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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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5
陈锋指导员一直记得九月二十六号那天。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梁城正是气候宜人,天高气爽。
下午三点多,他突然接到来自驻东国维和部队指挥部的电话,是罗战打来的,说李瓒出大事了。
他被一颗近距离的人肉爆破炸.弹炸伤,命悬一线。
罗战当时没有更多的消息,只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并通知李瓒的家人。
听到“通知家人”这四个字,陈锋便清楚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个下午,陈锋几乎急疯了,四处找人打听,托人帮忙。直到深夜才断断续续拼凑出整条线索。
李瓒离爆.炸物太近,当场昏死过去;送到临近的战地医院抢救,颅内受损,肋骨断裂,刺破肝脏,小腿骨折,更别提多处脏器受损和皮开肉绽的外伤。如果不是防护服,他早就丧命了。
上头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把人抢救回来。战地医院能力有限,当地军力第一时间用直升机把人运去邻国首都,召集最优秀的专家医生手术,抢救了十几个小时。
李瓒受伤严重,昏迷一周才醒;而后伤情反反复复,数度陷入危急状态,半个多月后才渐渐稳定,转回国内。
一个月后,身体他处的伤在顶尖医生的治疗下逐渐好转,但双耳听力损毁严重。上头给他请了最好的专家治疗。然而一次次的手术后,虽有听力稍微恢复的迹象,严重的耳鸣和头晕几乎要废了他。
专家们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束手无策。
他像一台一次次被维修的机器,濒临极限。
如今,转眼已过去三个月。美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圣诞节刚过,纽约市寒风凛冽。
陈锋立在医院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楼下是纽约市繁华的街道,街上一派节日气氛,可他无心看风景。
李瓒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虚空,窗外的风光像流水一样从他眼瞳里划过,不留半点痕迹。
陈锋忽想起李瓒刚被送回国的时候,一日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不愿意和外界有任何交流。一连很多天,他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有次护士给他换衣服,陈锋看到他后背上跟蛛丝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疤,触目惊心,才能隐约想象到爆炸那一瞬他经历了什么。
陈锋说:“阿瓒,别怕,会治得好的。杰克逊是全美最好的耳科军医,他之前给你做的手术不就很有效果,能听见一点声儿了吗?慢慢来,会好的。”
李瓒没应,一动不动。
陈锋握住他肩膀,将他转过身来,问:“没戴助听器?”
“戴了。”李瓒说。
陈锋仔细一看,他右耳里边的确塞嵌着一个很小的肉色助听器。
陈锋没再多说,刚想叹口气,又憋住了。
电梯到了,两人走出去。
杰克逊医生从一个月前开始负责李瓒的治疗,这次李瓒过来,是再一次接受手术的。
他给李瓒做过检查后,说:“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很困难,也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但我们慢慢来,根据恢复情况制定计划,争取每做一次手术,改善一点儿听力,尽量通过助听设备达到日常生活的功能。至于能否离开助听设备,看以后的效果。”
李瓒前段时间因身体虚弱患上肺炎,还没完全好,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现在,比起听力强弱,更影响我的是耳鸣和头晕。”
“出现症状的频率和强度如何?”
“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次……”李瓒张了张口,眼神有些晦涩,低声道,“声音很大,像无时不刻在爆炸一样。”
杰克逊医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却又微笑道:“恢复期会存在一定的耳鸣和头晕现象。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这也会影响恢复效果。不要急,慢慢来。”
会面结束后,李瓒由护士带去病房。
他离开时,军医看了陈锋一眼。
陈锋单独留下,问医生:“有事吗?”
军医叹了口气:“我上次给他做的手术其实很成功,就像我刚才说的,恢复期会存在耳鸣现象……可从他描述的状况看,他感受到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我从医学上看到的实际程度。”
陈锋听言,只觉头皮发炸,他用力揉了揉额头,问:“意思是,您也没有办法吗?”
杰克逊说:“我在想,李少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阻碍了他潜意识上的恢复;或者说,加强了他感受到的症状。”
陈锋说:“他是一个拆弹兵,却被炸.弹炸伤,肯定会有心理阴影。现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弹的事,或者说只要一想,脑袋和耳朵就会很痛苦。”
军医道:“我见过的很多拆弹兵都有他这种情况。近距离被炸.弹所伤,会留下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他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不知道。……不论如何,我建议你们多尝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和途径。”
“好的。我会注意,谢谢您了。”
陈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去病房,刚要推门,听见里头猛地一声响,像是谁一脚狠狠踢了墙。
这对陈锋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门外,透过玻璃朝里头看。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低下头继续控制情绪。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陈锋原想安慰他几句,但他知道,李瓒不会听。
他其实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瓒这样专业的拆弹兵,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被近距离的人肉炸.弹伤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瓒,他的睡颜安静无声,助听器取掉了。
陈锋微叹一口气,闭了嘴。
……
那天宋冉洗完头,冲完头发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团乱发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她脱发严重。
中午,她去理发店剪头发。
理发师再三确认:“确定要剪短发?”
“嗯。再不剪,头发要掉光了。”
“剪到耳朵根?”
“嗯。”
理发师比划几下,说:“耳朵根太短了。不适合你,稍微长一点儿吧。到脖子中间?”
“也行。”
剪完头发去上班,立刻引来围观。
“冉冉剪短发了?真有勇气。”小春有一头及腰的秀发,爱惜得不得了,哪怕工作再忙都不舍得剪。
“好看吗?”宋冉摸了摸头发。
“好看呀。”小秋说,“短发超有气质……不过,别人剪短发成熟,你看着更小了。”
宋冉自己不太适应,工作时好几次不经意抓抓发尾,以为还是长发。摸一摸才知道真剪掉了。
她回来上班两个多月了,但工作状态一直不太好。
她越来越常失眠,起初以为身体没恢复,可几个月过去,失眠并没有好转。这让她白日里有些体力不支。平日做国内新闻还能勉强应付,可只要一碰上东国的战况新闻,她便相当难受。但如今她成了这块领域的招牌,任何与东国相关的新闻和节目都绕不开她。
今天一上班,就碰上一条政府军收复哈颇城东北郊的新闻。
宋冉看到视频里熟悉的哈颇城郊画面,九月二十六号那天的情景又像洪水一般扑到她面前。
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这时,刘宇飞挂了个内线电话过来,说新闻部部长找她。
宋冉洗了把脸上楼。
部长一见到她便笑:“宋记者剪头发了?”
宋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嗯。洗头方便。”
“挺好。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下,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还有普利策奖,选送你的两张照片去参赛,一张carry,另一张呢还没起名。等你来起。”
他将电脑屏幕转过来,正是小孩们等待糖果的那张。
宋冉一眼就看见了极端分子的脸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烟。
她耳边响起小孩糯糯的声音:
“madam,doyouhavecandy?”
如果那天她没带糖果过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记者都没带糖果过去,那个自杀袭击者的糖果会轻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吗?还是说,结果也一样?
“想好了吗?”部长笑问。
宋冉回神,条件反射道:“candy.”
“candy?”部长赞叹,“这个名字好。太符合了。对了,candy和carry,你觉得哪张照片更有争奖的可能?”
宋冉没说话。
“我觉得是糖果。不论构图,色调,人物,隐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太妙了。”部长说完,看向她,“宋记者,好好干啊,台里要将你当做大新闻记者,重点培养。”
宋冉一愣。
大新闻记者的意思是,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选择想要采访和暴露的社会热点事件,也会对她的言论和记录给予最大的认可和权威支持。
“谢谢部长。”她一时脑子短路,说不出别的话,“谢谢。”
“都是你应得的。但是做记者不容易,你得继续努力,继续保持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继续保持一颗严谨、真诚的心。”
“我会的。”她道。
宋冉走出办公室,原地站了会儿,思绪有些空白。
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惭,不敢面对,扭头迅速走去电梯间。
“叮!”电梯门开。
迈脚的一瞬,宋冉和里头的沈蓓同时一愣,又同时换上了礼貌微笑。
几个月没打照面,沈蓓变了很多。去了娱乐部的她比在新闻部上班的时候打扮得更时尚精致了。
宋冉走进去,电梯门阖上。两人并排站着。
“好久不见啊。”沈蓓说。
“好久不见。”
“新发型很不错。”
“谢谢。”
空间内陷入沉默,雪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一秒,又一秒,
那丝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尴尬终于被打破——楼层到了。
两人立刻同时微笑,
沈蓓:“有空上来玩啊。”
宋冉:“好。再见了。”
宋冉出了电梯,飞速走进办公区,刚坐下就翻资料,终于翻到警备部的电话,正是她几月前联系陈锋采访时留下的。
她一口气摁下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陈锋。
至于陈锋和李瓒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萧条灰暗的冬天,发了很久的呆。
她其实查过哈颇爆炸事件,却查不到李瓒的信息。
罗战她也联系不到了——维和驻地已经换了一拨部队,对先前部队的事件一概不答。
三个月了。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竟会如此容易就和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还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萧条,全是落叶。警备部外军人在站岗,她上前去打听李瓒。得到的回应是沉默。
她执拗劲儿犯了,蹲在门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刚好碰上李瓒进出经过。
自然是无果。
十二月一过,转眼到了新的一年。
梁城再度大降温,江面上刮来的寒风能把冰冷的湿气吹进骨头缝儿里。
在湿冷的南方,空调起不了半点作用。
宋冉在家伏案工作时得开上电烤火炉,可即使如此,键盘上敲打的手指也冻得骨头都僵了。
《东国浮世记》的写作很不顺利,打开文稿,她硬是写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这段时间,她状态越来越差。白天工作还能强撑。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不自觉在窗边枯坐数个小时,哪怕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一到夜深人静,她便觉自己是这黑夜中的一片孤岛。
而另一片岛屿上的李瓒就像消失了一样。他的梳子,他的苹果,他的红绳,他在月光下的一支舞……一切都像那天沙漠上的白色橄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他一起消失的是东国的一切悲欢苦痛,是九月二十六日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段惨烈的过往,还来不及疏通消解,就被死死密封起来,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因为,他们没有经历,没有见证,他们并不懂——一次战争而已,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呢。
人类的悲欢是并不相通的。所以,只有她被锁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来往的游轮里人们载歌载舞,夜夜笙箫。
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杨慧伦叫她回家吃饭。
那天很冷,还下了雨,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坐在车里,听着四周频繁响起的尖锐汽笛,起初只是不安,渐渐她烦闷头疼,那些声音像刀一样割扯着人的神经。
她无端憋闷,想拿指甲把挡风玻璃徒手抓破。
宋央打电话来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十分钟后,宋致诚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二十分钟后,杨慧伦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半小时后,杨慧伦又打电话来。
宋冉一瞬失控:“说了无数遍堵车你们催什么催!这么不耐烦下次别叫我!”
她挂掉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可气过之后,又后悔太粗暴,自己调解不好情绪,却将坏脾气发泄在亲人身上。
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半。
宋冉上楼梯时脚步沉重,内心不安。走到家门口,推门进去,家里安安静静。宋致诚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新闻,杨慧伦在厨房里热菜,宋央在房间里跟男友卢韬视频聊天。
大家都在等她吃饭。
宋冉眼睛一湿,更加内疚。
“我回来了。”
宋致诚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忙端菜,宋央也挂了电话溜出来亲昵叫她:“姐,没晕车吧?”
“……有点儿。”
“那喝杯热水先。”
“嗯。”
四人围坐一桌吃饭,宋冉有些难堪,始终不说话。倒是宋央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叽叽喳喳不停。她在一家小公司做职员,薪水不高,每月工资还抵不了开销。
但她肯安心上班,杨慧伦已经很满意,说只要她好好工作,每月奖励她五百。
宋央哼一声:“五百能干嘛?”
杨慧伦说:“你一月也就两千出头,还嫌弃呢?”
宋致诚问起宋冉:“我看新闻说,你们台里准备送你拍的照片参赛?”
宋冉含糊地“嗯”一声。
“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讲,让我高兴下。”
“忙忘了。”宋冉说,“全球参赛的照片多了去,不一定能得奖。”
她不敢想象如果真得奖,她将遭受怎样的攻击和谩骂。
而那张照片究竟是否反人类,她自己也说不清。
“我看一定能得奖。”宋致诚说。
“我也觉得是。”宋央道,“国外媒体都在刊登姐姐拍的图呢。”
“什么奖啊?”杨慧伦不懂。
宋央说:“特厉害。新闻圈的诺贝尔奖。”
“我就知道冉冉会有出息,你呀,好好跟你姐学习。一天天混日子,我看你以后混得上头。”
“我姐将来成了大名人,我还怕没好日子过?”
“就会耍嘴皮子。”
宋冉吃着饭,不再言语。
饭后,宋致诚从手机里找到candy的照片,要跟宋冉一起分析。但宋冉说有点儿累,不想谈工作。
宋致诚没勉强,只是不停说她有出息,笃定她会拿到奖一样。
而厨房里,杨慧伦又跟宋央吵起来了,仍是为了结婚的事儿。杨慧伦嫌卢韬买不起房,又嫌卢韬家给的彩礼少,骂宋央倒贴。宋央则认为现在不兴彩礼,杨慧伦这是卖女儿。
吵得不可开交。
宋冉见状,早早离开了。
回家路上,电话响起。是图书策划人罗俊峰。
宋冉揉了下额头,深吸一口气,挂上耳机:“喂?”
过去几个月,罗俊峰一直盯着宋冉参与的各项报道,如维和兵,难民营,边界线;同时也关注着宋冉自身的新闻,对她受伤、出名、引发争议的事了如指掌。
因为了解,他更期待《东国浮世记》的完稿,他仅凭直觉就认为那将会是一本在社会范围内引发巨大反响的好书。
可宋冉告诉了他实情,她状态不好,写不出东西来了。
罗俊峰问:“平时工作中的稿子也写不出?”
“不太专注。但努力一下,能写出来。”
“就这本书写不出?”
“嗯。”
“回看一下在东国拍摄记录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呢?”
宋冉沉默。
“你没有看?”
“……嗯。”她再也没碰过那段回忆。
罗俊峰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宋冉。”
“嗯?”
“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不起这个国家,尤其是你照片里拍摄过的人?”
宋冉开着车,没有回答。
“你回国之后,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没怎么样。”
“在战地守了两月,见证数次交战和平民伤亡,还有一次大屠杀,被爆炸所伤,遭受言论攻击。哪一项拎出来,都不是‘没怎么样’。我认为很‘怎么样’。”他说:“你现在的状态,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再拖下去,我怕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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