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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后宫篇20


再次遇到魏王,  是在金銮殿上,她再次提出“御驾亲征”。

        当年她是监国大臣时,群臣都不肯答应,更何况她现在已然登基为陛下。

        “古语有云,  天子讨而不伐,  诸侯伐而不讨[1]。”御史台大夫直接跪地不起,  眼神坚决,  仿佛萨维蔓一意孤行,她就直接撞死在柱子上!

        新帝也不恼怒,  笑着道:“自古以来皇帝御驾亲征,  也不是没有过。前朝先不说,  就说本朝便有七次亲征。太宗皇帝更是挥鞭南郡,驱逐山贼海盗。”

        几位尚书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太宗皇帝是太宗皇帝,陛下是陛下,您清醒一点,看看自己有哪一点比得过太宗?

        御驾亲征最烦的事情还不是打输,打输虽然丢人,但要是皇帝直接被敌军俘虏,  臣子会直接崩溃。

        比如,  我所在世界的著名历史事件“土木堡之变”,  当时若没有于谦,  明朝直接完蛋;再比如明武宗朱厚照,有王阳明这种圣人坐镇,他都能作妖想亲自平乱,  把王阳明差点吓死,  果断按死宁王,  这才让武宗遗憾作罢。

        天子守国门,没事别出去瞎溜达,一不小心就会亡国。

        然而,当一个皇帝态度特别坚决时,御史台就算集体自尽,也挡不住。

        群臣和萨维蔓极限拉扯三个时辰,连午饭都过点了,也没劝住新帝,只能把期待眼神投向本朝国师。

        我正在神游打盹,听到六十岁老婆婆突然点到我名字,不由浑身一颤,坐直身体,装出仙人高深模样。

        “国师以为如何?”萨维蔓侧头,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音,沉静道:“观古今历史,天子御驾亲征并非不可。”

        群臣哗然,刚想说什么,就听我提高音量,继续说道:“但有两个前提。[1]”

        “一是非战不可,避无可避。”

        我朝向萨维蔓颔首,平静道:“如今朝中无帅是事实,伊浑可汗来势汹汹,我朝不可避战。从这点而言,陛下想御驾亲征并没有问题。”

        “然而第二点,是战则必胜。天子出征就必须打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接下来臣要说的,请陛下恕臣无罪?”

        萨维蔓摆摆手,笑道:“国师但说无妨。”

        “陛下天资聪颖,海内人望,自然是圣贤明君,但陛下可曾带过兵?”

        “国师有所不知,朕为魏王时,曾派兵前往南郡剿匪。”

        “南郡山贼何等规模?”

        “一二万人,据山川之险,以对抗朝廷。”

        “陛下所带王师又有多少?”

        “精锐五万,粮草人马三万。”

        我点点头,无奈道:“陛下看过探子来报,伊浑可汗陈兵二十万,其中精锐骑兵七万,个个骁勇善战,南郡一二万散兵游勇岂可与之相提并论。”

        群臣纷纷应是,却听我话锋一转:“但陛下执意要去,也并非不可,还能壮我军心。只恳请陛下万万不可充当先锋,留在北方六城内,指挥众将,坐镇中军,若有意外也可迅速进退。”

        我话音落下,金銮殿内一片寂静。

        萨维蔓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敲凤座扶手,一一俯视群臣脸上的表情,轻笑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经过之前三个时辰拉扯,朝中大臣都知道无法阻止新帝亲征,我出的主意至少能保证陛下安全,双方各退一步也能勉强接受。

        “谨遵陛下旨意。”

        萨维蔓瞥了宫人一眼,散朝钟声响起,群臣擦了擦额头汗水,纷纷退去。

        “陛下急着离开都城,到底是忧心战事,还是为了逃避什么?”我侧头抬眸问道,国师椅就在凤座右下手,抬头时只能看见新帝光洁白皙的下巴。

        萨维蔓继续敲击扶手。

        笃、笃、笃……

        “谁知道呢?国师想什么就是什么吧,”她勾起嘴唇,显出几分诡异疯狂,“也许朕是为了保住某个东西,又或许只是不想留在都城,更不想活了。”

        我心中一震,刚想再问,就看到新帝从凤座上起身,一挥宽袖,头也不回离开。

        她边往外走,边冷声讥笑:“昨晚去为上官氏行刑的侍卫宫人回禀,罪人从冷宫消失,国师可知道吗?”

        她的冷笑在空荡荡的金銮殿里回荡,让人闻之发冷。

        我垂眸不语,皇贵君的消失,自然与我有关。

        我本以为南樛和皇贵君的事情,会刺激到邪魔,让萨维蔓露出些狐狸尾巴,却不想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一味执意御驾亲征。

        这是邪魔的意思,还是萨维蔓自己的意思?

        新帝御驾亲征,自然有不少事要做:戒严、率百官清斋祭天、誓师、軷祭……亲征礼仪大部分都需要国师参与。就比如軷祭,需要国师跟随大军,一边行军一边祭祀,祈求亲征路上各路神明保佑。

        是的,我要一路跟在北方六城,等和伊浑可汗开战后,再视情况留下给全军加buff,或者提前返回。

        若是将来亲征胜利班师,还要奏乐凯旋,国师陪同皇帝告祭宗庙和上天。

        从京师到北方六城,急行军也要半个月,若是顾虑御驾速度,还要更长时间。

        虽然如此,但当我看到元夕整理出整整一马车行李时,依旧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谢邀,我是去打仗上班,不是去欣赏美丽辽阔的大草原。

        等等,连汤婆子都要带着???

        我果断推掉大部分行李,只留下两小箱物品,放进国师专门马车中。

        出行前陪同陛下与百官祭天,需要我跳一段祭祀舞蹈,再将陛下所写祷词上传天听,下达地府。

        道理我都懂,但当着百官和十万大军面前,在摆满桃枝芳草的高台翩翩起舞,真的很考验脸皮。

        幸亏经过前几个世界历练,我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高台之上燃起九柱火焰,台上洒满桃叶与芳草琼花,台下摆着九种牲畜祭品,灵官身着彩衣,一脸严肃奏响降神之乐,焚香袅袅,缕缕青烟直达上天。

        我作为主祭国师,必须换上最隆重(物理意义上最沉重)的那套天服,纯黑为底,上面绣满天地山川与祥云图案,手持长剑,随着鼓乐节奏起舞,轻舞回旋,八个节拍一顿,每次停顿都做出祭祀鬼神的动作,并发生喝声,驱除鬼魅与不祥,整个祭舞共有六十四个动作,全部完成要几个小时。

        如果没点武功底子,或者从小练起,我估计主祭会直接累死在高台上。

        最后一声鼓点响彻天地,高台上下一片寂静。

        我定在跪地的动作上,张开双臂往后仰,一直仰到正对苍天,气沉丹田:“琅朝萨氏叩首告于皇天后土与四方神灵,敬告列祖列宗——”

        萨维蔓写的祷文并不长,五百来字,还经过翰林院和礼部修改,字字斟酌,确保对漫天神佛和祖先的尊敬。

        念的时候一气呵成,念完后我还得率先叩首。

        高台上国师俯首,陛下紧随其后,百官依次叩拜,十万将士乌泱泱跪下。

        长长号角声响彻高台,也传到了极远的地方……

        都城门口,一辆低调马车行驶在黄泥官道上,车夫刚想和里面的人说什么,就听到一声悠远沧桑号角。

        车夫顿了顿,十几秒过去,当天地间重新恢复平静后,才笑着感慨道:“这次陛下御驾亲征,必定打得北夷人屁滚尿流!”

        马车里传来轻微响动,一个嗓音低沉的女人问道:“陛下英明,定然如此。”

        “是吧?说句犯忌讳的,”车夫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咱们这位新圣人可比之前那位好多了,至少没那么多荒唐事。”

        女人沉默片刻,幽幽问道:“先帝行事固然荒唐,但十八年来也风调雨顺……”

        “唉,您也说了嘛!是上天恩赐的风调雨顺。”车夫无所谓道。

        女子不再吭声,好像不太高兴。

        车夫暗自思忖,莫非她说错什么?这位客官特别喜欢先帝?那倒是她多话。

        出来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最忌讳得罪客人,她想着说点什么弥补,却听闻马车中传来一声情绪极其复杂的叹息。

        马车里,一个俊美男人满面担忧看向身旁女人,后者长相平平,手上带着不少老茧,一看就是做惯粗活的人,和她不怒自威的高贵气质丝毫不搭。

        “陛……妻主,”男人及时改口,“您不要听这个刁民胡说。”

        “您为国为民近二十年,他们竟然都归功于上天,若无贤明圣君,何来天地祥瑞?”

        女人垂下眼眸,自嘲道:“可惜百姓不这么想。”

        俊美男人拉住女人布满老茧的双手,下意识一愣,接着抱怨道:“萨宁也是的!怎么为您找了具下仆身体?还把我们赶出皇宫就什么也不管了,只说让我们自谋生路。”

        “他若真忠心就不该说出这些话!”

        女人幽幽瞥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的爱郎还是什么都没懂,萨宁是来真的,他说过不管,就绝不会管他们死活。

        萨维竹想起那个男人眼含淡漠,嗓音沉静:“看在蓁蓁的份上,我帮你们最后一次。带着你的爱郎离开都城,不要再回来,从此你和萨氏再无关系。”

        “冥尊让你借尸还魂,等于让你多活一次,拿着这二十两,你们夫妻找个小城好好过下半辈子。”

        “您不必担忧,上官氏是东齐望族,我可以找亲戚……”

        “上官氏被夷三族,你能去找谁?”萨维竹冷不丁打断道。

        男人顿住,眼眸微微发红,咬住嘴唇强忍泪水,坚定道:“上官氏还有三族以外的亲友,母亲还有不少门生故吏,我们可以去找她们。”

        女人嗤笑,摇头道:“那些人当初如何逢迎上官氏,如今就能如何出卖我们。如果让那人知道你我下落,她会放过我们吗?邪魔会放过我们吗?萨宁还能救我们第二次吗?”

        “可是……”

        “闭嘴!”女人忍不住斥责。

        之前皇贵君容貌俊美又傻得可爱,她也愿意自己爱郎没心眼,可以更放心宠爱。

        可现在他们都沦落到这个地步,若是身边人还是一个蠢货,就着实令人头疼。

        萨维竹按了按太阳穴,看着对方泪水涟涟,表情悲伤哀怨。

        “怎么?连你也怨我吗?我告诉你,天下人谁都可以怨我,唯独你不行!除了脸和家世,你还有什么可看的吗?若不是我抬举你,你能在……安然无恙多年?”

        “你凭的什么?是蠢到家的脑子?还是嫉妒恶毒的性子?还不是凭我宠爱你?”

        萨维竹手里攥着十五两银子,气得口不择言。

        这是他第一次和皇贵君说真话,而非敷衍的哄骗情话。

        皇贵君睁大眼睛,仿佛一闷棍被人从虚假多年的梦中敲醒,仿佛第一次意识到“爱情”真相。

        这个女人从不爱他,她从心底看不起自己。

        她之前所有的宠爱都不过在逗弄一条宠物狗,没有半点真心。

        “我是蠢到家,”他咬牙,眼睛发红,一字一顿道,“蠢到相信你对我至少有半分真心。”

        “是,我是蠢货,我是恶毒,所以我遭了天谴,上官氏三族被诛,都是我害了他们。但您走到这一步,却不是我害的,而是您自己导致的。”

        “所以,您也遭了报应。”

        皇贵君深深看了眼这个本性凉薄的女人,掀起马车门帘,落下最后一行泪:“车夫,停车。”

        萨维竹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车离去,头也不回。

        “客官,您的夫郎性子真刚烈。”车夫感慨道,好奇道,“您不追吗?他一个男人家在外独行,又长得那般好看。虽说官道上向来太平,但……”

        要去追吗?还是让他走算了。

        如此愚蠢的人,和他同行,说不定还会引来追兵。

        毕竟自己借尸还魂,根本没人认识,但皇贵君却未变长相,带上他必定是个麻烦。

        萨维竹闭了闭眼,手越攥越紧。

        “你稍等我一会儿,”她睁开双眼,眼神平静下来,带着莫名悲哀自嘲,“我先去找他。”

        她已经失去所有人,难道连皇贵君也要离自己而去吗?

        她不想一个人。

        不要。

        不要抛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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