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周·周五
为了能够顺利跟沈寅川见面而稍微修改了自己简历的侧重面,然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凌辰南所咨询的对象大部分是有过较严重暴力犯罪史的犯人,这一类人群大多戾气极重——这戾气与长相身材无关,并非是脸谱化的凶神恶煞或高大强壮,而是一份阴郁狠辣的独特气质,是只有沾过血才能拥有的共同气味,在牢里改造再久,有时也很难洗刷。
因此,当凌辰南第二天开始自己独自会诊这些犯人的时候,对于和这样的人独处一个小空间他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即使头顶就是监视镜头、门外就是民警。
诊疗按部就班地进行,日子终于来到了周五,沈寅川的预约安排在这天早上。
出监教育改造中心没有咖啡机,这几天硬生生把凌辰南也掰成了喝红茶的。天气已经暖了很多,也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凌辰南觉得自己抱不住热乎乎的不锈钢茶杯了——他后背发烫,于是站起来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一边,正在撸袖子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一个在这两天已经和他熟悉不少的狱警探头示意,凌辰南冲他点点头,沈寅川随后被带了进来。
说起来,凌辰南统共只见过沈寅川一面,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说过不超二十句话,但是,凌辰南又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他很久,如果这个人在大街上同他擦肩而过,就算是不同的发型和衣服,他也有信心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这想必就是执念的力量吧,凌辰南想,执念这东西也是会传染的。
沈寅川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民警给他解开了手铐但脚链依旧戴着,他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虽然还是圆寸,但至少没有像之前短得头皮发青。凌辰南上一次不好意思太过用力地观察他,这次正面对视,他发现对方虽然是单眼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然而眉眼中带着疲惫和乏味——这种厌世的情绪他也在早时候的白晟脸上见过,但给人的观感却大相径庭。
民警关上门出去后,凌辰南冲他打招呼并自我介绍,沈寅川兴致缺缺。他又假装低头看对方的资料,虽然其实信息早都牢记于心:“你入狱的原因是……故意伤人,因为表现良好最近减刑了?恭喜。”
沈寅川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虚着眼打量他——他眯起来的样子稍有点凶,说:“医生,您看着有点面熟。”
凌辰南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又低头翻了翻资料,才不经意地说:“你是X监狱的吧,我之前……几个月前来你们监狱做过一次演讲。”
沈寅川想了想,略略露出恍然的表情。
凌辰南说:“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能跟我说下当时的情况吗?你动手伤人的时候。”
沈寅川反问:“有必要吗?我被指控的事情都供认不讳,该蹲的日子我也蹲了,现在回头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凌辰南严肃地说:“有必要,我的工作是评估你的心理健康指数,我需要知道当时你经历了什么事,又是为什么选择诉诸暴力。”
沈寅川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心理医生会拐弯抹角地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慢慢套话呢,没想到这么直白。”
凌辰南答道:“一般来说是这样,但是这毕竟还是监狱,而你毕竟还是犯人,我们安排的时间有限,暂时没有空闲来慢慢做心理建设,你出去之后如果有需要……来找到我的话,我一定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今天嘛……只能麻烦你努努力、多相信相信我了。”
沈寅川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好吧,我也好久没和人聊过天了。”
【真正的沈寅川的故事?命运】
【我男朋友,不,我前男友是传说中的理想型对象。
他长得很帅,个子高,穿衣服品味也好,属于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人,不止如此,他工作收入和家境也没得挑剔,性格也不错,所以他当时会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还是相当惊喜的。
更不论我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感情洁癖,而他居然是第一次谈恋爱,除了我之外,没有过别人,当时我就想说——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其实吧,话说回来虽然吃惊,但这一切也在我的计划之中,因为我这个人不论是工作还是恋爱都从来不做没打算的事。你说我处心积虑也好,心机深沉也好,人为了达到目的,总都是有不同方法的。
反正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
然而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他并不想表面上看起来得那样完美。
神经质,情绪化,看着人畜无害又纯情,但其实控制欲很强,非常懂得操控人心,有时候不知不觉地,你就会顺着他的想法去走。
认清他不完美的这一面之后,说句实话,我才终于有点放心了。
这种感觉,普通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试想你精神脆弱、疑神疑鬼、缺乏安全感,总是很难在正常的人际交往和恋爱关系中取得信任和平衡;试想你总是需要层层伪装、为自己打造出一副适合展示的假面,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怪异和病态会吓跑别人;试想一个局外人有一天终于遇见了另外一个局外人,他的伪装比你还要厚实,内里比你还要敏感衰弱,你想,太好啦,他一定会理解我,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都是相信着这一点的。
所以他渐渐地放松了,显露出了更多真实的自己——那不再是隐忍温和的他。
那是一个暴躁的、阴晴多变的、刻薄的灵魂。】
凌辰南问:“所以呢?幻想破灭之后你很受打击吧。”
沈寅川听他这样说,露出了一个怪异而戏谑的表情:“所以说呢……你们都不懂,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失望?开什么玩笑,我简直迫不及待,我简直兴奋难耐!”
凌辰南愣住了,沈寅川接着说:“这有多么难得你懂吗?这简直是最大的惊喜,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成长环境不美满所以神经衰弱的富家少爷罢了,没想到却有这么病态的……却跟我这么合拍。”他吸了口气,试图平静了一下情绪,重新措辞道:“我意识到,他性格越是扭曲,不越和我是天作之合吗?”
凌辰南被他扭曲的快感震惊了——这完全就是一个深渊中的恶魔拼命盼望着所有人都掉入深渊的心态。
“可是!他慢慢开始厌烦这一切了,他开始不满于和我的二人生活,为什么……不是他说的想要一个有安全感又可以放松做自己的家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花不必要的时间出去和别人见面?明明那么累,明明每次都要伪装出别的样子,他不累吗?太虚伪了……实在是太虚伪了……”
沈寅川开始语无伦次,凌辰南连忙打住他的话头,问:“所以这个时候你才开始感到失望,你失望他其实并不像你一般极端,病态的程度也远不如你。”
如果沈寅川有认真听他说话,会发现他说出的话语满载着攻击性,根本不会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评语,然而他并没有在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停絮絮叨叨:“以为自己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却妄想回去过什么普通人的生活吗?做梦!想得太好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凌辰南看着他——端正的五官扭曲了,被一种狂热和变态的情绪扭曲了,凌辰南感到心脏加快,溢满了愤怒亦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强烈到难以抑制。
“所以,你把他囚禁起来了,既然他不愿意顺从你的意愿,于是你就帮他做了选择。”凌辰南说。
沈寅川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狂热似乎被浇冷了点,凌辰南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资料解释:“受害者的指认证词。”
这些内容自然不会主动交给一个做出监指导的心理医生,但沈寅川并不会知道。
他接着说:“总之,我因为他进了监狱……这里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他居然,居然把我送进监狱,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认同他的人,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我给他打电话,他居然……他居然对我说那种话,我最讨厌别人不尊重我,谁都不行!谁都不能对我说那种话!嫌我恶心?不想看到我?想我死?呵呵,不可能,只要我活着……就算死,我也不会是一个人……”
他有情绪激动地胡言乱语抵赖,凌辰南打断他:“所以,你就把他软禁了起来,除了上班的时候都不要出门,不,最好连上班都不要去,同事也不要见,万一有别的人也看见了他,像自己一样机关算尽地接近了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也误入别人的陷阱而抛弃你呢?你怎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对吧,于是你求他也好,发脾气也好,发过脾气再道歉就行了,只要叫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别人都别看。”
沈寅川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死盯着他,呼吸急促起来。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会说伤人的话,会惹你生气,会说想要离开,于是你想,不如让他睡着吧,睡着之后就安静又乖巧,哪也不会去。”凌辰南继续说:“这样还不够,他就算体力不支神志不清,却还是想着要离开,为什么要走呢?你想不通,不是想要和你组建一个家庭吗,不应该两个被世界抛弃的残缺人格需要相互依存吗。于是你决定了,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反正生活中只有彼此不就是你们俩交往和理想状态吗,把他锁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依靠你,就好像最亲的亲人一般,好像脆弱的婴儿一样,而你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沈寅川手指抠着桌子沿,胸膛一起一伏,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些白晟对他讲述过的往事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凌辰南咬了咬牙,说:“有时候你甚至想,其实你也没那么在乎他漂不漂亮,不,不如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你都觉得漂亮,不如把他四肢截断,喉咙毒哑,变成一个人偶娃娃,这下子,他就彻底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伤人的话也说不出,一辈子属于你了。”
“可是他居然还是骗过了你,巧言雌黄,差点被他跑掉了,你想,早知道就该毒哑他,弄残他,所以你失去了控制,差点把他打死……你是真的以为自己把他打死了吧,所以一时糊涂,没有确认清楚就把他活埋了。”
沈寅川双手颤抖,凳子向后滑了半米,发出很大的声响。
凌辰南向前探了探,观察了他三秒,眯起眼说:“你勃起了?听着这些过程,你居然产生了性欲?”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真恶心。”
沈寅川浑身绷紧,想要站起来但却牵动了脚链的声响,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死死控制住自己做着不动,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凌辰南露出一个凉意彻骨的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亲眼确定一下,你这种人渣,真的不适合放归社会。”
沈寅川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好像是进屋之后第一次认真看他一样,迟疑地问:“你……你到底是谁,你的资料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他忽然发难,伸手夺过凌辰南手中的稿纸,拿到面前之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全都是空白的A4打印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对面一脸冷峻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凌辰南,半晌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凌辰南微笑起来——他的眼睛毫无笑意:“你之前说什么,你有感情洁癖?白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
沈寅川想说什么,但又忽然意识到:“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凌辰南说:“我是他现在的男朋友,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不喜欢做0、不舒服?被我操的时候倒是一直夹着我不放我走呢。”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油桶,沈寅川从座位上跳起,跃过桌子一拳挥过来,凌辰南早有准备,却没有抬手挡,只是顺着他挥拳的方向微微偏头并顺势倒了下去,沈寅川拖拽着脚链活动不开,但他双眼发红,面目狰狞,完全失去理智,咆哮着扑了过来。凌辰南跌到办公桌底下,下意识护住头挨了两拳,然后咬牙放开了手,沈寅川立马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短短几秒之后,他就感到大脑缺氧、眼珠充血,涌上强烈的呕吐感。
但很快,他身上的重量就减轻了——外面听见动静的民警冲了进来,把沈寅川摔翻在地,强行制服并试图给他铐上手铐。
凌辰南跪在地上猛咳了几声——他视力很快恢复了,用手背飞快拭去眼角的生理泪水,迅速拉开抽屉,摸出早早报备预留好的巴比妥剂——这种镇静催眠药因其易成瘾的依赖性已经被很多医院淘汰不用了——他一步迈上去找准沈寅川静脉的位置就一针推了进去。
这一针剂量很大,沈寅川狂躁了不久就语言功能失调,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半昏半睡地倒了下去,民警将他丢在地上,略显鄙夷又嫌麻烦地看了半眼,问凌辰南:“没事儿吧医生?”
凌辰南摸了摸应该是肿起来了的颧骨和下巴,说:“皮肉伤,不过他……咳咳,是回不去了。”
一个民警说:“出了这种事,减刑估计要泡汤了。”
另一个说:“烦死了,又要写报告,医生您到时候也帮帮忙。”
凌辰南说:“这是自然,不过……他这不是减不减刑的问题,他……咳咳,有相当严重的精神问题以及反社会倾向,毫不避讳出狱后会继续犯案并以此为乐,还为此感到,咳咳,感到兴奋,他必须要转移到专门的精神病院或精神病监狱关押,直到病情好转为止。”
两个民警都有些发愣,许是以前没遇过这种情况,彼此对视了一眼。年纪稍大的一位对凌辰南说:“这些我们不懂,您是专业的,就麻烦您跟上面交代了,我们现在先把他带下去。”
凌辰南说:“不要把他在和别的犯人关押在一起了,危险。”
那民警点点头:“这是肯定的,先关在禁闭室,之后再看看是先送回他原本的监狱,还是按照您说的……”
另一个说:“估计程序又要走好久。”
凌辰南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们连忙一左一右架起沈寅川拖了出去,交代走廊尽头的同事来带凌辰南去医务室。
于是,凌辰南这一天后面的安排的诊疗全都取消了,而他在咨询时被犯人袭击的事也在短短一个下午传遍了全出监教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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