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敢情你还知道你皇祖母的生辰?”
这语气,他不用看都知道太后现在是什么表情。
顾云澄立马将手里的小话本奉上,面上带笑:“这是专程给皇祖母准备的礼物。”
太后看见他手里的一套史书,怒气更甚,正要发火之时,顾云澄往她身边一侧,挡住了宫女嬷嬷们的视线,将书本掀开一角轻声道:“孤本。”
喷薄欲出的火气霎时烟消云散,太后喜笑颜开地命人将书册收好,转而对着顾云澄念叨,“你的这份心用在我一个老太婆身上也不嫌可惜,拿着哄哄小姑娘多好。”
顾云澄背脊一凛,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太后盯他的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还好,总归是由着他的。可自打他做了大理寺卿,渐渐忙起来。太后每一次见他,谈话的主题就变成了“逼婚”……
“这……咳咳……不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去关注别人了嘛。”
他以手抵拳轻咳两声,一边找着理由,一边转了个身,准备逃走,却再次被太后扯了回去。
“你说你,一天到晚不是跟死人,就是跟罪犯打交道。原本多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一个儿郎,现在总是板着张脸。祖母看见你都得多加件外袍,不然总觉得疹得慌。”
太后说完话,还真的随手批了件薄衣。
“……”
顾云澄安分站着,不敢作声。
“祖母觉得,你也是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找个人管管你也好,照顾你也罢,也好让祖母放些心。”
“孙儿谨遵祖母教诲。”顾云澄不敢再听下去,赶紧乖巧一拜,准备开溜。
“所以呢,哎,你别跑!”太后说着话,又将顾云澄扯了回去,“你可知道你媛表妹前几日回宫了?多年未见,人家可惦念得你紧。你好容易才进宫一次,待会儿见见人家?”
太后的话虽然是个问句,但顾云澄知道,她跟本就没有在询问自己的意思。
老人家生辰,这满朝文武皇室宗亲看着,他又不能真的拔腿就跑。于是,他只能凛着后背,弱弱应了声是。
太后这边刚得了他的点头,那边就向坐在一旁的皇后使了眼色。
这所谓的媛表妹,就是陈皇后的小女儿,太后嫡亲的孙女,与顾云澄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由于她幼时体弱,时常风寒伴身,太医便建议将她送去比京城温暖一些的江南养着。
时间一晃十多年,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上个月太医诊脉之后觉得她的身子已经养好,大抵是可以回京了。
陈皇后便派人将她接了回来。
这边恰逢太后听说皇上又给顾云澄派了个棘手的案子,正唉声叹气数落皇上只想着自己的江山社稷,对这个外甥一点都不关心的时候,嘉定公主许是为了给自己的父皇解围,便对她这位顾表哥的情况略问了一二。
太后和皇后都是久居深宫的妇人,对这些小儿女心思一向敏锐,两人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她的想法。
见她低头敛目,一张俏脸绯红的模样,只觉得若是能亲上加亲,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出。
太后紧紧抓着顾云澄的广袖,生怕他落跑,生生将他那身上好的月白织云纹缎子都揪出一团皱。
顾云澄不自在地扯了扯,觉得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
正在思忖间,一阵轻缓的脚步伴着悦耳清脆的玉石击响,耳边响起一个娇软的女声。
卫媛对着顾云澄伏了伏身,低着头羞怯道,“见过表哥。”
面前的女子穿了一身藕粉色宫装,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打扮。但她白皙的皮肤和发髻上恰到好处的几支粉玉步摇,一步三晃,将她整个人都衬得像极了四月枝头上的一朵桃花。
灼灼夭夭,随风轻摇。
倒算是得体又顺眼的,可是这过于娇柔的音色和身段,与记忆中的那个骄纵任性的小表妹,倒是有了些差距。
顾云澄不禁蹙了蹙眉,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那只被太后扯住的袖子,好像更歪了些,顾云澄稳了稳心绪,憋出一个笑。
“见过嘉定公主。”声音生硬地就像是在审问疑犯。
“哎!”太后牵过卫媛的手,打趣道:“你们打小相识,这如今见了怎么这般生分?祖母可记得你小时候可是成天跟在你表哥身后,像个小尾巴。”
小姑娘低着头,羞红了一张脸嗫嚅着:“祖母可别笑话媛儿了。”
软绵绵,娇滴滴的声音,任哪个男人听了都会丢心丢魂。
可顾云澄的眉头却偏偏越蹙越紧,都快成了个“川”字。
但这也怪不得他。
自他入大理寺以来,见过的几乎所有谋杀亲夫,通|奸|夺产的女犯人,都是这般美艳惑人,娇软无害的样子。因为这样的女子,才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获得男人的钱财,情|爱,怜悯,以及性命……
袖子又歪了一截,他回过神,发现太后沉着一张脸,一副“你要敢不接话,就给我等着”的表情。
他无奈,扶额回了一个礼貌的笑。
太后这才松了他的手,将他往卫媛那处一推,道:“别看你媛儿表妹温柔可人,她去江南的这些年,私底下也是钻研了些刑狱奇案,前几日还找了本验伤集要与我讨论呢。”
顾云澄十分疏离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卫媛顺着太后的话见缝插针道:“是的,那书中说可用滴骨法验亲,这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因为那是假的。”
顾云澄冷着一张脸,打断了卫媛的话,丝毫不给面子。
卫媛一时语塞,只能强笑着道:“可,我看书上说……”
“液体会浸入骨骼,是因为骨骼之中的细微缝隙,跟有没有血缘无关。”
顾云澄双眼平时前方,随手抚着被太后揪皱的袖子,沉声道:“若是喜欢刑狱验伤,不仿多看看医书,也比轻信这些坊间流传的无稽之谈要强。”
众人皆是哑口无言。
饶是卫媛再宽心,此刻她已经僵硬的一张脸也绷不住了。
小姑娘本就才回宫不久,就是对着生身母亲都还带着些胆怯。被顾云澄这么一说,直接从两颊红到脖子根。十只莹白的手指无助地搅着手里的丝帕,下唇都快被咬出一片血来。
“你给我过来!”
太后再也看不下去了,再次拽住顾云澄的袖子,将他拉得一个踉跄。一边的皇后也不好掺和什么,领着被羞辱得眼泛泪光的卫媛避远了些。
“你这张嘴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气地一直喘气,又害怕被人听到,再让卫媛难堪,便压着声音厉问:“你就不会顺着人家的话往下接么?”
顾云澄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严肃道:“我是刑狱之官,错了就是错了,这错的事情要如何顺着接?”
“你……”太后被问得无语,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看着顾云澄一脸痛心疾首:“之前替你相看的月安县主,你嫌人家虎牙不整齐。找个牙齿齐整的吧,你又嫌人家泪痣生得不对称。现在这媛表妹你又嫌弃人家什么?”
顾云澄想了想,平淡道:“走路太晃,还有些高低眉。”
太后闻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宫女嬷嬷手忙脚乱地端茶递水,顾云澄借机稍微退远了些。
太后缓了一会儿,接着埋怨:“要我说,我就不该管你这事,早知到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个结果,我还不如省点时间多看几页书。”
“祖母说的是。”
“你!”太后又是一噎,逮着宫女递来的茶水再灌了一口,烦躁地摆着手:“走走走!我短期内不想再见你。”
看来又有一段时间不会被逼婚了,顾云澄随了意,心里松泛了些。便又恢复了方才乖巧的模样,转身准备对着太后拜别。
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台阶下那个空着的位置——宋正行。
许是因为宴会场里的灯被风吹得晃了一下,顾云澄也跟着有一瞬间的晃神。
对啊。
若是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有的人还是会不惜铤而走险呢?
太后是因为子孙大事不甘心,那他们呢?
思绪一旦撩起,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宋正行为官几十年,为什么会傻到要冯虎去顶替一个严重,但却很容易不攻自破的罪名?
就算冯虎被判了死罪,那也得走过漫长的流程,刑部复核,最后是要呈交皇上批阅的。
在这个过程中,奸杀案的真凶随时都会再度犯案。那么,冯虎的冤案便会不攻自破了。
宋正行做过刑部尚书,这件事他不会想不到。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不由得呼吸一滞,顾云澄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
那个还没拜完的揖礼就这么僵在了原处。
“皇祖母,孙儿还有要事在身,恐不能陪您用膳了。”
话音甫落,顾云澄甚至没有等太后的回复,便从后殿一路小跑地出了御花园。
到了宫门口,他袍裾一扬,翻身上马,沉声吩咐韩青:“快!去大理寺叫人!跟我去一趟京兆府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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