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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花容


钟雪茹在家歇了几日,而后在返回宫中。怀兴在西殿里等得快要长蘑菇,整日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桌前面发呆,直到听说了钟雪茹入宫才稍微找回了点神采。对于怀兴越来越粘着自己这件事,作为姐妹,钟雪茹是高兴的;但作为臣女,她又不免为怀兴的未来感到担忧。她始终不能一辈子陪伴着怀兴,他日分离,难免伤怀。

        似乎是发现了钟雪茹的心情也不太好,怀兴倒是没怎么闹她。她乖乖地练舞,钟雪茹指导了她几个动作,渐渐地,又变得和往常无二了。

        直到这时,怀兴才告诉钟雪茹,太子妃又传了话过来,这次她实在没办法推托。钟雪茹秀眉一簇,实在是担忧怀兴现在的跳舞水平不够亮眼,骗骗小宫人也就罢了,实在是骗不过太子妃那一双慧眼。

        怀兴却不以为意:“太子妃姐姐没说请我去跳舞呀,她说想见见姐姐你。”

        钟雪茹呆住,太子对她有意她知道,但是太子妃指名要见她,让她有一种方法一切都要被坐实的感觉。太子妃又能以什么名分去见她呢,除非有了太子作为联系,否则她与太子妃不会有任何关联,总不会因为她照顾怀兴就对她另眼相看,太子妃可没有那么古道热肠。

        她越想越心凉,她仿佛已经看见了一道圣旨传到都督府里,宣布太子要纳她入宫。

        钟雪茹垂眸看着怀兴,她巴巴地望着自己,并不晓得太子妃这句话的意义多么重大,又或者其实怀兴知道,但是怀兴也说过,希望钟雪茹能有一个留在宫里的名份。怀兴没什么心眼,很是信任太子和太子妃,她完全相信怀兴回做出把她推给太子的事情来。那样的怀兴并无目的,她只是单纯觉得,钟雪茹适合以这样的方式留下来。

        正因如此,她才不寒而栗。

        在多数人眼中,能入东宫是福分,但钟雪茹不觉得。入东宫意味着要与怀兴和五皇子对立,意味着钟家不得不站在太子势力一边,这都不是钟雪茹所希望看到的。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对怀兴说道:“那我陪公主一道去吧。”

        怀兴却摇摇头:“太子妃姐姐说了,只要见姐姐一个人。”

        果然不想被怀兴知道,那么应当和钟雪茹心里想的所差无几。她按了按心底翻涌的情绪,对怀兴说:“那雪茹去去就来,公主等我回来。”

        太子妃特地叫了步辇来接钟雪茹,钟雪茹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一路被抬到了东宫。她望着这深深的宫室,她这一生都不想踏足之地,本能地停在原地没有走动。被太子妃遣来随行的宫人催促了她好几声,她才不得不迈出第一步。

        深红朱墙,若是可能,她只希望离它越远越好。

        入宫之前,钟雪茹对太子一无所知,只知他名靖玙,与三皇子皆为皇后所出,而皇后更偏爱性格爽朗的三皇子,太子性格阴鸷孤傲,却是所有皇子中最有帝王之相的人。王者无须多情,他处事果决利落,皇帝对他格外满意。太子妃能嫁予这样的太子,且与他相敬如宾至今,显然并非凡俗,钟雪茹还记得桃李宴上见到的太子妃,虽无言语交流,却也能看出她不是个简单人物。

        太子妃端坐着等她,桌上已经倒好了茶,茶还冒着热气,想来她的行踪已经随时被传到了东宫。钟雪茹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她并未说什么,照旧朝太子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民女见过太子妃。”

        “钟小姐不必多礼,快起吧。”太子妃和和气气地朝她挥了下手,“来我这里坐,喝杯茶吧。”

        钟雪茹稍稍顿了顿,等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到太子妃对面坐下。

        “这是前几年北边进贡的茶,皇上赐给了东宫,就算是太子爷平日里也不常用它招待。”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太子妃没有挑明,只待钟雪茹自行体会。

        钟雪茹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没有说话。

        太子妃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饮茶吃糕点,两人都不说话,仿佛就像是相约出来吃茶点的好姐妹。可惜她们并非姐妹,钟雪茹也不想与太子妃成为姐妹。

        见钟雪茹如此气定神闲,太子妃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会被邀请来东宫的女子多少都会有些忐忑,而钟雪茹却十分淡定。太子妃不禁一笑,真不愧是让太子亲口拜托她来试探的女子。

        她呷了一口茶,淡然开口问道:“我与钟小姐在西殿见过数面,我深觉与钟小姐颇为投缘。”

        太子妃对她自称为“我”,本就有亲近之意,可惜钟雪茹对此敬谢不敏。钟雪茹眉眼弯弯,笑着说:“民女蒲柳之姿,自认不堪入太子妃之眼。只是民女不知,先前未曾与太子妃相谈一二,太子妃如何得知与民女投缘?”

        “钟小姐倒是能说会道。”太子妃并没有因为钟雪茹的不敬气恼,反而笑意更深,“向来日后与妹妹相处,也不会无趣了。”

        钟雪茹半抬起头,太子妃正打量着她,目光中没有半分善意。既然如此,钟雪茹也不打算与她客气,太子妃只是太子的说客,自然不会拿她如何。她冷淡地低哼一声,站起身,朝太子妃行礼:“民女陋质,当不得太子妃姐妹,还望太子妃勿要勉强。”

        “瞧钟小姐说的,若是钟小姐都算不得美人,这天下还有谁能自称为美?”太子妃伸手过来,轻轻握住钟雪茹的手,“钟小姐应当清楚,你与我,在这件事上都做不得主。”

        钟雪茹当然明白,于是她反问:“太子妃,您真的希望有人入东宫做您的姐妹吗?”

        太子妃眸中一滞,钟雪茹立刻看穿了她的犹豫,追问道:“您方才提及天下女子,我想天下女子都希望与夫婿愿得一心人,民女只祝愿太子妃能成为这一心之人。”

        太子妃很快恢复神色,面容坦然:“入了东宫,有所失便有所得。我与殿下举案齐眉,妹妹同样也可,皇室之爱,雨露均撒,身为正宫,自然不可善妒。”

        钟雪茹无话可说,活成太子妃这般女子,算得上是悲哀。她根本不需要入东宫所能得到的那些,她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只想寻一位相守一生之人,与他之间绝无二心,忠贞于彼此。所谓雨露均撒,不过就是给花心男人一个借口罢了。钟雪茹不需要所谓的皇室之爱,也不需要这均沾的雨露,她只要与所爱之人共担风雨,一心一意。

        钟雪茹不愿再与太子妃谈下去,但没有太子妃的首肯,她还是必须留在这里。

        从太子妃的话语之中,她大约也了解了太子对自己的异样执著,她不明白太子是为了什么,但她很清楚,如果自己没能找到足够的借口,太子会去请旨一事必然是板上钉钉。当然,哪怕他不是太子,钟雪茹也不会想要嫁给他。

        并非所有女子都可以幸运地嫁给自己所喜欢的人。

        但她还想争取一下,去成为那个幸运的人。

        “钟小姐对似乎对着茶不感兴趣。”太子妃抿唇笑了笑,“既然钟小姐不愿久留,我也不强求你了。来人,送钟小姐回去吧。钟小姐,我们改日再见。”

        终于被解放了的钟雪茹却不觉得有多开心,太子妃话里有话,她说的那个改日会是什么时候,无非便是太子南下归来之时。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与太子妃道别,被宫人抬着往西殿方向走。宫人从东二所前走过,钟雪茹看见了五皇子,他在殿外等着什么人,钟雪茹大概猜到了是谁,忙叫宫人转向换一条路走。此时此刻,她偏偏就不想见到那个家伙。

        当然了,上天非要你和另外一个人相遇之时,哪怕你们桥归桥路归路,也会走向殊途同归的那条路上。

        步辇才转了一圈,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走,钟雪茹拍着胸脯抬起头,却看见有人迎面走来。那人见到了她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笑容,十分玩味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宫人。

        钟雪茹觉得她今天大概不适合入宫。

        不过江元佑今日倒是很给她面子,没打算让宫人知道他们认识,他坦然地从宫人们身边路过,接受他们的问安。经过步辇之时,他抬头看了钟雪茹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抬头看她,她今日入宫,换了身雪白的衣裙,罗钗耳珰,倒是很像她的名字,如雪一样。

        不过这身打扮美则美矣,他还是觉得在都督府见着的“衣冠不整”的钟雪茹更亲切可爱一些。

        可惜,现在不能把这番心声跟这个小姑娘说,否则她大概会不顾形象地从步辇上跳下来打他。为了照顾一下她的形象,他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江元佑笑着望了她一眼,朝步辇靠近了一步,用只有钟雪茹能听见的声音说:“今日风大,为何不用我给你的披风?”

        钟雪茹眼风扫了过来。

        江元佑觉得她肯定在心里说:“侯爷自重。”

        也不指望钟雪茹能给他什么回应,他轻笑了一声,很快就走开了。钟雪茹皱着眉转身看他,他头也不回地往东二所的方向走,真的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五皇子站在远处笑着朝他招了下手,江元佑似乎应了一声,不过钟雪茹没能听清。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

        一定是披风的错。

        钟雪茹决定这次回家之后就带着披风上永安侯府敲门,然后再把披风扔到他的脑袋上,让他知道什么叫作一报还一报。

        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入秋后的温度降得极快,怀兴染了风寒。为了不传染给钟雪茹,怀兴便亲自去找良妃,让钟雪茹回家一段时候,等自己病好了再接她入宫。实际上,如今良妃也并不太在意钟雪茹这个吉祥物的作用,把怀兴养好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怀兴能顺顺利利地完婚,之后自然会有夫家照看,也就用不上钟雪茹了。

        钟雪茹看似清闲了下来,郑葳蕤却被诊出有了身孕,钟雨霆又出了外差,照顾郑葳蕤的任务就落在了钟雪茹身上。郑葳蕤在薛氏的授意下基本上揽了钟家上下的内务,这下她有孕在身,钟雪茹也不希望她太过操劳,便接了她的活。钟雪茹自认不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但想着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要嫁人,该学的事儿总是要学起来。好在钟家与旁的贵门不同,皆不是拘泥于清规戒律的人,管事也够机灵,真正需要钟雪茹亲自去办的事却也没有多少。

        只是日常账册现在都得由钟雪茹来过目,她接了官家递来的册子翻了翻,才第一次知道家里每日的开支是多少。即便提前有了心理建设,钟雪茹还是被庞大的数字震惊了,钟家已经算是节俭,家里的仆奴并不多,即便如此每日用度支出加上给仆奴的工钱都已是不小的数目,薛氏娘家名下有几间铺子,划了一间做成衣生意的给薛氏做陪嫁,然而近几年成衣生意不太景气,渐渐有了入不敷出的趋势。

        钟雪茹面对满眼的数字,一时间眼花缭乱,没看一会儿就眼睛酸痛,实在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劲头。她没什么经验,只听管家报备了这几日的开销,她觉得合情合理,又十分信任这位在钟家十数年的管家,便由着他继续了。

        管家忽得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同钟雪茹提一提:“三小姐,前几日府里辞了一个婆子,姓王,经常在小姐这里做事。那婆子手脚不干净,有人看见她拿了府里的三小姐的首饰去当铺,三小姐那儿是不是丢了东西?”

        钟雪茹倒是没怎么注意,她首饰戴得少,最近又总是在宫里,确实容易给人可乘之机。王婆子她是记得的,家里很穷,干活也很勤快,前些时候家里老伴儿摔断了腿,还是薛氏出了钱给他医治。钟雪茹虽然很可怜他们家,但也不代表她能姑息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径,不过既然都已经辞了,她也不去追究下去了。

        “我知道了,我会去检查的。若是丢了,就叫芙香去替我赎回来。”芙香是钟雪茹的贴身丫鬟,先前返乡去看望老母亲,这几日才回了京中。

        芙香听罢,进屋查了查钟雪茹的妆镜台,里头的名目她也记不清晰,但是薛氏在钟雪茹及笄那年送给她的一套绯色头面却不见了踪影,那套头面是请了名家打造,价值不菲,钟雪茹一直不舍得戴。没想到这王婆子倒是很有眼光,居然把最贵的给偷走了。

        芙香焦急地回来向钟雪茹说明此事,钟雪茹眉头一皱,忙叫芙香去城里的当铺打听,无论多少钱都要赎回来。

        芙香领了命匆匆离开,管家也安了心,抱起账册离了钟雪茹的屋子,她半趴在桌上叹着气,深刻地觉得日后若是自己嫁了人,陪嫁带去的丫环里一定得捎上个会算账的,还得带个记性好的。

        只是一想到嫁人这件事,钟雪茹还是心理梗得慌。太子妃如此露骨地表了态,显然已经不打算给钟雪茹更多周旋的时间,或许在太子妃眼中她那些表现都是欲拒还迎的手段,毕竟这天底下许多女子都梦寐以求嫁入皇室。

        而钟雪茹不是。

        郑葳蕤怀孕之后,薛氏又旁敲侧击地试了试她的口风,还坚持着想要撮合她和郑家的二公子。换做之前,钟雪茹是一万个不情愿的,但现在她却觉得,与其被逼着嫁给太子,倒不如退而求其次,和郑家二公子凑合凑合也好,郑二公子虽然不太符合她的喜好,但两家知根知底,总比那水深火热的宫廷好得多。

        钟雪茹渐渐松了口,薛氏心里一高兴,便做主安排两人鹿鸣宴后的灯节上相见。秋闱已经放榜,钟雨彦顺利入围,如今正忙于备考明年的会试春闱,钟雪茹不好意思打扰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赴约。

        其实她对郑家二公子的印象说不好也的确不好,但坏也坏不到哪儿去。郑西亭为人单纯直白,按理说应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类型。但是喜欢这件事大多时候都不讲道理,若是她真的能喜欢上郑西亭,反倒就没有烦恼了。

        总想到郑西亭对江元佑那仿佛灵魂深处的崇拜与敬畏感,钟雪茹便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芙萝带着薛氏特地给钟雪茹做的新络子来,让她今日带着去灯节。钟雪茹平时装扮干净利落,便是去做了几个月的怀兴,脑袋上的珠钗玉饰也是能从简就尽量从简,什么璎珞玛瑙是压根碰也不碰,倒不是嫌弃它们难看,只是钟雪茹练剑舞练惯了,身上带着拖拖挂挂的,总不利索。

        薛氏这是铁了心地要把她塞给郑家。钟雪茹有些语塞,但这次她没有拒绝,她乖乖地把自己存放多年都没有戴过的玉佩找了出来,用络子系好。

        芙萝陪她换了身衣服,湖碧绣金的八幅木兰裙,外披了件鹅黄交领褙子,络子挂在腰间,一旁坠着海棠金丝纹香囊。碧芙替她梳了个双平髻,两遍簪着碧玉石制的花,配着她一张白皙瓜子小脸上顾盼生辉的双眸,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芙萝越发觉得三小姐生得极美,这样漂亮的女子哪怕去做了天上的仙女儿她都不会觉得意外。她笑嘻嘻地给钟雪茹递上凝肤露:“小姐花容月貌,都用不上这些了。”

        钟雪茹笑着敲了下她的胳膊:“你就别笑话我了。”

        “是真的!”钟雪茹本就是一张标准的美人脸,只是她醉心于跳舞练剑,对容貌不甚在意,因而总是忽略了打扮。但即便是不施脂粉的时候,那种桃花眸子也足够令人惊艳。如今梳妆打扮一番,更显得她五官精致,仿佛女娲造人之时特地多对她留了几分关照,让她拥有了如此生动的面容。

        薛氏与钟家老爷年轻时的模样都很突出,钟雪茹就像是继承了两人全部的优点,又让那些优点极好地融合在了一张脸上。钟雪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惜现在这份好看给她惹了一些麻烦,她还真宁可女娲当初可以公平一些。但她都已经出生这么多年了,再塞回娘胎里重长一遍也不大可能。

        她答应去见郑西亭,其实也是藏了利用他的心思。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虚伪,但郑家钟家各取所需,对谁而言都算不上吃亏。

        只可惜,郑西亭不是她最想去“利用”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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