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玉泉(一)
宁不为将墓中所有的阵法归位, 不顾丹田抗议强行用了个大清洁术,又重新将晏锦舟的冰棺给修补好。
他伸手扫去冰棺前的灰尘,低头看向里面的晏锦舟。
冰棺里面的尸体面色红润, 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凶巴巴地再骂他两句。
宁不为收回目光,撩起前摆跪在了冰棺前。
旁边站着的江一正赶忙躲开,走到宁不为身后,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紧张地盯着宁不为。
“不肖徒宁不为谢师父相护。”宁不为对着冰棺磕了三个头。
江一正学着他的动作,有些结巴道:“不、不肖徒宁不为的女儿江一正谢师祖相护。”
然后嘭嘭嘭给晏锦舟磕了仨响头,听得宁不为牙疼。
江一正直起身子来,就见她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她目光茫然的看着宁不为, “爹我、我是不是说错了?”
宁不为:“……我说自己不肖就算了,你不用。”
当着她老子的面说他是不肖徒, 找抽呢。
“啊, 哦!哦哦!”江一正恍然大悟, 准备重新磕头,被宁不为提溜着后领拎了起来。
“不用磕了,磕破脑袋你师祖也不知道。”宁不为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别再磕成傻子。”
江一正脑门顶着块红印子傻乎乎地冲他笑。
宁不为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
江一正紧跟上,父女两个走了几步, 江一正突然停下脚步, “爹, 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宁不为看着恢复干净整齐的墓室, 不屑道:“能忘什么——”
“呜。”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抽噎声。
“灵竹啊!咱把灵竹给落下了!”江一正一拍脑门, 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宁不为正想问灵竹是谁,就见江一正从角落里拽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来,右小臂的袖子空荡荡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腰,瘦弱的像朵小白花,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害怕。
宁不为:“…………”
哦,冯子章捡回来的那小姑娘。
仰灵竹被江一正拽出来之后,见宁不为看自己,又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你、你是——”
宁不为没什么心思哄小孩,冲她露出了个阴恻恻的笑容,替她补全了剩下的话,“大魔头宁不为。”
仰灵竹腿一软,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哎!”江一正赶忙去扶她,“没事没事,你别看我爹看着不像个好人,但其实人挺好的,他、他逗你玩呢。”
被迫“人挺好”的宁不为不爽地啧了一声:“走了,别磨蹭。”
江一正拽着仰灵竹跟在了他身后。
宁不为带着俩小孩没走多远,路过之前那控制阵法的小房间时,正碰上了褚峻带着冯子章几个。
四目相对,宁不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汪汪!”大黄激动地冲宁不为叫,破天荒地跑到他跟前上窜下跳甚至试图舔他,结果被宁不为锤了狗头。
“老实点。”宁不为推开它。
“啊~”宁修冲他伸手,在褚峻怀里扭来扭去。
“来,爹抱抱。”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过来,结果不小心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动作微微一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掂了掂宁修。
宁修在他怀里使劲拱了拱,然后直起身子来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心情愉悦道:“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你老子了?”
“啊~”宁修伸出小手摸了摸他下颌的伤口,细微的金色灵力覆盖在上面,几息之后便愈合了。
宁不为正想逗他两句,宁修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身后,不怎么开心地哼唧了两声。
“哎,我没事,就一点儿小伤。”宁不为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宁修的小屁股,又顺手托住扒到他背后闷不吭声的崔元白,“这一个个的,不知道还以为我死——”
“呸呸呸,童言无忌!”冯子章赶忙阻止他。
宁不为一脚踹到了他屁股上,“说谁童言呢!没大没小!”
冯子章捂着屁股笑着跑开。
躲在江一正身后的仰灵竹看着一群人在墓道里笑闹,小心翼翼地盯着宁不为,虽然依旧惊惧害怕,却又觉得这个大魔头跟打架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褚峻伸手将崔元白和宁修从宁不为身上抱下来,道:“先出去。”
宁不为肩膀上的伤口一轻,顿时松了口气。
旁边的江一正和冯子章一起逮住了往犄角旮旯里钻的小黑,江一正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伸手一掏,掏出了个小小的木头做的蝴蝶来。
冯子章将小黑拎到手里,对她喊:“小江,快点!”
“来啦!”江一正盯着小蝴蝶看了两眼,鬼使神差地将它塞进了袖子里,起身追了上去,“等等我!”
——
大概是许久没见到真正的宁不为,宁修对他爹格外执着,在褚峻怀里怎么都不肯老实,闹腾着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只能抱着他。
宁修穿了身干净的鹅黄色小衣裳,小鞋子上还绣着胖嘟嘟的鸭子,整个小娃娃身上都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安静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张嘴咬着他的发带。
宁不为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因为儿子又逐渐开始上扬。
“啊~咿呀~”宁修抓着发带的尾端,对着宁不为认真的说话。
“嗯嗯。”宁不为听不懂,却饶有趣味地回答他,“发带洗过的,很干净,放心啃。”
宁修眼睛亮晶晶,咧嘴冲他笑,“啊!哗啦~”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软和又白嫩,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对,你胖了,再胖你爹就抱不动了。”
宁修笑着用脸蹭他的下巴,“啊~”
爹爹~胖~
一行人从那座府邸之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山林中的晚风呼啸而过,呼吸之间都带着股寒意。
“飞舟被毁了,找处山洞吧。”褚峻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点点头。
褚峻找的山洞不算大,但胜在干燥安静,结界设下之后,将外面的冷风和兽嗥都挡在了外面。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山洞壁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落着大大小小的影子。
大黄趴在洞口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爪子搭在一起脑袋枕了上去,两只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
冯子章靠在大黄后背抱着剑打盹,旁边崔元白枕着他的大腿小呼噜一个接一个,睡得四仰八叉,另一边江一正和仰灵竹依偎在一起也沉沉睡了过去,小黑龙盘成一坨用大黄的尾巴扒了窝,自己的尾巴还不怎么老实地搭在了崔元白的肚子上。
宁不为看着怀里的睡过去的宁修,将他用小被子裹好放到了大黄的肚子上,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山洞。
火堆对面闭眼打坐的褚峻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不为并没有走远,坐在山洞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身上的衣服被林间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褚峻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宁不为转头看了他一眼,“吵到你了?”
褚峻道:“没有。”
宁不为笑了笑,继续抬头看堆在天上的繁星,大概因为浮空境漂在天上,从这里看的星星格外亮。
“你怎么知道裴和光要去偷袭飞舟?”褚峻问。
“直觉。”宁不为皱了皱眉,“他……”
宁不为“他”了半天也没继续说,褚峻便替他说道:“裴和光是宁行远?”
“我不知道。”宁不为眉头皱得更紧了。
褚峻有点诧异,“你不知道?”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和他满打满算相处了不过十年,我大半时间还都在万玄院,他一直都很忙……都过了五百年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那个裴和光的语气和神态却几乎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只是他记忆里的宁行远,是绝对不屑用这些阴损手段藏头露尾对付别人,即便宁行远一直表现得很平易近人,但是修真第一世家的嫡公子,千年难遇的天才修士,骨子里就带着寻常人难有的清高和傲气。
“你觉得呢?”宁不为反问褚峻。
褚峻看着他道:“当年宁行远取玲珑骨的时候我曾帮了他一把,他便要谢我。”
宁不为觉得他话里有话,“怎么谢你?”
褚峻沉默片刻,“……他提议将玲珑骨一劈两半,我没答应。”
当年在他眼里年纪轻轻却很有些本事的行远公子拿着玲珑骨,既没有虚与委蛇地谦让,也没有故意躲避话题,而是目光坦荡,不卑不亢,所以他对宁行远的印象还算不错,后来听闻宁乘风被他带走也很放心。
宁不为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继而笑出了声:“还好你没答应,不然就没宁修了。”
“嗯,我当时用不到,也没细看,而且他也帮了我,算是扯平。”褚峻见他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帮了你什么?”宁不为又问。
“……从浮空境拿了件宝贝。”褚峻面不改色道。
扣浮空境大门上的银子这种事情,十分有损长辈形象。
宁不为突然觉得自从裴和光出现,一直憋在喉咙里的那口闷气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理智告诉他裴和光不会是宁行远,但某些猜测总是不可避免,可无论如何,能想出将玲珑骨一劈两半的人,断不会不择手段去偷袭几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
“要不是你,宁修他们几个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多少有点不自在,“谢了。”
“同我无须这般客气。”褚峻递给他一个小瓷瓶。
宁不为接过来打开闻了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东西?”
“沈溪的剑上有真火,你肩膀上的伤口用寻常的药和治疗术很难愈合。”褚峻看了一眼他的右肩,“你的障眼法也就骗骗宁修他们。”
被当面拆穿,宁不为有点恼,瞪了他半晌,将小瓷瓶递给他,“劳驾。”
小瓷瓶又回到了褚峻手里。
宁不为的肩线很流畅好看,可惜被深可见骨的伤口生生破坏,这伤口显然被人粗暴又潦草的处理过,血都积在一处,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褚峻将药液洒在了伤口处,又用了层薄薄的灵力覆在了上面,里面的伤口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宁不为动了动肩膀,将散乱的衣裳重新穿好,浑身更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这报复方式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可还有别的伤?”褚峻在他的身后问。
“没了。”宁不为清了清嗓子,转身靠在石头上眯起眼睛看他,“你这么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嗯?”褚峻正低着头将瓷瓶放回袖子里,闻言抬起头来,好像真的在疑惑。
宁不为一方面不太想问,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他虽然修无情道,但不是个傻子。
“你和裴和光在外面说的话……我在你识海里听到了。”宁不为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是不怎么和善。
他不太喜欢裴和光说的“利用”,这俩字总显得褚峻心思深沉在算计他一样,虽然宁不为觉得自己可能没少被他算计——
能在腥风血雨的修真界活上千年的老东西肯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更不可能真因为一段阴差阳错的旧事和一个机缘巧合的孩子就会情深不悔。
若是放在一年前知道褚峻有这个打算,他指定提刀就砍,砍不过就有多远跑多远,但是现在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出:“你需要我帮你渡命劫?”
褚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贯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潭平波无澜的深水,连带着语气也是淡淡的,“是。”
虽然知道答案,但宁不为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沉。
“哦。”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幼时爹娘提起过,我出生时身体孱弱险些活不下来,是有位恩人帮我拓海塑骨才活了下来,只是我年幼记不清他叫什么,后来爹娘死了便也无人再提。
我师父的记忆里,我哥说帮我的那个人是将自己的生机分了一缕给我,逆天而为会倒霉上几百年,会有几次命劫落到我身上,需要我来解。”
他起身拂了拂袖子,对褚峻笑道:“放心吧,你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救了我不止一次,我肯定会帮你渡命劫——”
宁不为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太尊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以后上药看孩子帮忙打架这种事情,就不劳烦您了。”
褚峻沉默地看着他。
宁不为知道自己不该冲褚峻发火,人家堂堂一个太尊安稳日子不过,纡尊降贵帮他一个魔头打架带孩子,何况褚峻救了他的命才有的命劫,来找他渡命劫理所当然。
他自然也会帮忙。
但宁不为就是心里不痛快,非常不痛快,但他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不痛快。
他就不该多余问,装糊涂多好,起码不会这么糟心。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半晌,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突然折返回来,一把薅住了褚峻的前襟将他掼到了石头上,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两个人几乎要鼻尖对鼻尖,他甚至能察觉到褚峻一瞬间乱了的气息。
他凶神恶煞地盯着褚峻,恶狠狠道:“老子不帮!”
“好。”褚峻伸手扶住他的手肘,垂下眼睛道:“伤口刚愈合,别太用力。”
宁不为只觉得一把火从心口直直地烧到了头顶,咬牙道:“姓褚的,你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是因为命劫还是因为别的?”
褚峻伸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宁不为知道褚峻的嘴唇很软,上回褚峻走火入魔犯抽的时候他感受过,只是那唯一的一次浅尝辄止,并没有感受仔细,这回倒是感受了个彻底。
褚峻虽然破天荒主动了一回,但是显然很生涩,宁不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又因为发着火用力过猛,唇齿间甚至尝到了丝血腥味。
大魔头觉得自己的怒火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逐渐变了味道,虽然燎原之势不减,但却诡异地换了个方向。
黑色的发丝和雪青色的发带缠绕在褚峻的指间,黑白二色的布料不知道什么时候勾缠在了一起,不怎么平稳的喘|息|声在夜色和繁星下格外清晰。
宁不为换气的时候,发现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由攥着褚峻的前襟变成了摸进褚峻的前襟,关键他还不太想拿出来,没好气地在褚峻腰上摸了一把。
褚峻浑身僵了一下,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丝哑,“别胡闹。”
宁不为沉沉地笑了一下,盯着褚峻泛红的耳朵,凑在他跟前低声道:“太尊要是愿意牺牲一下美色,我就大发慈悲帮你渡命劫——”
话音未落,大魔头的下颌就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抵住,剩下的话音都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远处的兽嗥声若隐若现,近处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穿林拂叶而来的山风卷起了交缠在一起的衣袖,衣料细微的摩擦在静谧的夜色里平白多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宁不为闻到了熟悉的苦药香,恍惚中好像看见褚峻不虞地眯起了眼睛,罕见而霸道的威压收敛又肆意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景和太尊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我若只想找你渡命劫有千百种方法不让你察觉,宁乘风,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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