唯一的伙伴。
「穿自己不习惯的鞋有可能会跌倒。不过您大可不必担心。」
了解我的所念所想,唯一的女孩子。
「因为我会保护您的。」
我的她就像骑士一样。有你这句话,就绝不会有失败。
因为我知道的。
你从无虚言,言出必践。
和别人在一起不过几个月就对人推心置腹,我还真是愚蠢。
原本我不会如此大意的。但是。
——但是,因为是你。
「嗯,我相信你。」
——因为是你。
「感谢你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这是你最后的工作了。」
——因为是你。
「尽管把男舞伴的责任交给了你,还是让我说一句。」
——因为是你,我喜欢上了你,也追赶上了你。
「薇尔莉特,请把你的手给我。」
金发碧眼的自动书记人偶。
我见过的最美丽最高贵的人。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说道。
「我很愿意,大小姐。」
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舞会过后,我和她一如往日一样一起入浴,擦干对方的头发并为对方梳头。
薇尔莉特就像我刚见她的时候那样,身着一件缎带装饰的连衣裙,外面披着短外套,戴着祖母绿宝石的胸针,穿着可可色的长靴,在半夜里离开了学园。
明天我一定会成为众人质问的对象。
譬如被人询问女骑士大人去哪里了这类问题。
临别之际,我只提出了一个愿望。
「总有一天我会把钱付清。尽管现在我自己没什么好给你的,我也一定会报答你这份恩情。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用她那澄澈的声音回答道:
「艾米·巴特利特小姐。朋友的钱我是不能收的。」
听到这句回答,心头涌上来的悲伤使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和她自那之后就没见过面,但是书信的交流会永远永远持续下去。
当伊莎贝拉·约克还在用艾米·巴特利特(emmybartlett)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在黎明将近的红灯区捡到了一个小女孩。
「下次给我偷点更好的东西回来。」
从收购赃物的当铺里走出来的是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高领短外套(bolero:长袖或短袖的开襟短外套)的少年。仔细观察的话,少年其实是穿着男装的少女,她的身体还未长成,因此不容易看出性别来。
穿着男装并不是少女的兴趣,这么做大概只是为了守住自己的贞操而已。
这里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艾米对败德的当铺老板一面咂着嘴,扮着鬼脸,一面走出门去。就在这时她看到地面上坐着一个小女孩。
——啊呀,这孩子。
说是少女,其实更该说是一个婴儿。是「生意」上的认识人的孩子。话虽这么说,这孩子的亲人也不过是与艾米年龄相近的孩子而已。
艾米居住的红灯区一带是几个大的街区的交界处。消耗完补给的旅行者和来来去去的军队构成了这里顾客的主体。
这条街最多的是□□,其次是小偷。也有人兼职做□□和小偷。赃物被人卖到当铺,当失主出现时,当铺再让失主以几倍的价格赎回。销赃和赎买构成了买卖的恶性循环。这样的事艾米在刚才碰到这个孩子的当铺目击过很多次,和她的母亲也闲聊过好几次。
「你妈妈呢?」
艾米问她的时候,她向不远处指了一指。那儿有个人倒在地上。
那个人的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着,艾米马上明白,那个人已经死了。
「别动。」
「是么,死了么。」
是情杀呢,还是被人劫杀呢?对谁说有人死了都没用的。这条街上九成的案件都被搁置一旁,在这条街上活下去很糟糕,这是有目共睹的。
——但是,我们除了这里,除了这种生活方式以外一无所知。这是只有我们才能生活的地方。
艾米低头看着孩子,她还不能理解母亲已经死亡的事实。她长着万寿菊色的软软的卷发。她身上的衣服很粗糙,但她继承了母亲可爱的容貌。要是放着她不管,什么地方的人贩子立刻就会把她掳走卖掉。那样就会像艾米一样被卷入到偷盗者的行列中无法自拔。更残酷的结局可能是,她会被人切成块,然后卖给某些好事者。
「我还从你妈妈那里拿过面包呢。」
艾米曾经也为同样的抉择所逼迫。这个孩子她视若己出。
「当时我什么也没偷到,不知道饿了几天,那些面包可帮了大忙了。」
其实并没有人给过艾米面包,艾米只是为了找个理由而撒了谎。
「所以说,让我帮忙把你妈妈埋了吧。」
艾米马上冲回当铺,和当铺老板交代了事情的缘由,希望借用一下人手。他们都是孩子母亲的熟人,但没有人愿意向警察报告。讨论以后,他们不声张地把孩子的母亲埋葬在一处无名的墓地。埋葬过后,人们都睡眼朦胧地离开了。
「你打算怎么办?」
当铺的老板就没把墓地前徘徊不去的孩子当人看。
「你是要把她宰了呢,还是卖了呢?要是我就把她切成块。」
——那个时候,就是这个人要我当小偷。
对艾米而言,每天当小偷的生活是最糟糕的生活,不过没有被泡在福尔马林里大概就值得庆幸了。但按道理说不该憎恨这种生活才对吗?
被人强迫以这种方式在世上生活下去。
「……我要让她当我妹妹。」
「啥?」
所以说艾米想给这个孩子以其他的选择。
「要她做我妹妹。不杀也不卖。」
既不被人利用,也不去利用他人。
如果不生在这里,说不准就会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被人爱护着活下去——要给她的就是这样的选择。
「艾米,这不是你家孩子。你做这种事情图的是啥?」
当铺老板看着艾米笑道。
「报仇。」
为自己,为这个孩子,也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向给人以不幸的世界和命运复仇。从降生那一刻起艾米就在愤怒着。
无论是母亲被暴徒杀害的时候。还是被人强迫偷盗的时候。即使现在伫立在晨雾包围的墓地中,艾米也在愤怒着。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我和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
这世上的荒唐,暴力和残酷令人作呕。每天身体和心灵都在痛苦。没有不痛苦的日子。
创造这个世界,赐人以人心并且让人降生在这个世界的家伙脑子也坏掉了。
你就是个最喜欢看人类苦痛的变态——艾米就在这样诅咒着神明。
「我要让这孩子幸福。她本来应该倒霉的。我要改变她的命运。打算用这孩子捞钱的恶棍和给人这种命运的神都见鬼去吧……你瞧着……我绝对绝对会让这孩子走上正道的。」
艾米·巴特利特成为伊莎贝拉·约克是在那一年之后。
艾米开始明白如何去爱人的时候,以她父亲的名义派出的使者前来找她。据使者说,很久之前约克家的家主曾经花钱把情人打发走,现在他们需要这个情人的孩子。传染病过后约克家的继承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会把艾米从贫困中拯救出来,所以她要把自己交出去。
使者说起话来礼貌而郑重,但是要人答应的合约却是这样的内容。命运搞起这些荒唐的事情来倒是很有效率。
世界一直在利用艾米。艾米向使者询问妹妹的事情——我要是去了约克家她会怎么样?使者看着还不能离开艾米怀抱的孩子,微笑着说道——今后你和她不会再见面了。□□的女儿不能和约克家的家主沾上任何关系。照我看的话,你就应该把她舍给孤儿院或者想要个养子的家庭。
这样对这孩子才好。你想让她像现在这样生活吗?
使者说着,露出嘲讽的表情来。
艾米听到这句话,环视了一遍整个屋子。
这屋子一个人住都嫌小。屋子不知已经建成多少年,屋顶和床都倾斜着,暴风雨一来就会把它们连房客一起吹走。
厨房的锅里还剩着两天前做的汤,今天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食物。
窗帘的一半已经掉下来了,但也就那样用着。
床上倒着给妹妹买的人偶。
还有两本画册。都是别人拿来的东西。给孩子玩的玩具只有这些。
因为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该清洗的衣服在洗衣筐里堆得溢出来。
这是间肮脏的屋子。没有什么漂亮的东西。
但为此现在的艾米也已经竭尽全力。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到。
就算她怎样不辞劳苦地工作,上天也不会降下任何恩惠。
神就不存在。至少神没在艾米身边现身过。
她的人生没有希望。没有热情。没有温柔。
在这个昏暗无光的世界里,没有一点点闪光的东西。
如果有什么美好的事物的话。
「jiejie」
艾米的怀抱中有着她人生中最珍贵的事物。
「jie、jie」
妹妹发出了哭泣般的声音。也许因为全身都感到了保护者的不安,她在艾米的怀里哭闹着。
「jiejie」
她还不能流利地说出艾米的名字,这是艾米教给她的称呼「姐姐」的简化。
「jiejie」
这孩子长大以后,想教给她的事情还很多。
「jiejie」
想让她去上学,去交朋友,想让她去体验好多好多快乐的事情。
「……」
虽说最开始是为了复仇,但现在不一样了。希望从总是令人不满,暗无天日的人生里孕育出来。
去拯救只有自己才能守护的小小生命。
它已经成为了艾米唯一的,最高的愿望。它成为了艾米战斗着生存下去的理由。
「说吧,你的答案只有一个而已。」
在黑暗中伸出手的男人大概不是天使而是恶魔。
往前走的人要舍弃一切希望(この先を进む者は一切の希望を舍てよ: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三章开篇,地狱之门上的铭文(王维克译):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除永存的东西以外,在我之前无造物,我和天地同长久: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的希望抛在后面罢!)——艾米的脑中如警钟长鸣。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不能和它说再见。不想这样做。想逃出去。
但是。
和使者说得一样,答案只有一个而已。
在绿树丛生的街道一侧,有座由教堂改建而成的孤儿院。
这是德罗赛尔出资建成的国立孤儿院,为了院中孤儿生活所用的食粮,建筑物四周改造成了田地与牧场。孤儿院领养的孩子有时一边一起玩耍一边务农。
看管孩子们的职员正在训斥孩子们要他们认真干活的时候,从远处少见地传来了摩托车行驶的声音,它在未经修整的土路上轻快地奔行着。
穿过明丽的自然风光,摩托车就在孤儿院跟前停下了。
职员们正战战兢兢地上前打问的时候,摩托车的驾驶员从车上下来了。
「有邮件。」
这个奇怪的邮递员穿着一双在乡下很难走路的高跟靴子。
这人说话虽然粗暴,但口齿很清楚。
邮件是几封信,收件人就是最近刚来孤儿院的小女孩。
她还是个没法干农活的孩子,但邮递员坚持要把信交给小女孩本人。孤儿院的职员虽然很为难,但是还是把邮递员领到女孩所住的房间去。
房间还残留着教会时代的彩绘玻璃,房间中的小女孩就呆呆的看着从玻璃漏进房间的光线。明亮的居室充满色彩鲜明的光芒,而她就浸在这光芒之中。
房间是孩子们公用的游戏场所吧。大量的书架和玩具就放置在那里。
看上去是真心喜欢孩子们的年轻修女正在注视着其他的孩子们。
「……喂,给你的两封信。」
邮递员蹲下身子,到孩子目光看得见的地方递出信件。但孩子并没伸手去接。
她说不定是第一次接到信件。
她把嘴里吮着的指头抽出来指着自己。
「taile」
大大的眼睛中闪耀着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的光辉。
她好像在欢迎着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奇怪的邮递员。
邮递员发出的声音与自然融为了一体。
「对,你的。」
她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
「tailede?」
「对,泰勒·巴特利特的两封信。你识字么……问这种小鬼我还真是蠢。喂,我问你,这小鬼认字么?」
默默无语的年轻修女被眉清目秀的邮递员这么一问,变得面红耳赤。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
「……没法子。喂,泰勒,我就拆信替你读。行不行?」
「taile」
「行还是不行?」
「gege」
「谁是你哥哥。我有贝内迪克特·布卢这么优秀的名字……不不不,听着。这两封信是从不同的寄信人那里来的。一封来自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是我的同事。『有什么困难或者是为前途着想的事情,就来找我』,她是这么写的。连c·h邮局的地图都郑重地附上了……前途不顺的时候就过来。」
邮递员贝内迪克特念完信以后就把信硬塞给泰勒。
「另一封,寄信人不明。写的是……啥东西,这么短……」
贝内迪克特把信纸翻过来也没找到其他内容,就直接把内容念了出来。
「这是守护你的咒语。『艾米』……只要能咏唱它……就说了这些。」
泰勒对这些话的反映出人意料。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不停地眨着眼睛。
贝内迪克特一字不差地把信件念了出来,听到这些的修女却歪着头投来疑问的目光。
「你得教这小鬼识字呀。」
「……可能是过去成长的环境不好,这孩子吸收知识比别的孩子慢。其他孩子我们也不能不照顾,就没有贴身教育她的时间……」
我知道呀——贝内迪克特接着这句话说下去。
「这小鬼长大的时候识字就有用了。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念信了……好不容易我才把信送到这里。信不就是想让别人看才写的东西吗?这儿不是有两个人嘛。给为这小鬼写信的人花点时间也好,就教教她怎么念信。」
与自动书记人偶不同,邮递员的工作是配送信件。但是把他人托付的思念好好地送到指定地点,这点上两者是相同的。
自动书记人偶会与委托人见面,但几乎不和收件人见面。确认邮件送达是邮递员们的任务。
泰勒并未注意到贝内迪克特和年轻修女的争论,她在口中念出她刚刚学会的词汇来。
「……ai……jiejie」
她念着念着,就念出不一样的词汇来了。
这是泰勒人生开始不过一年的时候用来称呼和她住在一起的大人的名字。
崭新的床铺,不认识的形形色色的人。
每天都是全新的,很快就会冲淡她对那个人的记忆。
泰勒早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了。
她关于「jiejie」的记忆也会被燃烧殆尽吧。
「……jiejie」
但是,现在不一样。
还能想起那时那个人给的人偶,还能想起那个人做的汤的味道。
「jiejie,jiejie」
还能想起被人抱起的时候感到的温暖,还能想起那个人头发上飘来的甜美的香气。
「jiejie」
还能想起,那个人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在泪水渐渐涌出的眼睛里,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来。
「aimi」
那就是泰勒·巴特利特(taylorbartlett)只要需要勇气时就会咏唱的咒语。
少女在仰望着。
仰望着顶上插着风向标的红砖楼。
少女在路边驻足时,这所稍显陈旧的邮局里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拿着小包的青年。
怀揣送给心爱之人书信的少女。
邮局的窗口已经开了。
邮局里一位邮递员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跨上一辆摩托车。
一位妖艳的美女紧随其后开始小跑起来。
邮递员对强行坐到摩托车上后座上的她咂着嘴,背地里露出的并不是嫌恶的表情。
三楼的阳台上传来一阵开朗的笑声。
伴随着的是某位女性含着怒气的声音。
一转眼拿着茶杯的男性出现在阳台上。
少女不过是街景陌生的一部分,但他一看到少女就爽朗地挥起手来。
从他身后,一位有着耀眼银发的女性也露出脸来。
比想象中更加吵闹,但是哪里又令人怀念的地方。
对少女而言,那个地方曾在梦中见过。
少女紧握连衣裙的裙裾,向前跨出一步。
同时咏唱起魔法的咒文。
————————「艾米」————————
我亲爱的泰勒:
这是一封无法寄出的信。
我和你今后再没有交集,有人要我做出这样的承诺。
我的泰勒。
我,实际上,并不想成为你的姐姐,而是想成为你的母亲。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做出了这个任性的决定。
这对你的人生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我总是希望着你的人生能向好的方向驶去。你一定会把我忘记吧。你会觉得自己成长起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吧。
但是泰勒啊。就算我不在这个世上。就算我从你的记忆中消失也好。只要你呼唤我,这样就够了。
我们之间的牵挂是永远的。
我喜欢你的头发,眼瞳和你的笑容。
我企盼着你的幸福。
这一切都是永远不变的。
「艾米」已经是个没有人使用的名字了。
我因为爱你而舍弃了这个名字。那一段时间在我心中已成为永恒。
就像咒语一样,只要你咏唱出来它就会存续下去。爱着你的我也会永远地存续下去。
所以说,我的泰勒啊。
感到寂寞的话就呼唤我的名字吧。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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