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胆小鬼(十八)
秋天来得猝不及防,就跟林愿突如其来的肺部衰竭一样。
凉风一吹,似有若无的短暂通知,谁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定型了。
又是一次漫长而又焦灼的等待。
林愿被推出来时,身上插遍了呼吸仪器,脸色苍白得不似真人。
林清僵着手脚去摸了摸林愿宽松的病服裤管,触到底下温热绵软的皮肉时终于松了口气,心下这才有几分真实感,林愿还在。
但又很快漫上无能为力的悲凉,他们都知道,林愿活不久了。
林愿醒来看到的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天花板,以及满脸疲惫不堪的林清。
只是这次他没闻到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因为他的脸上盖着氧气罩。
他艰难地拆了氧气罩,用虚弱的气声说话,“哥,你又为了我旷课。”
林清听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无奈地笑笑,“高中的课程我早就学习过了,不碍事。”
学霸的世界林愿虽然懂,但这样被别人秀一脸还是头一次,林愿不是很想说话,默默地把氧气罩重新戴上了。
林清宽大的手掌覆上他的,两条相同的表链触在一起清脆作响,好像本为一体,“不要觉得是在麻烦我。”
这样会让他觉得,他和林愿不再那么亲密,之前相处的种种甜蜜,只是他一个人自以为的镜花水月。
林清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在白皙的眼睑上投下了一小圈阴影,无端让人觉得脆弱,好像下一秒快要哭出来。
林愿瞥到他强忍悲伤的神色,心里叹了口气,扭头望向窗外。
有半截发黄的叶子从树上掉下来,被风卷着扑打窗子,像是一只旋转起舞的枯叶蝶。
林愿出神地望着那块地方。
没人告诉林愿他的病情到底如何严重,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即使所有人都瞒着他,他也能猜出来一点。
风停了,没有外力借助的叶子无声息地坠落下去,遵循着既定的命运,回归尘土。
透明的窗户玻璃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洁净。
“哥,我有多久没出去过了?”
“一个月。”
“我想出去,看看外面。”
林愿很少向他提要求,林清自然会满足他的一切愿望,他看了看窗外,正值秋高气爽,适合外出。
做完手术的林愿身体很虚弱,暂时还不能行走,林清就去借了把轮椅,推着他出去。
两人颜值俱是难得一见的出众,一下子招惹了许多目光。
虽然手上还拿着氧气瓶,但氧气面罩遮挡不住林愿那双动人的眼眸,医院里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看到都忍不住纷纷侧目。
羸弱的美人就算生病了也是好看的,林清故意侧过身,帮林愿挡去了一部分目光,有些后悔没给林愿准备一顶帽子。
尽管被别人盯得有点不自在,林愿的心情还是很好,虽然他还不能自由呼吸外面的空气,但能看看久违的美景也足以振奋精神。
这家医院的绿化做得很不错,染上的秋意还不太明显,总体看上去还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一到敞开的空地上,光全部涌进了林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掺进了揉碎的星辰。
林清看呆了一瞬,惊艳的同时又有些怅然,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谁也没说话,任由美好静静地流淌。
他们在一个小山坡上,林清坐在地上,风轻轻扬起他的额发,清姣的面容裹挟着一股难言的温柔。
他的手扶着林愿坐的轮椅,林愿身上的病气丝毫不损他出色的容貌,偶尔撤下氧气面罩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唇畔的满足笑意比十里香美酒还要醉人。
他们在认真地看风景,他们就是风景。
这样温馨的静谧里,林愿先开口,“有个好哥哥,我很开心。”
总是沉溺于幻想里的林愿,其实是个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在那段无依无靠的黑暗日子里,他抓住了沈辞州这束救赎的光,兀自挣扎着。
没人期待他活着,也没人在乎他死去。
不过现在,好像有了。
他为此雀跃着,同时又有点愧疚。
“有个好弟弟,我更开心。”林清微笑着说,他这段时间对林愿笑的次数,比林愿以往十年看到的笑容加起来的总次数还要多。
林愿想要哥哥,他就永远会是林愿的哥哥。
如果时间能多一点,林清不会选择将自己真正的心思藏匿起来,可是没有如果,他就不会让林愿知道他满心孺慕的哥哥是个伪君子。
往后来这个小山坡坐一会成了林愿的日常,大多数时候都是林清陪着他,只有偶然的一次林清把机会让给了顾意。
林愿好像突然很贪恋外面的景色,仿佛怀着看一日少一日的心理。
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但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提这件事,在一起的时光弥足珍贵。
顾意陪林愿看了一次日落,红色的太阳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下,漫天的霞光作为陪衬,给他们表演了一场盛大的落幕。
大自然的美总是格外得震撼人心,顾意以往坚硬的侧脸线条此刻变得柔软,林愿看得出他的动容,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
柔软的触感一挨上,顾意的身躯就震了震,这是林愿第一次主动来触碰他,搁在以前他多少会有些旖旎的心思,只是现在,他现在心里满是苦涩。
林愿细微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你知道,它明天还会照常升起的,对吗?”
他听得出,林愿在跟他告别,所以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沉默着转身,走到林愿身后,推着轮椅往山坡下走。
林愿在他前面,所以看不见后面的他,泪流满面。
看完那次日落,林愿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被医生明令禁止不能外出,他只能呆在这间空间有限的病房里。
这个禁令,像是通知他生命垂危的最后通牒。
第二天日上中天的时候林愿才勉强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耳边立马传来系统焦急的声音,“林愿,怎么办?”林愿都要死了,常念连个影都没出现,系统不能不担心。
“听天由命吧。”林愿却是神色轻松,看到系统急得抓耳挠腮,才轻笑一声放过它,“别急,沈辞州会帮我们的。”
他抛出了一个钓饵,引诱常念过来见他。
希望沈辞州能如他所愿。
沈辞州上次告白失败后也没有气馁,依旧会去探望林愿,只是为了不让林愿苦恼,暂时退回了朋友的位置,极有分寸感。
林愿的身体情况他一直在掌握,然后分享给常念,常念一般都会很快回个知道了,但这次,久久没有回音。
沈辞州不免担心起常念,那次他看到常念在落地窗前好像要跳下去的剪影,总觉得不是他的错觉,常念会不会真的想寻死?
如果是以前的常念,沈辞州根本不会把肆意阳光的常念跟自杀联系在一起,可是现在的常念,他就说不准了。
沈辞州一向直觉很准,所以他一把抓起钥匙去了常念的公寓。
常念这段时间都没去上学,窝在家里也不出门,沈辞州有他家备用钥匙,直接开了门。
开门伸手不见五指,厚重的窗帘紧紧闭上,吞没了所有的光亮。
啪嗒,沈辞州打开灯,入眼一片狼籍。
像是没法承受这么突然的强光,常念用手遮挡住眼睛,露出一条缝,“你来了,要一起吗?”
他问的是要不要一起喝酒,地毯周围散落着一地易拉罐,都是酒精饮料。
沈辞州小心地避让着那些垃圾,凑近闻到常念身上的酒味,皱起眉头,“你这样自暴自弃,姨母看到会有多难过?”
常念看上去还很清醒,嘴角尽是嘲讽,“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会信吗?”
想起常念跟姨母的关系,沈辞州抿了抿唇,不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常念有多难过,眼下劝慰的话也听不进去多少,只好暂时放弃,“我先去上个卫生间。”
常念任由他去了,转过身来继续喝着酒,神色落寞。
过了一会儿,明明是去卫生间的沈辞州怒气冲冲地从常念的卧室出来,指着手里搜出来的东西质问他,“这是什么?”
常念扭头看了一眼,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控制不住地暴躁,“你不认识字吗?”
“常念,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手上的药瓶上面写着□□片,也就是俗称的安眠药。
里面的剂量多得能致死,一般医生一次性开安眠药只会谨慎地开一点,常念存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攒了多久。
常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去夺走药瓶,“别管我!”
自从仓库事件发生后,常念就开始失眠,每次尝试入睡时,一闭眼全是血,到处都是血。
渐渐地,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眠。
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睡眠质量也不好,老是做梦,还做的是同一个噩梦。
梦境里他永远在奔跑,怀里抱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那个人越来越重,想带着他一起坠下去,可他还得往前跑,不停地跑。
前面,没有远方,也没有尽头。
他在梦境里大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但没人应他,他也从来记不清,自己唤的是他怀里的那个人,还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
只记得每次醒来,身上全是汗,就连枕头上,都是湿的。
他真的不想要过这种生活了,林愿逃脱不了死亡,那等他死了自己就跟着一起去,一了百了。
沈辞州看出常念心存死志,板起了脸,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出乎意料得吓人,“林愿不会想要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听到林愿的名字,常念收起脸上的多余神色,“你怎么知道?”
“他喜欢你,你又知不知道?”沈辞州闭了闭眼,虽然他没得到林愿肯定的答复,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听到林愿喜欢他,常念先是不可置信,后来又自哂一笑,怎么可能?
沈辞州冷静下来后看上去十分有说服力,他将这句话再说了一遍,试图挽回常念的理智,“林愿喜欢你!”
“我跟林愿表白了,但是被拒绝了,他真正喜欢的,是你!”
常念终于半信半疑,林愿为什么会拒绝沈辞州的表白?他不是最喜欢沈辞州,甚至为了接近沈辞州不惜挑剔自己设的圈套?为什么要拒绝?林愿怎么可能不喜欢沈辞州?
他神色恍惚了一瞬,仿佛得到了一个答案,但他又下意识去否定那个答案。
这样的纠结让常念心中既甜蜜又痛苦,林愿如果真的喜欢上他,就提醒着他曾经有多么卑鄙,但卑鄙的他也有一丝窃喜,因为他也喜欢林愿。
是的,他喜欢林愿,之前愚蠢的他看不见这个事实,但这段时间他不停地回味着与林愿之间的相处时光,不停地忏悔,越是这样,林愿的一颦一笑在他脑海中便愈是深刻,愈是难以忘怀。
他陡然生出了一点勇气,他想去见见林愿,至少应该坦诚一切。
在沈辞州的鼓励下,常念洗了个澡,去掉身上颓唐的酒气,还去理发店里修剪了乱糟糟的头发,终于有了个人样,沈辞州早在他准备洗澡的时候就离开了。
这是他这半个月里第一次出门。
许久不见的外面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太阳抓住了盛夏的尾巴,晒得人身子暖洋洋的,好似一起暖到了心里。
在这样的暖意笼罩中,常念踏进了医院。
林愿看到他来,笑了笑,撤下氧气面罩,露出苍白而又美丽的面孔。
常念正犹豫从哪说起,林愿却先张了口。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他说的是当常念男朋友那段时光,太平还在粉饰的时候,常念会带他去以前从没踏足过的高档餐馆,会给他送花,给了林愿许多不曾有过的新鲜体验。
常念的热情似骄阳似火焰,比林愿想象里那个虚构的如太阳般的沈辞州还要灼烈,让他根本抵抗不住。
常念有许多话想跟林愿说,他想道歉,还想跟林愿说,那段时间自己也很开心。
但林愿的下一句话将他定在了原地,“那天,我看见你举枪准备自杀——”
“是打算殉情吗?”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玩笑,林愿轻轻笑了起来,却有几分落寞,“不都是假的吗?”
“我有罪,”常念急切地去抓住林愿的手,明明林愿就在他面前,他却总有一种林愿要远去的错觉,“林愿,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你去死。”
“常念,你错了。”林愿摇了摇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也没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任由常念抓着,他实在没有多余力气挣脱。
常念很想反驳这句话,但又无从反驳。
“常念,你总是做些让我不能理解又不太高兴的事。”
我以为你喜欢我,可你不是。
你以为你在赎罪,可我不觉得。
林愿咳嗽了两声,颊中涌上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呼吸节奏已经紊乱,但他还是继续说着,“你就算救的是我,一样会后悔。”
如果当时死的是林清,常念一样会痛苦地想要去死。
常念疯狂地摇着头,眼中噙满了泪水,不是一样的,不是一样的,他是那么地害怕失去林愿,他当时不知道,林愿在他心里的分量如此之重。
“不要再这样做了,我不喜欢。”常念一下子愣住,林愿抽出手,开始剧烈地咳嗽,大有把心肺都咳出来的架势。
常念骇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按急救铃。
直到医生护士把林愿推走,泪眼模糊的常念嘴里那句“我喜欢你”始终没有说出口。
林愿这次没有挺过来。
世界意识就是这么无情,威胁解除后就干脆利落地遣返了林愿,不愿多消耗一分能量。
林愿觉得没什么,毕竟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他只是一个小炮灰,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常念的精神却彻底崩溃了,他亲眼目睹,林愿在他面前死去两次。
可这次的他,被取消资格陪伴林愿共赴死亡了。
林愿说,他不喜欢他这样做。
他不能脏了林愿的轮回路,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背负着一条无辜的人命,活下去。
他的人生没有尽头,又好像,早早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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