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吃味
正月里最热闹的节日当属上元节,上元节登城楼赏万家灯,还有帝后夫妇的点灯仪式可以看,对比之下除夕反而显得年味不足了些。除夕夜宫里办了场年宴,然而五皇子妃王菡怀着身子,靖珩早早就陪她回宫休息,怀兴往年不怎么参加年宴,今年身体虽然好转,也只是简单地走了个过场,待到靖珩回去的同时她也跟着一并走了。白石筹划着在西殿里给怀兴单独过了个除夕,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围坐在一块儿喝果酒。怀兴和小宫女们向来没什么界限,又逢新年,越发没大没小。
怀兴头回喝果酒,没几口就醉了个彻底。她扬着粉扑扑的小脸,一脑袋栽倒了白石怀里。白石年长,也比她们个头都高,她被迫揽着怀兴一路艰难地往内室走,小公主含着酒香的吐息一阵一阵地朝着她面上吹,任她酒量不错,此刻也感到微醺。
怀兴醉醺醺地看着白石,白石肤白高挑,模样不算好看,却有一股中性的气质在。怀兴望着白石,脑袋里的身影变了又变,她的脸变成了另外一张,皮肤一样的白,看着却比她俊朗好多。
是谁呢,头昏昏的,想不起名字。
喝醉了的人身子都沉,就算是怀兴这副几乎就剩下骨头的小身板,白石将她搬到床榻上去也花了不少力气,殿里又烧着地龙,这折腾了半晌,倒叫白石生出了一层薄汗来。白石见怀兴总算是安分地睡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有什么大反应,看来是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内室。
除夕夜晚的烟火声没有将怀兴吵醒,她做了个带着酒气的甜甜的梦,梦里面是一片油菜田,嫩黄一片,仿佛铺了一地的碎金子。一位穿着青色衣衫的小少年站在油菜田的尽头,与正片菜地格格不入。怀兴出声唤他,因为在梦里,她发不出声音。小少年一直用背影对着她,她憋了一股气朝他的方向跑去,想要看清楚小少年长得是什么模样。
走到小少年的身后,她听见他说“吹苑野风桃叶碧,压畦春露菜花黄”,声音飘渺又悠远,她听不出是谁在说话。
唔……是她没有读过的东西。
睡了一半,怀兴醒了过来。外面黑黢黢的,连月光都不照进来,她分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酒在腹腔滚来滚去,屋子里一阵燥热,她在塌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总有一个名字,一个影子,但是她依旧想不起来。
睡不着了,她慢悠悠地从塌上爬下,摇晃着身体去到小书房里。这些日子她把书画都拾了起来,皇帝见她有心,特地请了女先生来教她。怀兴对画画感兴趣一些,学得也认真,才跟着女先生学了些时候,就能够绘出只简笔的金丝雀来,虽然概念了点,但轮廓线条却是极好的。
金丝雀,糖画,谢家哥哥。
脑海中的模糊影子骤然间清晰,怀兴乖巧地坐在桌子前,呆呆地研了会儿墨,在金丝雀的边上补了一把伞,伞的被涂成了墨色,几乎都要辨别不出那是一把伞。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出现在了同一张纸上,不带任何场景,却又异常和谐。怀兴傻兮兮地看着纸上的图案笑了起来,趴在桌上侧目盯着纸看。
看着看着,她再一次进入了梦乡,她又做了同一个梦,梦里的小少年回过头来。他长着白净的脸,朝她尔雅一笑。她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却转身跑走了。
怀兴在梦里哼唧了两声,什么嘛,为什么见到她就要跑。
正月初三那日,小薛氏带着唐月樱来钟家做客,唐月樱在家里排行第四,却是小薛氏唯一的孩子,小薛氏是唐父的续弦,前夫人曾经育有一子,被唐父的长兄,也就是大房那一支抱去养在了大房名下。前夫人诞下长子第二年就不慎染病过世,之后唐家分家,唐父娶了小薛氏,只当做没有那个儿子,唐月樱也几乎不叫他为兄长。
自小在唐家或是薛家都不太受人待见的唐月樱感受不到太多的兄妹情谊,唐父在京那些年她与钟雪茹玩得好,又总喜欢跟在钟雨彦身后,多少也是有那么些依赖情结在。
小薛氏本想独自过来拜年,唐月樱一听是要去钟家,便缠着母亲要一并跟来,小薛氏拗不过她,只能带她来。薛家俩姐妹见了面总是有许多琐事要谈,唐月樱同小薛氏说了一声,便兴冲冲地去了后院找钟雪茹。
谢予时住在钟家的事情唐月樱并不知情,她一心想着去找钟雪茹,也没有注意旁的人,不小心走了神,与从拐角里出来的谢予时撞了个正着。
软乎乎的小姑娘撞在身上自然是没有什么感觉,而谢予时又是个清瘦的,唐月樱一脑门磕在他肩上,又吓又疼,抬起眼看向谢予时的时候,眼睛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谢予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这位姑娘你没事吧?如果磕痛了我去找钟小姐要些膏药来,抹一抹就好了。你、你等我一下啊。”
唐月樱比他还要慌,见谢予时要跑走,不假思索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跑去告诉阿茹,阿茹一定会笑话我的……”
谢予时紧张兮兮地盯着唐月樱的手看,想让她把手松开,可他又怕自己一开口那小姑娘能当场哭给他看。他整个脑袋都是麻的,开始后悔今天出了房门,他就该老实待在屋里闭门读书到正月十五才对。他今年开年怎的如此不顺,这才几天功夫,他就被两个小姑娘给撞上了。
“你们在做什么?”
唐月樱又是一个激灵,一脸惊吓地转过头。钟雨彦站在游廊下远远地看着他们俩,他的目光落在唐月樱紧攥着谢予时衣袖的手上,眸色幽深,神色不动,看上去像是没有任何表情。唐月樱迟钝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一下子撒了手,支吾道:“二、二表哥,我……”
谢予时总算是松了口气,对着钟雨彦他自如了许多:“钟兄,方才我一时心急忘了看路,不小心与这姑娘撞着……”
“嗯。”钟雨彦朝他们走来,淡淡说道,“她向来都是这般冒失,叨扰予时了。”
唐月樱委屈地扁了扁嘴,想解释两句,可她偷瞥了钟雨彦一眼,又不敢说了。
谢予时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就听出了这个小姑娘和钟雨彦关系匪浅,他如获珍宝般解脱,当即与面前两人告辞,脚步丝毫不停地迅速离开了。
钟雨彦这才低头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唐月樱,她垂丧着脑袋,用脚尖戳着地,在地上画着弧线。年初一那日下了雪,院子里的积雪未化,她用足尖在雪毯子上画了好几个圈,圈子绕在一起,组合成了一个九连环。
钟雨彦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这小丫头是打算一直站在这里吗?果然是个呆的。
他皱起眉,开口道:“你不是要去找雪茹,站在这里作甚?”
唐月樱终于抬了头,怯生生地问:“二表哥,你没有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其实这会儿他心里头确实有些不太爽利,不过这不爽的根源多半是因为这丫头太傻,就算说明了,这小丫头多半也听不懂,到头来说不定他又能被她恼第二回,干脆就甭承认了。
唐月樱很是单纯,钟雨彦说没生气她就信以为真,一下子笑开了花:“呼……可是刚才二表哥说我总是冒失……我哪有啊。”
钟雨彦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委婉地说了一个字:“有。”
唐月樱又蔫了,像一只折耳朵的猫。钟雨彦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她的发顶上轻轻揉了一下,很快又将手收了回去。唐月樱受宠若惊地看着他,而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做动作的人不是自己。
“我一会儿有事要出去,雪茹在屋里,你去找她吧。”
钟雨彦原本不打算与她多说,甚至知晓了唐月樱要来钟家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留下来陪她,他与人约了谈事,自然是不会因为唐月樱而耽搁的。只是凑巧在这里遇上了,她一双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他若是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这小丫头恐怕又该不高兴了。他不喜欢,也没哄过女孩子,不过他既承诺过要娶她,护着她,这些小事上自然得叫她如意些的。
唐月樱听见他如此说,乖乖地点了头:“好,那我就去找阿茹。二表哥你还回来用膳吗?我和阿娘一道做了点心带来,二表哥还没尝过呢。”
钟雨彦迈开的步子顿了顿,半晌后才答:“嗯。”
唐月樱独自去找了钟雪茹,钟雪茹正在屋子里绣香囊,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朝屋外张望一眼。唐月樱悄悄摸到她身后,一个小跳扑到她肩上。钟雪茹哎呦一声,急忙将手里的针线丢了,以防戳伤了身后人。
她还没回头,唐月樱就先抱怨了起来:“阿茹你怎么不告诉我家里有人,我刚刚出了好大的糗,都被二表哥看见了。”
钟雪茹恍惚了一下,才明白唐月樱说的是谢予时。她还真的忘了告诉唐月樱这件事,本身也不觉得他们俩会有什么瓜葛,也没有特地去说的必要。她回身一看,唐月樱脸上写满了委屈,脸饱鼓鼓的,嘟成一个可以揉捏的包子。她忍俊不禁,笑道:“是因为被二哥哥笑话了才埋怨我吧?”
“阿茹——”唐月樱嗔怪着,嗓音柔软动听,娇娇嫩嫩,仿佛在撒娇。
钟雪茹笑嘻嘻地扶着她的胳膊,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总叫我二哥哥欺负了,以后等你过了门,我可不一定护得住你哦。”
“二表哥才不会总欺负我……”
钟雪茹啧了一声,感慨道:“唉,果然你的胳膊肘是向着二哥哥的,成天替他说话。阿樱,我二哥哥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你别总是这么迁就他,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就一定要说出来,你别怕,如果他真的对你不好,我替你打他。”
唐月樱听得有点懵,二表哥是对她冷淡了那么一点,但是也总是在替她着想呀,上回还特地跑去薛家见她呢。二表哥只是不擅长表达,其实也是个很温和很会照顾人的人吧。少女心目中的男人总是万里挑一的完美无缺,她仅仅只是念叨起那个名字,心脏就已经饱胀满溢,哪里还有余裕去装下对他的责备与怪罪。
钟雪茹看着唐月樱,心里不免产生些恨铁不成钢的想法来,敲打唐月樱大抵是没辙了,她只能隔三差五去警告一下钟雨彦对她这位闺中好友好些。唐月樱的心情她大抵能够了解,她念着江元佑的时候也偶尔会迷了心智,满心都被他给占据了,只是她与唐月樱不同,江元佑若是恼了她,她会与他置气,甚至有可能动手,即便她根本打不过他,气势上她却是绝对不能输的。反观唐月樱,恐怕让她对钟雨彦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
也不知道自己的二哥哥哪来这么好的命,能被死心塌地地恋慕着。
“好啦阿茹,我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过几日我想去宝善寺上香,你要不要陪我一道去?阿娘说今年属闰,平白多出一月来,都说‘麦因多雨损,蚕遇闰年迟’,上个闰年薛家铺子收成不好,亏损严重,阿娘说今年该去拜一拜。”
钟雪茹奇怪地问:“薛家铺子怎么与你有关了?”
“哎呀,当年大姨出嫁时外祖母原本打算将名下的铺子给大姨作陪嫁,大姨让给了阿娘,这不就给阿娘管着了吗?前几年我们搬到了宜州,铺子也交给了外祖母跟前的老妈妈管着,现在我们回了京,铺子就交回到了阿娘手上。”
“原来阿樱还是个小富婆呢。”钟雪茹捏了捏唐月樱的脸蛋,“先前一直没问你,只你们三人迁到京里,唐家没有说什么吗?”
唐月樱摇摇头:“唐家几房本就分了家,阿爹说虽然唐家祖籍在宜州,但他为官是为了江山社稷,天子要他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不能被家里根基牵绊着。更何况……”说到这儿的时候,唐月樱的声音放小了些,“唐家的几个表姊妹,都不太喜欢我。”
唐家的几个表姊妹钟雪茹是见过的,唐家人相貌平平,而唐月樱因为继承了小薛氏的容貌,成了唐家姑娘里面最为突出的那一个,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已经足够引起表姊妹们的嫉妒,再加上即便她并不受欢迎,却又实实在在地拥有着薛家的财富,夹在两家之间,结果却被两边同时排挤着,反而是这个隔了一层关系的钟家对她最好。
说起唐家事,唐月樱就忍不住心烦,大房因为抱养了她异母兄长的缘故,总会以兄长为借口同她与薛家攀关系,大房所出的五妹妹唐月杞方才及笄,比她小一岁,大房不想让她草率地在宜州就嫁了人,特地送了信来说今年会把唐月杞送入京,托小薛氏和唐父帮她相看京中的公子哥儿。姐妹里就数唐月杞对她最差,因为是大房嫡出,生来盛气凌人,唐月樱又是个好欺负的,正好成了她的出气筒。
唐家那些腌臜事儿钟雪茹心知肚明,这些日子又听说了郑家许多,深深体会到了深宅大院的痛苦。不知为何,她似乎明白了二哥哥钟雨彦坚持与长兄走不同路的缘由,钟家早晚要给长兄继承,二哥哥走了文官仕途,将来变回自立门户,而她身为女子,本就不会来与两位长兄分太多家业,如此一来,他们三兄妹倒是和谐美满。
她叹了一声,安慰起唐月樱:“总归她现在还没有来,你也别想太多。到时候你应该也已经和二哥哥成了亲住在钟家,见不着她几面的。”
“但愿吧……”唐月樱委屈巴巴地看着钟雪茹,“所以阿茹,过几天陪不陪我去宝善寺啊?”
“陪,当然陪。说到宝善寺,上回光顾着与谢夫人和阿淼说话,我都忘了去找那位大和尚。也不知道阿淼……”
钟雪茹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唐月樱等了半天没听到下一句,诧异地看着钟雪茹。然而钟雪茹却忽然“啊”了一声,把她吓得不轻。
“我知道了!”钟雪茹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谢公子的名字耳熟,我可真笨,都姓谢了怎么就没反应过来,谢公子是阿淼的哥哥啊。”
唐月樱比她还懵:“谢公子是谁?”
“刚刚跟你撞上的人啊,你都撞到了,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没跟我说话就走了,二表哥……也没解释。”
钟雪茹眉尖一挑,这可就有意思了,钟雨彦与谢予时那样交好,居然不介绍一下谢予时。以她对二哥哥的认知,这绝对不寻常。
难不成……
钟雪茹心里有了个猜测,但是觉得荒唐至极。她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钟雨彦会对谢予时吃味,才不肯把他介绍给唐月樱。
嗯,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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