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 133 章
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上前同长辈们一一见礼。
一圈下来,滕玉意得着了不少宝贝。
关公公也从宫里带来了圣人和皇后的赏赐,笑着对蔺承佑和滕玉意说:“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爷和王妃日后的新居,修葺上断乎马虎不得。圣人指了宫廷将作大匠冯瑜亲自打造,只是再好的工匠也只能雕琢大处,细小之处还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趁这几日休沐无事,殿下不如带着王妃到亲仁坊多走几趟,若有什么新的想头,也好及时告知冯大匠。”
蔺承佑和滕玉意谢恩领赏。
舅父瞿子誉素来偏疼外甥,闻言颔首道:“‘清元’、‘清元’,这封号对大郎而言,倒是再贴切不过。这孩子可不是生来便以‘涤瑕荡秽’为己任?打小跟着他师公捉妖降魔,十一二岁便能独当一面,过后又到大理寺供职,奇案诡案之类的没少破。”
外祖母瞿陈氏接话说:“说到这个,记得有一回南城有只花妖幻化成美貌妇人四处吃人心肝,那时候佑儿也才十二三岁,追了三天三夜,到底把这妖怪逮住了。花妖看大郎年岁小,妄图用花言巧语迷惑他,结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滩花泥,碰巧我们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颤,他阿娘倒好,一个劲地在旁边拍手叫好,真可谓有其母必有其子。”
蔺效微微一笑,沁瑶哭笑不得:“娘,您说大郎便说大郎,何苦说到女儿头上。”
滕玉意甚少听到蔺承佑这些儿时趣事,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蔺效怕妻子窘迫,对儿子儿媳说:“好了,师公想必也惦记着你们,这边见过礼了,到青云观给师公磕头去。”
滕玉意便随蔺承佑起了身,瞿沁瑶招手让滕玉意近前:“你那把神剑是不是找不回来了?”
滕玉意遗憾地说:“是。”
“你本就不懂道术,如今连趁手的法器都没有了,日后跟佑儿一同降妖,怎好为自己积攒功德。”瞿沁瑶压低嗓门说,“你师公那儿宝贝多,待会去青云观,你自管让佑儿帮你向师公讨法器,师公虽然抠门,但为着贺你们新婚之喜,少不了会准备礼物,你只管挑最好的要,师公就算嘴上不乐意,末了也会给你的。”
滕玉意赧然点头。
瞿沁瑶说完一抬眼,发觉儿子正注视这边,低笑着说:“以佑儿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师公那堆宝贝的主意了,回头到了青云观,抢都会帮你抢一件。去吧。”
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向众位长辈告别:“晚辈带阿玉去给师公请安。”
到了青云观,下车前蔺承佑果然拦住滕玉意:“待会见了师公你先别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帮我讨宝贝么?”
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双手打量,一脸嫌弃的样子:“你瞧瞧你,号称跟端福学了快一年的功夫,连几个毛贼都打不倒,虽说轻功还不错,那还是有我渡给你的内力做底子,我估摸着以你这进度,少说要个三年五载才能有点样子。这回出远门,我们除了要去南阳,顺便还得去濮阳、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不帮你弄点好宝贝,你可就要拖我的后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呵,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当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学武功,还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剑法呢,真要说起来,你才是我的师父。徒儿学得慢,师父不帮着找补谁帮着找补?”
“这不是帮你找补来了吗?稍后你看中哪样法器只管给我使眼色,我保证替你讨来。”
滕玉意心里一高兴,环住蔺承佑的脖颈:“那你得先告诉我哪样法器最好。”
蔺承佑捏捏滕玉意的脸颊:“师公那儿就没有差的,况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认主,你能看上人家,也得人家能看上你才行。反正待会儿你别说话,师公他老人家小气得很,同他老人家要东西,还属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眯眯说好。
两人刚迈上台阶,绝圣和弃智旋风般迎出来了。
“师兄,滕娘子。”
观里的几个老修士含笑提醒:“该改口叫嫂嫂了。”
绝圣和弃智乐呵呵:“师兄,嫂嫂,师公在经堂等你们呢。”
说着风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点心忙得不亦乐乎。
滕玉意随蔺承佑往内走,青云观松柏参天,一派道家清幽世界,多亏绝圣和弃智爱说爱笑才不显得太寂寥。
清虚子端坐在经堂的蒲团上打坐,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上前磕头:“师公,徒孙和阿玉来给您请安了。”
清虚子掀了掀眼皮:“起来吧。”
这会儿老修士们端着茶进来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虚子面前:“师公,您请喝茶。”
清虚子依旧板着脸,眼底却微露笑意,一甩拂尘,右手接过茶盏,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边的托盘:“佳偶天成,琴瑟和鸣,那是师公为贺你们新婚之喜准备的,拿着吧。”
蔺承佑瞟了瞟,托盘上放着两柄犀角黄金钿庄如意,也不知师公他老人家从哪个旮旯角翻出来的,看这样式,多半是宫里往年的赏赐。
另有两块金元宝,倒像是师公自行准备的,元宝颜色倒是黄澄澄的,然而个头只比栗子大那么点儿。他越看越头疼,虽说这已是师公这么多年最大方的一回了,仍显得那么抠门,早知道就该提前送些金银玉器到观里。
滕玉意觑见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盘,将其高举过额头,朗声道:“阿玉多谢师公。”
清虚子抬手:“起来吧起来吧。”
二人刚坐下,蔺承佑突然对绝圣弃智发难:“你们俩的四辅和七部学得怎么样了?”
绝圣弃智端着点心托盘的手一抖:“还……还没学完呢。”
蔺承佑叹气:“年岁太小,学艺不精,师兄也不指望这回去濮阳你们能帮上什么忙了。”
说罢对清虚子说:“师公,如今只知濮阳那妖物法力不差,却也不知对方究竟什么来头。伯父指了五道和绝圣弃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惯爱喝酒误事,绝圣和弃智尤其靠不住。原本阿玉有小涯剑,以阿玉的慧黠,往常还能同徒孙齐力应对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没了。真到了紧要关头,说不定只有徒弟一人支应。师公,徒孙身边总不能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您老帮着想想法子。”
清虚子一抖胡子:“师公想不出法子。”
蔺承佑笑道:“无妨,其实徒孙都帮您把法子想好了。”
“噢?那便恭喜了。”清虚子慢条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带阿玉在观里转转,师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蔺承佑拦住师公,笑着说:“徒孙的话还没说完呢,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虚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坏法子,师公不听也罢。”
说罢,款步往外踱去。
奇怪的是这回蔺承佑居然没拦他,清虚子慢悠悠走到回廊上,陡然意识到不对劲,略一琢磨,探手往宽大的袍袖内一摸,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库房钥匙果然不见了。
“好你个臭小子!”
等到清虚子赶到库房时,蔺承佑早把他庋藏多年的宝贝们搬下来了。
十来个蜜陀螺钿宝箱,或大或小,或长或扁,全都敞着盒盖,满屋灵光四溢。
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盖前挑挑拣拣,绝圣弃智也傻乎乎在边上帮着出主意。
清虚子一个箭步上前,对准徒孙的后脑勺就是一个爆栗:“臭小子,不给你你便偷是不是?”
蔺承佑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回头时一脸无辜:“徒孙这也是为了您老着想。此去濮阳,徒孙对那妖邪的底细一无所知,稍有不慎就会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孙除妖时好歹也有个得力帮手。绝圣和弃智就更别提了,倘或徒孙和阿玉受了伤,他俩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到那时候,最心疼的还不是您么。”
“心疼不起。折胳膊折腿又如何?横竖还能长回来。”清虚子吹胡子瞪眼,话虽这么说,到底没把东西抢下来,被蔺承佑好说歹说搀扶着坐到一旁。
安抚好师公,蔺承佑拽着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笼前,挑拣一晌,举起一个样式古怪的小神龛,回头对清虚子说:“您瞧,这个金银龟甲龛阿玉拿着是不是正好。”
清虚子懒得搭腔。
绝圣和弃智挠挠头:“这个太笨重了,提在手上不好施展。”
滕玉意瞧见蔺承佑给她使的眼色,故意将其托在掌心里掂了掂:“是有点沉。”
清虚子没眼看,这挑挑拣拣的架势,简直把青云观的库房当成西市的货肆了。
他闭上眼睛捋胡子。
蔺承佑鼓捣一晌,又掏出一柄红牙拨镂尺:“这个够轻便了。”
滕玉意摇头:“太长,也太硬,平日不好藏到身上。”
“那这个呢?”这回蔺承佑干脆端出一把螺钿紫檀阮咸。
滕玉意很“为难”的样子:“……这也太大了……况且我不会弹阮咸。”
“蠢物,你就不能挑一件阿玉能随时揣在身上的吗?”清虚子终于没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这都是什么?”
蔺承佑和滕玉意相视一笑,忙皱眉应道:“徒孙愚钝,但求师公指点一二。”
“瞧见那双绛色绣线鞋了?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当年元阳道君身边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制,里头藏着九地三十六音,惯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此鞋便越能发挥威力,阿玉穿上这鞋,也就不用琳琳琅琅带上一堆东西了。
“还有那个墨绘弹弓,里头藏着三昧真火,弓身才巴掌大小,藏在袖子里丝毫不突兀。
“那个玛瑙银薰球叫紫灵天章球,看着与寻常香囊无异,里头却藏着两条隐影玉虫翅,掷地后能化作一对玉色蝴蝶,一只蝶翅上纂写着太上大道君的《大东真经》,另一只蝶翅上写着《命召咒文》,法力虽不算多强,但也能帮主人抵御好一阵邪魔了,此物系在身上,岂不比阮咸之类的乐器轻便甚多?”
蔺承佑边听边把这三样宝贝找出放到滕玉意面前:“听见了?这是师公赏你的,还不快谢谢他老人家。”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扬声道:“多谢师公赏宝。”
清虚子心肠一软,俯身搀起滕玉意,然而对着蔺承佑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东西好归好,也得看人家认不认主,待会先让阿玉试试,臭小子,到院中起坛去。”
蔺承佑忙捧着三样法器出了屋,先将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不多了再请师公入坛。
清虚子步罡踏斗,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条,一场法事做下来,三样法器上方的宝光似乎更为炽目了。
蔺承佑把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现在可以试了。”
滕玉意最感兴趣的是那双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隐约感觉鞋在动,她只当是错觉,刚要将其捧下供案,那双鞋突然像长了脚似的,自行从供案上跳下来,啪嗒啪嗒往另一头跑了,亏得蔺承佑身手极快,才将其逮回来。
清虚子摇了摇头:“这双鞋的第一任主人是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两位真人都是出了名的体态丰腴,这鞋习惯了那样的重量,怕是不喜欢体格轻盈的主人。”
那就没法子了。
清虚子忽又一拍脑门:“师公差点忘了,那枚紫灵天章球素来只认内蕴道家真气的主人,阿玉不通道术,香球未必肯认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极点,她虽跟着蔺承佑学过一些皮毛,蔺承佑也给她渡过几回内力,但远远称不上“内蕴道家真气”。看来香囊球也指望不上了。
她干脆直接去触摸墨绘弹弓,就在这时候,那枚玛瑙银薰球猛不防从盒中弹出来,然后沿着供案滴溜溜往前滚,一直滚到滕玉意腰间的位置才往下落,一落下,刚巧缠上了滕玉意的裙绦。
滕玉意愕了愕,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没有道家真气——”
“看不出它喜欢你吗?”蔺承佑若无其事道,“对这等宝物的器灵来说,或许投缘才是最重要的。”
清虚子狐疑地瞅着徒孙,滕玉意也是满腹疑团。
蔺承佑分明在打岔,不管了,回头再细问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银薰球,万分珍重地摸了摸,充满豪气地开了腔:“你叫紫灵天章球对不对?我叫阿玉。旁边这位呢,是我夫君蔺承佑,你且安心跟着我,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银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里滚来滚去,模样亲昵极了,滚着滚着,洞眼里突然探出四只小小的触角俏皮地摇了摇。
绝圣和弃智乐不可支:“这对蝴蝶性子真好玩,它们是在同嫂嫂打招呼么?”
清虚子叮嘱滕玉意:“它们嘴馋得很,供奉时切不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儿知道,切莫供奉晚了。”
滕玉意忙应了。
清虚子瞟了眼徒孙:“法器挑好了,臭小子也该称心如意了,别在这儿缠磨师公了,走吧走吧。”
蔺承佑却不肯走:“我和阿玉既来了,不蹭您一顿饭是绝不会走的。”
清虚子鼻哼一声,自顾自踱步走了,然而脸孔板得再紧,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回库房帮忙整理。
先把剩下的宝器重新归位,又仔细检视那些上了锁的道家秘籍。
滕玉意一看便知蔺承佑是做惯了的,一面帮着四处扫尘,一面问:“你常整理库房么?”
“师公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不忍心他老人家操劳,能帮着打理一处便是一处。”
“师兄可心疼师公了。”弃智接过话头,“虽说去大理寺应职后越来越忙了,师兄也几乎每晚都回观里歇寝,白日有空时,也总会过来帮忙打点庶务。”
滕玉意微怔,蔺承佑一回头,笑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往后我和你要多过来陪陪师公……”
说话时一抬头,就看到蔺承佑盯着搁架上的某一处发怔。
“怎么了?”
蔺承佑伸臂往搁架里探去,从搁架与墙缝当中,艰难地取出一个牙制书签,拍掉上头的灰尘,还原出里头的底色,东西年头久远,牙色都泛黄了。
之前大约是塞在搁架的隔层后头,所以一直没瞧见,刚才一下子把那么多法器全部搬下搁架,导致不小心挪动了位置。
好在上头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书。”
滕玉意和蔺承佑同时露出讶异之色:“这都是四十年前的东西了。”
蔺承佑认出是师公的笔迹,不由回视面前的那层搁架,上头有个上着锁的小木匣,刚巧这木匣他再熟悉不过,因为里头正好存放着那本《绝情蛊》。
从书签跌落的位置来看,当初这书签是放在这本《绝情蛊》秘笈里的。
蔺承佑怔住了,当初他一直以为这本书是师公从无极门那帮邪道手里缴获的,但从书签上的年岁来看,这本书明明四十年前就到了师公的手里。
四十年前师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寻到了这本书,过后却一直没用,直到十年前他因为懵懂莽撞,误中了铜锥里的蛊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这一环,一时说不出的诧异,绝情蛊自是为了绝情,难道道长也有过求而不得的经历?可道长一生都孑然一身,她本以为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动过情念。
是了……当年清虚子道长拼死救下襁褓中的圣人,又含辛茹苦将其养大,为了哺育圣人没少吃苦头,因为过惯了清苦的生活,还养成了悭吝的毛病,据说道长无怨无悔养大圣人,只因与圣人那位惨死的生母蕙妃是家乡的旧识。
可听说蕙妃阴差阳错早早就进了宫。
……若非极其痛苦,老道长想必不会想到用《绝情蛊》这种邪术来压制自己的思念。
蔺承佑只出了一会神,就迅速把牙制书签收入自己袖中,随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收捡旁处。
蔺承佑不说,滕玉意自然也不会提。
四人从库房出来,绝圣弃智怕师公责骂,磨磨蹭蹭练功去了,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虚子,又沏茶又陪着打坐,有说有笑把上房弄得片刻不安宁。
清虚子烦不胜烦,然而怎么也舍不得赶他们走。
正闭目打坐,忽觉四周安静不少,清虚子奇怪地睁开眼,看见两个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蔺承佑点了点书页:“跟我念,‘兆汝欲切邪辟鬼,当被符。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着念完这句,随即闭上眼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气背出来,声音脆若黄鹂,连一个字的错漏都无。
蔺承佑眼里满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睁开眼睛,单手支颐望着蔺承佑:“你说的,只要我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现在我可都记住了。”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一张符,扳开滕玉意的手指让她夹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不转睛点头。
清虚子露出蔼然的笑容,这一幕让人心绪宁静,他调匀气息,重新合上眼睛。
两人在观里用过午膳,清虚子自称要午歇赶他们走,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赖着,只好从上房出来。
下台阶时,滕玉意忍不住转头看蔺承佑,蔺承佑从头到尾没问过师公那枚牙制书签的事。
她回头望了望,尽管隔着重重院门,也仿佛能看到清虚子道长那清瘦苍老的容颜,那样一位古板严肃的老人,却有着这世上最深沉最宽厚的爱。
滕玉意心下惆怅,两人走到一株相思树前时,蔺承佑右手一抬,不过须臾工夫,那根牙制书签便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入泥土中。
“走吧。”蔺承佑挥手撒完粉尘,洒脱地牵着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头望着院中的相思树,许久,轻轻喟叹一声。
有些无法言说的爱意,就让它永远尘封在记忆中吧。
***
二人刚回到成王府,宽奴牵着俊奴跑来:“大郎和娘子总算回来了,杜家大娘和杜家大郎在东跨院等你们好久了。”
滕玉意高兴地催促蔺承佑:“我们快回去。”
蔺承佑也笑:“给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点了么?”
“这还用世子吩咐?”宽奴小声嘀咕。
“你把俊奴牵出来干吗?”
“是二公子和郡主牵出来的,结果才玩了一圈,王爷和王妃就带着二公子和郡主进宫去了,小人还没来得及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过俊奴的项绳:“我来牵它吧。”
又同蔺承佑讨吃的:“给我点肉脯。”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个囊袋递给滕玉意:“别给它喂太多,回头它的嘴更刁了。对了,那回我去淮西道之前把俊奴放到你身边,回来发现它胖了一圈,你说,那几月你都喂它吃什么了?”
滕玉意蹲下来摸摸俊奴的脑袋:“还不就是些肉和果子之类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宝贝,真要是饿瘦了,世子岂不要同我问罪。俊奴,我们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间那枚紫灵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转。
滕玉意一愣。
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里头那对蝴蝶也馋你手里的肉脯了,给它们也吃点吧。”
说着促狭一笑:“滕玉意,我算是发现了,若非一等馋货,绝不会往你身边凑。小涯已经够馋了,看样子这对馋嘴蝴蝶比小涯更不着调。”
滕玉意喂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对了,你快告诉我,为何我会内蕴道家真气?”
蔺承佑顾左右而言他:“本想带你去驯服那匹赤焰马的,既然今日无空,干脆过几日歇好了再带你去马厩。”
说着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不会上当,上前拦住蔺承佑:“是不是那套桃花剑法有点问题?”
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着他:“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自从学了桃花剑法后,我连夜间手脚发凉的毛病都没了,可这剑法总共才七招,哪有那么大效用,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给我渡什么真气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诉你。”
“为何晚上才能说?”
“这不是来客人了吗?招待完客人,还得进宫用晚膳,等到我们俩闲下来,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脸红什么?”
“天太热给闹的。”蔺承佑二话不说牵着妻子回到东跨院,下人们知道小两口免不了有些亲昵的话要说,有意离他们远远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莺啭蝶舞,滕玉意边走边环顾,只觉无处不幽,无景不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蔺承佑的院子要清简不少。
先前蔺承佑眼盲时她也曾来过他的住所,但当时二人尚未成婚,即便来了也不会多停留,更别提仔细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毕之前,这儿都是她和蔺承佑的住所。
“这儿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点点,“那儿可以再添两株芭蕉。”
蔺承佑负手顺着妻子的视线一会看看这儿,一会看看那儿:“行吧,都依你,亲仁坊那边你想添置什么也都告诉我,你那么喜欢玫瑰,到时候愿意种一府的玫瑰都随你高兴。”
滕玉意心满意足点头:“玫瑰自是要多种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少,你想想,如果只种玫瑰,花谢了园子里该多寂寞。”
她板着指头对蔺承佑说:“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还有什么棠梨、茉莉、赛金花……全都种上才好。”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行倒是行,可你就不怕到时候清元王府变成个大花园吗?”
“这样我才能四季都给你做鲜花糕不是?”
蔺承佑不说话了。
“怎么了?”
“我想亲你一口。”
滕玉意脸一红,四周可都是人。“你怎么这样?我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我哪句话不正经了?”
“世子,阿玉。”两人闻声抬头,就看见杜庭兰姐弟坐在回廊下,廊下铺着凤翮席,席上满是珍果芳酿,微风习习,春日融融,姐弟俩一个柔美端庄,一个清秀文弱,模样倒是极相似。
滕玉意忙和蔺承佑迎上去:“阿姐,绍棠。”
姐弟俩离席行礼,歉然道:“其实该叫王爷和王妃了,先前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这样叫,反倒显得生疏了,阿姐叫惯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性叫我妹夫。绍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兰温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看妹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隐约比成亲前更娇美了,心知妹妹过得无拘无束,便也由衷替妹妹高兴。
“你们新婚燕尔,我和绍棠本不宜过来打搅。”杜庭兰从身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漆匣,柔声说,“昨日就知道妹夫复明,大礼之日也没来得及道贺,今早爷娘越想越高兴,也等不及阿玉回门那日了,一早就准备了贺礼让我们登门贺喜。”
滕玉意亲自接过贺礼,上前挨着杜庭兰:“阿爷也知道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让人给两府都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爷说,姨父高兴得不得了。”
“姐夫,听说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阳捉妖?”
蔺承佑摇了摇白琉璃盏里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挥发些,再将其搁到滕玉意手边:“当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圣人生恐还有百姓遭殃,正好我们和缘觉方丈要去南阳做法事,圣人便叫我们顺道去降妖。”
杜绍棠看看邻座的姐姐,有点害羞地说:“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时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时赶回来才成。”
杜庭兰脸有些红。
蔺承佑笑着说:“在阿玉心里,阿姐的事是头等大事,在我心里,阿麒的事也是头等大事,放心,无论如何我们会提前赶回来的。”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众人回头,就看到一个紫袍金冠的贵公子沿着回廊走来,这人生就一张端正的方脸,嘴唇也稍厚,但气度清贵,神情也很温善。
“太子殿下。”
仆从们纷纷行礼,杜庭兰姐弟也退到一边欠身。
太子忍不住看了看杜庭兰,看她鬟髻霓衣,想起前日两人见面时说的那些话,心里像沁了蜜似的那样甜,目光也随之变得更柔和了。
杜庭兰并不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红着脸依礼行事。
太子只好收回视线,坐下对蔺承佑道:“爷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坏,特地派我来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维持了一整日?”
一边说,一边故意伸手在蔺承佑眼前晃了晃。
蔺承佑笑着挡开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松一口气:“看来那块赤须翼已经彻底把你体内的蛊虫克化了。不过说到这个,爷娘都有些好奇,原来嫂嫂与新昌王的遗孀是故交么?竟连赤须翼这样的天下异宝都能讨来。”
一说到这事,蔺承佑和滕玉意都有点尴尬,厚着脸皮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遗孀十年前到我家住过一段时日,说起来我娘对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认识她,算得上交情匪浅。”
杜家姐弟脸上同时闪过诧异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蔺承佑生恐席上追问,摩挲着酒盏说:“今日这般高兴,要不我们玩点什么吧。绍棠,你会射箭吗?不如我们在庭中玩一回射礼。”
绍棠腆然摇头。
太子知道杜家门风保守,对蔺承佑说:“难得闲一两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绍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据说善弹阮咸,我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长的曲艺。春物方盛,我们何不乘兴奏乐一曲?”
蔺承佑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只知道妻子会抚琴,还没亲眼见过她抚琴是何种情状,便让宽奴把他的那管玉笛拿来,顺便安排人到库房取一把未用过的箜篌和一管箫,扭头问滕玉意:“想抚琴吗?”
滕玉意兴致勃勃对春绒说:“回屋取琴吧。”
等到乐器一一取来,五人也不离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乐器,互相笑望着。
风一起,满座芬芳,香馥袭人,人人都神情怡悦。
蔺承佑说:“箜篌浑厚幽沉,不如由绍棠先起头吧。”
杜绍棠笑应了,握稳箜篌调了下音律,一曲清肃的曲子倾泻而出。
曲调刚一起头,蔺承佑的脸色瞬间淡了下来。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脸上。
滕玉意和杜庭兰惊讶互望,那是一曲《思归引》,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常能听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绍棠察觉二人脸色难看,错愕地顿住了:“怎么了?”
太子拧着眉头不吭声,皇叔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艺都是皇叔亲手教的。
尤记得那年中秋节举行宫宴,有人提议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归引》。
记得当时是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外,殿前铺满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个抚琴,一个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辉。
自那之后,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几乎都少不了一曲《思归引》。
如今两人再听到这首曲子,心里怎能不别扭,照理说,为了岔开话题该另起一首曲子才是,但两人都没了兴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兴庆宫,圣人顾念亲情不忍将其赐死,但朝野内外不断有臣子上奏疏,说淳安郡王一为谋夺帝位豢养枭众,二为成全野心残杀无辜,堪称罪无可恕,从树妖为祸紫云楼到八月中发动宫变,前前后后死在淳安郡王手里的人数不胜数。
此子按律当诛,不知圣人因何迟滞不决,若圣人诚心轻罚,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们俩都知道,圣人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怜悯皇叔自幼被恶人和母亲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其罪,不可恕,其情,实堪怜。作为淳安郡王的半个兄长,何忍杀之。
滕玉意怔怔望着蔺承佑,她甚少在蔺承佑脸上看到这般烦闷的神色,除了惊讶,心里也有百般猜想。
过片刻,蔺承佑勉强笑笑:“要不换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说话,采蘋嬷嬷匆匆赶来:“太子,大郎,宫里有急事找你们。”
众人一惊,蔺承佑怔了下,对滕玉意说:“你和阿姐绍棠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点头。
直到太子和蔺承佑离席而去,三人仍有些怔忪。看这架势,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既是大事,为何不见关公公来传报。
三人无心再饮茶作乐,滕玉意同杜庭兰在院子里走了走,又拉着姐姐回里屋说话。
杜庭兰看妹妹神色困乏,便说:“你们尚在新婚,我和绍棠不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来就该知道出什么事了。”
滕玉意换了寝衣上床躺下,顺手摘下那枚紫灵天章球放到枕边,忽然拉住阿姐的手,悄声说:“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兰一讶,顺势在床边坐下:“为何这样说?”
“阿姐你想想,采蘋嬷嬷是成王府的老人了,平日轻易不会亲自过来传话,连她都如此郑重,可见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嬷嬷却又未明说是何事——对皇室中人来说,眼下岂不是只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说不得’?”
杜庭兰叹气:“若是他,我实在怜悯不起来,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因由,都不该残害无辜,况且他也算间接害过你。”
滕玉意哑然,阿姐只知疼惜她,却不知自己前世的死也与淳安郡王有关,甚至连今生,阿姐也险些遭了卢兆安那帮人的毒手。
至于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里好不可惜,虽说昨晚在脚踝绑上了双生双伴结,她和蔺承佑却都未梦见前世,看样子心底残留的那些谜团,注定是无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边思索一边整理衾枕,无意间发现枕头下放着根红线,抽出来一看,正是双生双伴结,早上蔺承佑叮嘱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绒估计是怕弄丢,便塞到枕头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将红绳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说说话。”
杜庭兰帮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许是这几日累坏了,滕玉意说着说着话,不提防睡意涌上来,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识,只觉得胸肺胀痛得欲炸开,勉强睁开眼,冷不丁呛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顺着她的喉咙灌入她的肺管,让她浑身哆嗦。
滕玉意一滞,慌乱环顾四周,这不是——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吗?
可方才她明明在她和蔺承佑的卧房午歇,她魂飞魄散,骇然在水中挣扎,只恨四肢僵硬如木,渐渐地,胸膛里的心跳越弱。颓然挣扎一晌,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又来了,半睁着模糊的双眼,浑浑噩噩在冰水里沉浮,当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池塘边忽然有个人纵身跳入水中,飞快朝她游来。
就在这时,滕玉意胸膛里的心猛烈一颤,眼前再次陷入永远的黑暗中。
滕玉意阖着眼皮,静等自己重新堕入幽冥之境,等着等着,陡然发现不对劲,明明已经死了,耳边却仍有清晰的水声。她急忙睁开眼,蓦然发现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不再冷、不再痛,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无知无觉。
下一瞬,她看见池塘里静静漂浮着一个人,距离那样近,近得连对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张脸依旧美丽,但已然毫无生息。
滕玉意一更,那便是死后的自己了,不知为何,看上去别样可怜,她惶然靠过去,想把那具孤零零的尸首搂入自己怀里,这时,水里另一个人飞快游了过来,到了近前一把将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怀中,转身就朝岸上游。
滕玉意僵住了,看清那人面庞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击碎了她的心脏。
一次次的猜想,远不及亲眼看到来得震人心肠,竟——竟真是蔺承佑。
她浑身哆嗦,眼前也一阵阵眩晕,揪住自己的前襟,张了张嘴想喊他,然而热气和泪水却卡在了喉咙里。
“蔺承佑。”她更咽着发出声音,但蔺承佑似乎听不见身后的动静。
滕玉意泪水从眼中无声滚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蔺承佑身手矫健,很快就游到了岸边,先将她的尸首推举到岸上,稍后自己也撑着池边上岸。
时值隆冬,池榭边堆积着皑皑白雪,头顶一轮孤月,幽幽笼罩着空旷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边,将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无比。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冰水中待了这么久,肤色也比平日苍白不少,抹了把脸,水珠依旧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滴,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只顾蹲在岸边为她施救。
“蔺承佑,我在这儿。”滕玉意泪眼婆娑,飘飘荡荡靠过去,但无论她怎么唤他,蔺承佑都毫无所觉,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蔺承佑也依旧没有反应。
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面前这少女的尸首上,奋力施救一晌,似乎终于发现回天乏术,面色变得极难看,怔了许久,颓然跌坐到一旁。
蔺承佑这一停,四下里便回归旷静。
在这清冷的冬夜,孤寂的天地间,一时只能听见蔺承佑凌乱的呼吸声,他整个人像是冻住了,样子说不出的消沉,枯坐良久,久到眼眉上的水珠都要结冰了,终于迟滞地抬手抹了把脸:“原来你就是阿孤。”
他的语气,要多懊悔就有多懊悔。
滕玉意酸楚地推搡他:“蔺承佑,我在这儿,你看看我。”
蔺承佑沉默一阵,扯过那件湿透的狐裘将少女的尸首从头到脚蒙好,霍地起了身,这时,垣墙上出现十来个人影,其中两人抬着重物,跃下墙朝蔺承佑奔来。
为首的是宽奴,远远看到蔺承佑浑身湿透,不禁一吓:“世子?”
急忙回头吩咐身后的人:“快到车上把世子的裘衣取来。”
说话间众人将那具黑衣人的尸首搁到地上,蓦然发现池畔还有一具被狐裘覆盖着的尸首。
“这是——”宽奴面色大变,“滕将军的女儿?”
蔺承佑冷冰冰盯着空荡荡的垣墙上方:“叫你们四面包抄,可捉到活口了?!”
宽奴一凛:“那帮人不但武功颇高,还颇通邪术,事发突然,刚才只逮住了一个,没等小人问话,此人就咬毒自尽了。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物件。”
蔺承佑接过那团银丝似的物事沉默打量着。
与此同时,花园的另一头,又冒出一大帮持着火把和武器的武侯,火光里人影幢幢,少说有五十余人。
“世子,刚才我们沿路瞧了,府里的大管事、卫兵,大部分都被暗算了,剩下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也都痴痴傻傻的,就不知滕将军的女儿在何处——”
看到地上被雪白狐裘覆盖着的尸首,众人脸色大变。
蔺承佑语气冷厉:“搜查各处,府里说不定还有活口。”
“是。”
待众人散去,蔺承佑蹲下来检视黑衣人的尸首:“刚才在墙上跟我交手的黑氅人,是今晚这伙人的头。当时我急着救人没工夫继续厮缠,故而叫她跑了,不过交手时那人露了馅儿,应该是个女人。”
宽奴惊讶:“女人?!”
“而且是个身量矮小的女人,她为了伪装成男人特地穿上了大氅,先前如果不是我踢中她的胫骨,也不会察觉她‘膝盖’以下全是木桩,后来我出招抓住她的肩膀,发现她肩膀下也加塞了东西,个头矮的男人不少,但骨骼如此纤细的,只能是个女子。”
说话间蔺承佑重新搜了遍黑衣人的尸首,而后起身比划一下:“约莫只有这么高。没用香、没用配饰、招式也新鲜,身形上么,更是大加伪装,如此大费周章,要么是怕滕府的人认出她,要么她本身在长安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滕玉意浑身冰冷,静尘师太!
为了帮武绮剔除争选太子妃的对手,静尘师太竟亲自出马了。
“是静尘师太。”她忙踮脚在蔺承佑耳边说,“快去查静尘师太。”
蔺承佑毫无所觉。
不只蔺承佑,池畔的这些人,没一个能听到她的声音。
蔺承佑交代完这边的事,留下亲随看护滕玉意的尸首,自己朝外院走去。滕玉意身不由己,飘飘荡荡跟在蔺承佑身后。
书房灯火通明,除了先前那帮武侯,又有奉命赶来的金吾卫。
“世子,那帮人似乎想找什么东西,书房被他们里里外外翻过了。”
滕玉意跟随蔺承佑到了多宝阁前,那个暗格果然被人撬开了。奇怪的是那封写着“南诏国邬某叩上”的信,被人草率地丢弃到角落里。
蔺承佑捡起那封信抖了抖灰,信里写着:
【自南诏国一别,已有十年未与滕将军谋面了。
【将军送嫁之谊,妾身一日未敢忘。前日忽于梦中见到嫂嫂,醒来时泪湿衣襟。十年生死,两厢难忘,尤记得当年将军与嫂嫂情同胶漆,无奈香魂已逝,将军切要保重己身。
【妾身寄居扬州时,幸得嫂嫂悉心照拂,近来思之,常在心目。将军固不信妾身所言,但妾身仍斗胆自呈:南阳城中的那些事虽是祖父酒后所言,但当年祖父誓死追随滕老将军,此等事关滕家祖上威望之事,绝不敢妄生穿凿。当初嫂嫂一再滑胎,又一再为噩梦所扰,妾身近来常想,嫂嫂的病因会不会与南阳之事有关?】
信的后面邬莹莹委婉告诉滕绍,这些日子她又陆续想起当年的一些事,信上不便详述,若是滕将军想知道详情,可以让老仆邬四给她带信。
从信上的日期看,这封信是在新昌王去世后半年写给滕绍的。
滕玉意冷笑,暗格里未看到旁的回信,可见阿爷当初并未回过信,但阿爷似乎终于对信上所说阿娘的病因起了疑心,否则不会将这封信锁在如此私密的暗格里。
“南阳一战……”蔺承佑目露思量,旋即举起烛台照了照外封,“信上有靴印,看着是刚踩上去的,我猜那伙人原本想把信带走,结果被滕府的护卫拦住了,搏斗时信件跌落到了桌后的角落里,逃走时也就未顾得上。”
说完将信纳入怀中,在书房里外翻找了一遍,墙上和角落里共有四处隐秘的暗格,全都被撬开了。
“贵重之物都在,偏少了一样东西。”
宽奴不解:“何物?”
“信件和公函。”蔺承佑立在房中四面环顾,“堂堂淮南道节度使的书房,竟连一封军情方面的公函和信件都无,清得如此干净,只能说明那些人一来就将信搜走了。”
宽奴一诧:“什么样的人会偷镇海军内部的公函?”
“自是心有所图的人。滕将军虽已身死,镇海军那些旧部却还在,例如陆炎和刘文秀等人,都是素有威望的名将。他们效忠滕将军,往日不方便亲自来见滕将军时,只能以书信禀报,遇到朝廷调度,信上难免有些牢骚之语,至于镇海军的内部公函,内容就更是五花八门了,那帮人搜走信,大约是想从信件中找到这些人的把柄。”
“所以他们想辖制镇海军?”
“至少是辖制镇海军的高级将领。”蔺承佑走到门外,蹲下来查看雪地里那一串凌乱的脚印,“看看地上这些痕迹,他们可是一来就直奔书房。”
宽奴忙跟上去:“看来元凶是彭震无疑了。朝廷的平叛大军出征在即,彭震若能在那之前找到镇海军陆炎等人的把柄,也就不怕被朝廷和镇海军两面夹击了。”
蔺承佑不置可否,过片刻狐疑道:“彭震都公然谋逆了,想来不怕再多一桩灭门案在身上,可今晚这帮人个个掩藏面目,分明很怕被人知晓身份,而且滕娘子未必知晓镇海军的军务,他们为何非杀滕娘子不可?”
滕玉意至此已将整盘真相悉数弄明白,忙蹲到蔺承佑身边说:“不、不是彭震,是淳安郡王。搜走阿爷的信件和公函,是为了拿捏陆叔叔他们;杀我,是为了助武绮当太子妃。淳安郡王早就拿住了武绮的把柄,只要武绮当上太子妃,日后他不但有机会控制东宫和太子,还能利用武绮威胁武中丞,但淳安郡王没料到太子如今有意要娶我,不杀我,他的那些棋一步都走不了。”
蔺承佑却起身朝院中走去,滕玉意刚要跟上去,冷不丁绊了一跤,再一起身,眼前豁然一亮。
面前是一处宽阔的街肆,街上熙熙攘攘满是人。
滕玉意一转身,发现自己立在一家售卖胡饼的胡肆门口,蔺承佑和严司直坐在店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滕玉意愣了愣,忙回到店内依着蔺承佑坐下,就听严司直惊讶地低声说:“蔺评事怀疑那帮人之所以杀害滕娘子,是因为她可能成为太子妃?”
滕玉意近乎酸楚地打量蔺承佑最敬佩的这位同僚,青衫幞头,双眸略有些细长,看人时目光清亮温和,端坐着的样子如竹如松,关键是,此刻的严司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蔺承佑凝视店外的街角:“一切还只是猜测。先跟一跟这个武二娘再说。”
严司直微愕点头:“太子妃是未来皇后,事关四方利益,为此提前铺路,花再多人力物力也值得。不过假如按照这个思路查下去,我们前头的推测通通要推翻了。对了,莫非主凶是武中丞?严某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会有如此手腕,还有,太子妃的钦定人选现有三位,除了滕娘子和武二娘,还有邓侍中的孙女,何不连邓家一起查查?”
蔺承佑:“查过了,邓侍中为了与郑仆射和武中丞斗法,倒是有意在圣人面前抬举孙女,但邓娘子大半时日都住在洛阳,只在去岁冬至日进宫拜见过皇后,看这惫懒的样子,不大像非要做太子妃不可。武二娘就不一样了,此女性情爽直,面上似乎并不热衷嫁入皇室,但经我仔细一查,严大哥你猜怎么着?凡是有太子出席的筵席,武二娘必定也在。”
严司直认真听着。
“去岁太子参加击毬大会,阿芝和昌宜都在女眷席上瞧见了武二娘,碰巧那日是武大公子的生辰,武二娘百忙中竟也抽空去看了一场比赛。这些事看上去毫无联系,但加起来似乎也太凑巧了。武中丞么,一时还探不出深浅,不如先看看武二娘平日都跟何人来往,再来判断此事到底是不是武中丞指使的。”
严司直目光忽一动:“她出来了。”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就看见武二娘精神奕奕从对面的彩帛行出来。
滕玉意死死盯着武二娘的背影,蔺承佑不紧不慢喝完一盅茶,对严司直道:“严大哥,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查查滕娘子过去这几月可与何人来往过,我去跟踪武二娘。我身手好,不怕被她察觉。”
严司直说:“好。”
蔺承佑离了座,滕玉意忙要跟出去,结果因为碰到外头的日光,眼前突然一黑,等到回过神,便到了一处衙门办事阁之类的处所。
窗旁有条案和书架,严司直坐在桌案边翻看卷宗,蔺承佑抱着胳膊背靠搁架,皱眉思量着什么。
夜色已深,两人仍在大理寺忙碌。
“刚着手调查武绮,她就暴病而亡。”严司直深深叹气,“时机未免太凑巧,偏偏验尸验不出端倪,先前还怀疑此事与武中丞有关,现在是不是可以排除他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害怕我们因为武绮查到他身上,他也不至于心狠到提前杀害自己的女儿。”
说完这话,半天未听到蔺承佑接腔,严司直回头:“蔺评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到底何时走漏了风声?”蔺承佑蹙眉,“滕娘子的案子疑点重重,大理寺的调查重点一直放在彭震及其枭众身上,谁能这么快察觉我们已经怀疑武绮了?”
严司直怔了怔:“总归是近几日走漏的风声,问题要么出在你身上,要么出在我身上。你我都好好想想,最近都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
说罢,一面回忆,一面将自己近几日的行踪一桩桩说出来。
蔺承佑忽道:“那日在紫云楼,昌宜当着众人的面问武绮为何爱穿红裳。她有此一问,自是因为那日我拿着长安仕女的名单过去找她们,我将武二娘和邓娘子的名字混在其中,问她们对哪位仕女印象最深,昌宜和阿芝并不知晓我的目的,便随口说了几句,昌宜毕竟是太子的亲妹妹,或许那次之后她也觉得平日总能看到武绮出现在太子周围,于是有了当日那一问。这句话在旁人听来只是闲谈,落在有心人耳里自是不同。”
严司直一惊:“能进紫云楼的人,少说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莫非真是武中丞?”
蔺承佑眼波微动:“让我想想,当时在座的都有哪些人……”
滕玉意边听边在屋内游荡,不知不觉到了桌边,低头就看见两宗案卷上分别写着“卢兆安案”、“杜庭兰案”。
两份案宗都摊开着,上头写着卢兆安如何用相思蛊设计阿姐和郑霜银、如何因为嫌阿姐碍事起了杀机、末了又是如何于上巳节当晚在月灯阁的竹林外勒毙阿姐……等等犯案始末。
只在杀人企图那一栏写了两个字:存疑。
案宗上那端正的字迹估计出自严司直之手,但“存疑”两个字分明是蔺承佑的字迹。
滕玉意心下怃然,虽说早已从李淮固口里得知阿姐的案子是蔺承佑破的,但亲眼看到这些,仍大受触动,飘飘荡荡挪到蔺承佑的背后,默默从后头贴着他。
蔺承佑像是察觉到什么,冷不丁回头。
严司直一愣:“怎么了?”
蔺承佑环顾四周:“怪了,最近老感觉身后有人。”
“莫不是有鬼祟路过?但以蔺评事的法力,该能瞧见才是。”
滕玉意突然起了玩心,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脸庞送到蔺承佑眼前,只恨蔺承佑的视线只顾在她上方游移,依旧没发现她的存在。
滕玉意故意用手在蔺承佑眼前划来划去,却听严司直讶道:“不知不觉都过了子时了。蔺评事,你先回吧,待我整理好卷宗,我也回去歇寝了。”
“不急,我再从头到尾捋一捋。”蔺承佑随手拿起一份录簿在对桌坐下,歪靠着椅背翻阅线索。
严司直捉袖提笔,温声问道:“蔺评事,你以前是不是认得滕将军的女儿?出事那晚你那么快就赶到了滕府,事发后你又查得格外用心。"
滕玉意靠在桌边托腮望着蔺承佑,蔺承佑专注地翻看录簿上的线索:“算是认识,幼时我贪玩差点溺死,就是这位膝娘子救的我,可惜当时也没问清她是谁家的孩子就与她走散了,这些年找她,无非是想当面补个谢’字,只可惜严司直愕了愕,叹气道:“原来如此。"
他完慰简承佑:“此案错综复杂,换旁人未必查得出真相,落到菌评事手里就不一样了,你也说过这世上就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能尽快找到凶手,膝娘子泉下有知,至少能安心投胎了。”
蔺承佑目露思索:“但朦娘子的命格似乎—”
想了想又把活咽回去:“罢了。”
滕玉意待要挨着蔺承佑坐下,猛不防身子被人向后一拽,等到双脚站稳,意外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里,庭前花落无声,花树上春莺鸣嗽,廊下盘腿坐着两个白胖的小道童,齐齐打着吨。
“绝圣、弃智。“滕玉意又惊又喜,近前唤了两声,绝圣和弃智毫无反应,滕玉意暗觉好笑,待要逗他们打个喷嚏,但没等她将指头凑到两人园乎乎的脸蛋前,主屋里就飘出熟悉的话声。
“荒唐!腾娘子命格古怪又如何,那也是她祖上的余孽所致,你敢帮她借命,就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是清虚子的声音。
滕玉意耳边一轰,忙飘到窗扉前往里看,就看到蔺承佑懒洋洋歪靠在榻上,被师公呵斥一顿也不恼,只随手扔开手里的弹弓:“徒孙当然怕,但您老也说了,这是迄今您见过的最凶的一次错勾咒,若是无人帮忙操持,膝娘子和膝将军会一次次枉死,直到偿还完所有诅咒为止。
“命该如此。“清虚子打断徒孙,“你我谁也帮不上忙!““未必就帮不上忙,徒孙看过那本《魂经》了,现在两个法子:换命格或是借出寿元。前者就如当年您和缘觉方丈所做的那样,直接为蕙妃和怡妃替换命格,但这法子只能救下一人,并且前提是隧娘子身上只剩一道诅咒了,不然下下辈子还是会惨死。后者,就是直接以寿元相赠,最好是福大命大之人自愿相送,又或者取自大奸大恶之徒。您老也算过了,朦娘子的某位挚亲帮她求到了一段福缘,若是再加上一点借来的寿元,兴许膝娘子下辈子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造化,这点造化,刚好助她和腾将军破咒,咒一破,可就一劳永逸了。"
清虚子喟叹:“这是逆天之举,再怎样都会有损阴德,师公也从未听说有人能破得了错勾咒。”
蔺承佑翻身坐起:“那可未必,事在人为。您老也常说,知恩不报也会损阴德,当年徒孙答应帮那位小恩人找她阿娘,未了却舍她而去,之后滕娘子罹难,徒孙又因为差了一步没能相救——徒孙欠她一条命是事实,如今知道这位恩人下辈子还会惨死,总归有点于心不忍。”
“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清虚子嗓门拔高,“你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多半是觉得用邪术借出一点寿元也没什么了不起。师公今日把话给你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管抓到凶手帮膝娘子报仇雪恨,胆敢擅用邪术,不必你爷娘动手,师公亲自打断你的腿!”
滕玉意扒在窗扉上听得入神,却听蔺承佑喝道:“谁。“话音未落,窗内袭来一个符团,滕玉意忙往旁一躲,起身时却发现耳边极为嘈杂,错愕四顾,面前不知不觉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门,火光熊熊燃烧,映亮整片天际,城墙下骏马和人影纷乱交错,呼喊声直冲云霄,雪浪般的刀光中,不断有人从马上跌落。
滕玉意胆战心惊,急忙环顾周围,禁军历来驻扎在皇城左右,南有玄武门,北有玄德门,眼前的是白虎门,看这架势,莫非有叛军要攻打禁苑?
这须臾工夫,有东西滚到滕玉意脚下,滕玉意低头一看,竟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她一吓,此地箭矢如雨,稍有不慎便会丢命,连忙往后退离,转头在人群中找寻蔺承佑的身影:“蔺承佑!蔺承佑!"
冷不防对面一根箭矢射向她的眉心,滕玉意忙要闪躲,那支箭却穿过她的虚渺的身影,径直射中她身后的一个人。
滕玉意回头望,空气里血雾四溅,腥浓的气息直冲她的鼻端,被射中的那人身型矮小,中箭后跟跄退步,拼命捂住伤口。
滕玉意目色一厉,静尘师太!
静尘师太嘶声怒斥左右:“还不明白吗?我等中计了!如今白虎门周围都是禁军,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那日在部坊府,成王世子中的只是一支寻常的箭矢,伤势是真的,毒却是假的,此局如此周密,军中所有人都被骗过去了,今晚多半要事败!快去告诉敏郎早做准备。”
滕玉意忙要追上前,那边却有个矮小的男子纵马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一把将静尘师太捞起。
静尘师太:“师兄!”
滕玉意暗自打量那人,看来这人文清散人了,许是常年躲在郡王府地窖中的缘故,文清散人肤色有一种奇异的惨白,毛发稀稀拉拉,远看如枯草一样,但他武功出神入化,一路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说事败还早得很!”文清散人暴声吃喝,“跟我走!今晚无论如何要先护送敏郎离开长安,若连他也被困住,就是必败之局了,尔等听明白了?”
“是!”
滕玉意奔跑中跌了一胶,爬起来一看,却到了大明宫的麟德殿前。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厮杀声不知何时消逝了,四下里安静得出奇,殿前金甲葆戈,禁军们手持刀戟屏息等候着什么。
殿前立着两人,一人戎服囊鞭,英姿勃发,似是刚经过一场拼杀,浑身染满了血迹和尘沙,手中举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直指另一人的咽喉。
另一人头戴远游三梁冠,身着绛色暗龙纹朝服,却是淳安郡王。
“简承佑。“滕玉意鼻根一酸,急忙分开众人朝前去,蔺承佑整个人都不对劲,脸上溅满了血迹,左胳膊束着布料,伤口似是崩开了,布料上满是渗出的鲜血。
他眼睛赤红,厉目看着对面的淳安郡王,举剑的手臂虽然纹丝不动,剑尖却在隐隐抖动。
淳安郡王往日总是风清月朗,眼下却分外狼狈,身上血迹斑斑,鬓边散落着几缕青丝,定定望着手中的一包绣活,癫狂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娘.….你骗得我好惨!!“他奋力撕碎那包绣活,目光骤然一寒,回手握住蔺承佑的长剑,用力往自己的咽喉刺去:“我知道你恨极了皇叔,为了引我露出马脚,不惜从去年就开始做局,看看你臂上的伤,为了成事你待自己如此狠决,说白了,你我是一样的人。如今你也算如愿以偿,杀了叔父,就能平定这场叛乱了。”
蔺承佑的剑尖却是纹丝不动。
一片死寂中,淳安郡王掌心的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剑刀往下淌,他握紧剑身不放,嘲讽笑道:“不忍心?你的好同僚是我令人杀的,三年前的腾府灭门案也是我让人做的,听说你总想着帮朦娘子借命,奈何找不到愿意捐献寿元之人,叔父是大奸大恶之徒,拿走我的寿元,你不必担心遭天造。”
滕玉意冷冷注视着淳安郡王,商承佑眼圈一红,咬牙笑道:“用不着!滕娘子被你害得那么惨,纵算你肯捐献寿元,她未必肯要!”
淳安郡王惨然点头:“好好好。你自小行事坦荡,报恩时亦是光明磊落,皇叔不如你,皇叔这一生.…….到底是走偏了。”
说话时突然暗自发力,蔺承佑似是早料到有此一变,不顾自身伤口,迅疾向前扣住淳安郡王的手腕,可终究晚了一步,淳安郡王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仰天往后倒去。
蔺承佑面色大变,收创上前一托,到底迟了一步。
转瞬间,淳安郡王已是面如金纸,蔺承佑屈膝半跪在淳安郡王身边,咬了咬牙:“皇叔.…….
淳安郡王呛了口血,含糊笑道:“我这一生,最渴盼的是亲情,可惜命运弄人,越想得到什么,就越是得不到,今晚听你这句‘皇叔,我方知我从前错得狠了。
话未说完,他的表情倏地定格了,面庞那样俊美沉静,看上去与平日的淳安郡王无异,只是嘴角含着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知是在嘲讽自己,抑或是在质问上苍。
蔺承佑闭了闭目。
膝玉意说不出的心疼,上前欲挨靠着蔺承佑,却听有人在背后喊道:“阿玉!阿玉!"
滕玉意惊讶回首,这分明是蔺承佑的声音,但蔺承佑明明在自己身边。
“阿玉,阿玉。”对方似乎忧心如焚,声音越来越急促。
滕玉意焦急这巡,奈何寻不到那声音的来源,不知不觉游走到殿前的一株柳树下,只见前方有处异常明亮的所在,刚要迈步,不知何处抛来一根红绳系住了她,红绳那头有股大力,一下子将她拽向明亮处。
蔺承佑从兴庆宫回来时已是傍晚,一路疾驰,异常沉默。
完奴等人骑马紧随其后,个个大气不敢出。骑到半途时,蔺承佑似是觉得胸口发闷,猛地勒控绳,停在路边喘气。
宽奴心中忧虑,忙也跟着停下:“世子?”望见蔺承佑的表情,话头全堵在了喉咙里,不知不觉间,世子已满脸是泪。
完奴默然退到一边。
蔺承佑并不搭腔,面无表情拉拽组绳,继续策马疾行。
宽奴不禁在心里重重叹气。
晌午时分,淳安郡王在兴庆宫自缩了,为避免被人发现或拦阻,特地先用指血在门口画了个粗糙的阵法,等到禁卫们发现不对劲时,郡王已闭气多时了。
走得那样决绝,甚至未留下只言片语。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那些对圣人和成王不满的声音,立时消散了。
还记得那晚世子不顾眼盲去兴庆宫探视淳安郡王,该问的该说的,想必那晚世子在兴庆宫就已说尽。
事发至今,郡王不曾忏悔过自己的罪过,以世子的心性,即便不为严司直之死,便是为着那晚娘子因为郡王的布局死过一回,也会深恨自己这位叔父。
但郡王这一死,世子依然难过到了极点。
正想着,前方的蔺承佑突然勒组下马,宽奴一愣,才发现已经到了王府门前。
蔺承佑上了台阶,跨入府中,径直朝东跨院而去。
他心里又痛又苦,只想尽快地见到自己的妻子,不必说话,哪怕只捏捏她厚嫩的耳垂也觉得慰籍。
“娘子还在午睡么?”蔺承佑边走边问府里的下人,迎面却看到几个嬷嬷匆匆忙忙赶来。
“世子,娘子看着似乎有些不好。”
蔺承佑神色速变:“什么不好?胡说什么?
老嬷嬷们急声说:“世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世子刚走娘子就开始午睡,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春绒他们只当娘子累坏了,也没敢去打搅,怎知都天黑了娘子仍未有醒转的迹象,几个婢子不得已入内唤了唤,竟是死活唤不醒,非但如此,娘子还浑身哆嗦,不停地说胡话,碰巧王爷和王妃仍在宫里未回,老奴正要给世子送信呢。”
话未说完,眼前哪还有蔺承佑的人影。
蔺承佑急匆匆到了东跨院,听到主屋里乱糟槽的满是话声,心里愈发油煎火炼,开始沿着回廊快速奔跑。
到了房内,一屋子都是婢女。
“都滚出去!”近前掀帘,果见妻子躺在床内,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白皙的额头上密密麻麻满是汗珠。
“阿玉。”蔺承佑焦灼地俯身摸了摸妻子的额头,非但不烫,反而冰凉至极,凝神察看四周,并无邪素作乱的迹象。
他胸口急跳,莫不是愿住了?
“快去尚药局请奉御!“随后又低唤,“阿玉,阿玉。”
滕玉意颜栗着说吃语,蔺承佑贴上去仔细听,就听到妻子含糊说道:“蔺承佑,他才是凶手,他才是……”
蔺承佑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忙掀开急被察看妻子的脚踝,岂料妻子的脚踝上并未绑着双生双伴结,接着又依次搜检旁处,这才在妻子的右手小指上发现了那根红绳,妻子绝不会无故系上这根红绳,莫不是红绳感知到妻子前世的孽障自己缠上去的,难怪绳子的颜色比平日看着更加鲜焕。
这时腾玉意又尖叫一声,蔺承佑额上爆出冷汗,忙将妻子抱着搂入怀中,不断拍抚她:“阿玉,别怕,我在这儿。”
等到膝玉意安稳些,蔺承佑连忙取出红绳,依着洛阳紫-极宫录玉真人所教的心法,满头大汗颂了一遍咒,又将另一头迅速系在自己的指尖,压着焦乱的心绪勉强闭眼感受,过了好一会,自觉没什么不同,正要睁眼,忽觉身后有人拉蔺承佑回肘向后一撞,怎知撞了个空,不等他再出招,耳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他惊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到了一座花园里,园中池榭玲珑,布局颇为眼熟,定睛一看,竟是玉真女冠观。
正暗觉诧异,身旁传来熟悉的说笑声,蔺承佑循声转头,就看到一个少年背着金弓从花园里穿过。
少年笑语如珠,俊途绝伦。
“这不是我吗?”蔺承佑纳罕。
就听后头有女孩儿窃窃私语:“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蔺承佑往后看去,就看到花树下坐满了衣饰华贵的仕女。
只一眼,蔺承佑就认出了坐在东侧的滕玉意。她身着绿薯色上濡,齐胸系着莲子白单丝花笼裙,胸前垂着石榴红的丝综,脚下的翘头履也是石榴红。哪怕贵女如云,她也是相貌最出众的那个,那张鲜花般的脸蛋上,有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
蔺承佑便知自己踏入了妻子前世的梦境,心里一急,情不自禁朝妻子走去:“阿玉,跟我回去。”
走了几步,才发现腾玉意一直望着另一边,顺着往后看,才发现她在暗自打量那个背金弓的少年,她目光炯炯,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让人忍俊不禁。
商承佑不由笑了,走到滕玉意面前,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故意问她:“有什么好看的?”
这一触,面前竟是一片虚无,看来在这场梦境里,自己只能做一缕旁观的游魂,却听女孩们低声说:“名为赏花,说白了还不是为宗室子弟选亲,连成王妃也来了,看样子要认真为世子相看一回了,听说成王夫妇不看中门第,一向只看中品行,今日表现最出众的那个,王妃多半要亲自问话。”
另一人低声说:“别说话了,皇后和成王妃出题了:七律,《赏春》。”
蔺承佑一眼不错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面上漫不经心,耳朵却竖得耳朵的,闻言一凛,提笔卯足劲开始作诗。
蔺承佑眼底笑意加深。
稍顷,诗成。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在边上一字一句拜读,一首《赏春》写得错彩镂金,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他睨了睨妻子,干脆挨妻子坐下,不一会有宫人过来取诗,滕玉意谨慎地将诗作呈上。
没多久,言人含笑过来对隧玉意说:“恭喜朦娘子,皇后和成王妃亲点了膝娘子的诗为今日魅首,皇后和成王妃召腾娘子过去相见呢。”
滕玉意忙应了,低头时眼波却比刚才更亮了。
蔺承佑一颗心酥成了一团,情不自禁跟上去,脚下忽然一轻,一晃眼又到了另一处。
那是一座华丽的宫苑,周围异常安静,四处转了一圈,蔺承佑就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庭前。
大约闲得发慌,少年手里握着一张弓,有一搭没一搭地射箭玩。
这当口回廊尽头有人来了,却是关公公,关公公颠颠地捧着一副画轴,近前对少年说:“画像画好了,还请世子过目。"
少年有点好笑:“伯母一大早把我叫到宫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关公公苦心劝说:“道长他老人家也说了,过去大伙可能都猜错了,绝情蛊也许并非是让男子动不了心,而是另有别的坏处,想要破解此蛊,唯有让世子先动心一回。世子不如趁这机会好好相看一回,说不定能遇到中意的。当日赏花会世子也去了,滕娘子学问相貌可是顶顶出众的一个,皇后也说了,她绝不强求你们,横竖你们自己先看对眼再说。”
说话间将画卷缓缓展开,露出一位姿若仙人的小娘子。
少年浸不经心扫了一眼。
蔺承佑坐到一旁提醒少年:“喂,还等什么?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却听少年说:“不娶。“蔺承佑头顶如同滚过一个焦雷,关公公也愣住了。
少年不紧不慢擦拭弓箭:“不就是诗琴出众吗?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我想要的小娘子,起码要对我的胃口,不说别的,性子要够好玩。这位滕娘子.…我可没兴趣。”
蔺承佑推他一把:“你是傻了还是有眼无珠?滕玉意可是这世上最好玩的小娘子少年撑掉衣袍,提着弓潇洒离去。
蔺承佑刚要追下台阶,没提防脚下又是一空,再睁眼,就到了一间卧房内,房内的布置瑰丽奇巧,空气里弥漫着甜净的玫瑰香。
一转头,就看到腾玉意端坐在席上调香,春绒和碧螺怯生生传着程伯的的话:“成王世子看了娘子的画像,然后说.……说不娶”。
滕玉意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盖。
蔺承佑懊恼地一拍脑门,若不是在梦境里什么也做不了,他恨不得掐死另一个自己。
就听滕玉意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知道了。我该去陪伴姨母了,收拾东西吧。”
她搅动了一会香盏里的白蜜,自顾自去净房沐浴,走到近前时,蔺承佑听到滕玉意小声‘切’了一下:“不娶?我还不嫁呢。”
蔺承佑心尖一颤,忙笑着说:“那混蛋不是我。阿玉,我知道你有多好,怎舍得不娶你?那人猪油蒙了心,俗称有眼如盲,你先别生气,我替你教训那个混蛋—”
滕玉意理都不理他,蔺承佑差点没跟进净房,所幸记得这会儿她还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得已在帘前止步,这工夫外头有婢女惊慌地跑进来:“娘子,杜家姨母不好了。
门帘一掀,滕玉意白着脸从净房出来:“备车,去杜府。”
蔺承佑甚少看到腾玉意这般仓皇,胸口也跟着一疼。
待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面前却射来一道刺目的白光,等到回过神,恍惚到了一座眼熟的府邸,打量周遭,倒是一眼就认出是滕府的外书房。
寒冬腊月,府里每个角落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蔺承佑在雪地里伫立片刻,正要找寻滕玉意的身影,听到书房里传来声响,循声走过去,看到屋里的景象,不由震住了。
滕玉意一身编素,双善上半点首饰都无。
蔺承佑怔在门口,这世上能让滕玉意服重孝的只有一人,莫不是滕将军离世了?可若是连滕将军也走了,阿玉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心乱如麻,近前打量滕玉意,她神色木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阿玉……”蔺承佑小心翼翼伸手触碰她,这时外头却传来一声诡异的动静。
蔺承佑一凛,连忙入怀取暗器,怎知摸了个空,这时那怪声越来越大,滕玉意警惕地在房中唤道:“端福!程伯!"
外头一片死寂,滕玉意神色紧张起来,略一踟晒,推开门谨慎地往外走,蔺承佑拦到她跟前:“跟我走。"
滕玉意却穿过他的虚影,径直到了廊下。
蔺承佑额角一跳,连忙跟上去,刚走几步,就听到程伯等人发出惨叫声。
滕玉意似乎吓坏了,立时顿住脚步:“程伯!程伯!"
蔺承佑心疼不已:“阿玉。”怎知连妻子的胳膊都抓不住等他再次迫出去,就看到端福背着滕玉意立在花园的垣墙上,夜色下,垣墙的另一边,无声无息站着一个黑笔人,端福咽喉处鲜血淋漓,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滕玉意含泪伏在端福背上,不断低唤:“端福、端福。
又厉声质问黑笔人:“你到底是谁?!"
蔺承佑肝胆俱裂,开始沿着池塘狂奔,但无论是面前的垣墙,抑或是墙边的柳树,都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无数次飞纵上前,又无数次扑了个空,枉他一身本领,眼下却是无计可施,情急之下,商承佑开始捏诀念咒,招数很快使尽了,依旧无法触碰到眼前之物。
垣墙上,滕玉意严然惊惧到了极点,但她仍试图同对方交涉:….只要你放过我和我的手下,我马上带你去找…….胆敢再碰他们,我保证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商承佑咬牙看着这一幕,心肝肺都被搅碎了,焦急环顾四周,待要再想法子,这时,黑笔人一把抓住滕玉意,扬手将她扔下墙内的池塘。
蔺承佑脑中一空,不顾一切纵身向前扑,却连腾玉意的衣袂都没捞到。
“扑通”一声,滕玉意在他眼前跌入了冰冷的池塘。
“阿玉!”蔺承佑发指吡裂,毫不犹豫跟着跳入水中,但眼前的池塘依旧只是个幻影,一扑之下,竟扑了个空。
滕玉意拼命在池塘中扑腾,时辰一点点流逝,水面的波纹越来越微弱,蔺承佑一再试着入水,却一再被挡在池边,他骇然无措,眼睁睁看着滕玉意的气息越来越弱,胸膛里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尖刀,一片一片割他心上的肉。
“阿玉。
等到池塘里终于不再发出水声时,蔺承佑心脏像被人紧紧捏了一把,一下子冻在了腔子里,伏在池边定定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身体僵冷,半点知觉也无。
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朝池边赶来,但蔺承佑已无力转头,因为他能感觉到,池中的腾玉意已是全无生息。可当他看清纵入池中的少年是自己时,依旧自嘲一笑。
果然,前世的他来迟了一步,即便很快将滕玉意从塘中捞出,也只救上来一具冰冷的尸首。
蔺承佑摇摇晃晃走过去,跌跪到尸首身边,只恨泪眼模糊,望不清眼前的面庞,手伸出去,又悬在半空,这就是她和他的前世?望着那张苍白的脸,一时间心痛如绞,未了搂住那虚幻的身影,埋头低哑地痛哭起来:“阿玉!"
滕玉意警惕地打星四周,前一瞬她还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前,下一瞬就飘到了一个黑魅越的地道中,低头一看,那根红线不知不觉系到了她的腰间。
认出是双生双伴结,滕玉意暗自松了口气,一面循着红绳向前走,一面对红绳的那头低唤:“蔺承佑,蔺承佑。”
忽想起麟德殿前的那一幕,脚步又是一顿。
小涯说她能重生是因为上辈子有人帮她借了命,她命格大凶注定短命,若有个福大命大之人愿意出借几年寿元给她,所谓以大福压制大凶,下辈子便有机会破咒,怎知她阴差阳错提前重生了。
因是借命之人,她自打醒来后便不断招惹邪祟,前一阵得知了当年真相,她一度以为借出寿元的是阿娘,但从刚才淳安郡王和简承佑那番对话来看,借命的似乎另有其人。
莫非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有这样主阵人才不会遭受天遣,可是从蔺承佑跟淳安郡王的那番对话来看,他显然不屑于为了报恩谋夺另一人的寿元。
正胡思乱想,听到背后有人叫她:“阿玉。"
那唤声不只透着惶急,还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种哀到极点的痛,一下子触动了她。
滕玉意顿生志忑:“简承佑?!"
她回头,惶急地找寻声音的来源,不远处又响起一道细声细气的嗓门:“你还不知道?这可是晋国公小女的陵墓,旁边是晋国公夫人王氏,再前头就是晋国公滕绍了。圣人顾念膝将军生前的赫赫战功,特地为其一家修茸陵园,此后宫里每年都专门派入在此看护,但滕家本就人丁稀薄,腾娘子一死,滕家就算绝后了,逢年过节只有一些亲故过来烧香,平日里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太子昨日过来烧香,一是为悼念他从军时的恩师滕绍,另一则是为告知膝娘子她大仇已报。”
“太子?”另一人错愕道。
前头那人压低嗓门:“你该不会不知道太子当初差点就娶了腾娘子吧?这事说来也玄乎,当年一共拟定了三位太子妃人选,未了竟一个没成。滕娘子被人杀害,武二娘暴莞,剩下邓侍中的孙女,太子又因她神态与膝娘子有点像,执意不肯娶,蹉陀了整整三年,最后娶了柳尚书家的四娘。”
另一人不耐地说:“诶诶,太子这桩我早就知道了,我问的是成王世子为何到晋国公的陵园中来?成王世子与晋国公可是非亲非故。"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案子是成王世子破的,莫不是过来悼念英魂?"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滕玉意贴在墙上细细听着,岂料墙面徒然往内一陷,她一下子没站稳,往前跌了出去,站稳脚跟一看,外头是一座陵园,前方是宗庙,后头是陵墓。
天上下着霏霏细雨,杏花纷纷碾落成泥。
雨中的三座坟莹看上去格外凄清。
滕玉意征松片刻,来到坟莹前,先静静抚触阿爷的墓碑,接着游荡到母亲的墓碑前,坐下,辨认墓碑上‘王氏的字样。
枯坐良久,滕玉意回首四望,如两个太监所说,此地清冷幽寂,偌大一座陵园,看不见一个人影。
滕玉意忽然感到前所末有的孤寂,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贴着母亲的墓碑更咽:“阿娘.……正当这时,前方的杏花树下传来马蹄声,有人来了。
滕玉意瞻着泪花向后看,不禁愣住了,来人竟是蔺承佑……
他孤身一人冒雨前来,到了陵墓前的白玉台阶前,下马拴绳,径直走上台阶。
“蔺承佑.……”滕玉意惆怅地看着他,他臂上束着布帛,看样子箭伤仍未好。
蔺承佑自顾自给滕绍和滕夫人上了柱香,这才半蹲下来望着滕玉意的墓碑,未几,从怀中取出一张暗猪色的符笑。
符笑阔达数寸,上头密密麻麻满是符文。
数然一声,蔺承佑点燃了那张诡通的符算,火苗跳跃,照亮他熠亮的眼眸。
“当初你救我一命,我却没能及时认出你。”蔺承佑静静望着那团火苗,开了腔,“如果那一年的赏花会上我不那么自以为是,或许那晚腾府出事时我能及时相救。”
说罢,指了指符算,歉然一笑:“我命格极重,希望你下辈子不会再这么苦命。
说完这话他放下符篆,起身,洒脱离去。
滕玉意看清符筑上的字样,心房猝然一缩,上头写着“苍山无极门借命符”,底下分别并排写着两行字,一行是:滕玉意,乙己年腊月二十八子时生人。
另一行是:蔺承佑,王寅年二月二十一寅时生人。
两个人的名字和生辰并排写在一起,符笑的底下则另写着一行字:愿借三年寿元助其渡厄。
滕玉意脑中轰然作响,是蔺承佑!竟是蔺承佑!因为不屑于借用旁人的寿元为自己报恩,于是献出了自己的寿元。
她抹了把眼泪,急忙追上去:“蔺承佑。”
蔺承佑却已经翻身上马,一人一马转眼就驰入了雨雾中。
滕玉意追了一晌没能追上,只得怔立在原地,望着蔺承佑渐行渐远的背影,胸口像被人挖空了似的,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滕玉意并不知道,在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在她身后不远处,另有一缕蔺承佑的游魂,坐在坟革前红着眼圈望着她。
忽觉背后有人拉她一把,不等滕玉意回过神,就猝然跌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滕玉意喘息着睁开眼,恰好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滕玉意眼泪一瞬涌出来,忙用尽全力回抱他:“蔺承佑”
床前垂着熟悉的幔帐,空气里弥漫着她惯用的玫瑰香。不会错,这是她和蔺承佑的新房。
滕玉意依旧泪流不止,但一触到蔺承佑温暖的体温,那颗悬在腔子里的心瞬间就落了地。
“刚才我梦见了前世。”她拼命把头往蔺承佑怀里钻,暧泣时,声音传进他的心房,“我梦见了你、还梦见了我,原来前世是你帮我借的命。"
这时才注意到蔺承佑呼吸异常粗乱,滕玉意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抬头端详他。
蔺承佑却猝然收紧双臂,把她重新纳入自己的怀中。
滕玉意暗觉诧异,忽觉额上一凉,有泪水滴落下来,愕然低头,看到系在两人指尖的红绳,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依着他的胸膛,更声问:“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他笑着答,嗓腔却在发颤。
滕玉意眼泪愈发泌涌,嘟味说:“所以也知道你前世并没有对我求而不得了?”
他笑着嗯了一声。
滕玉意抽噎一下,含着泪花说:“你看。你瞧不上我。”
“他有眼无珠,怎知你有多好,我……”他笑着笑着,话语再次堵在了喉咙里,“我只庆幸这辈子没有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章中一些日常用具的出处详见《正仓院考古记》。
阴差阳错固然遗憾,好在阿大和阿玉是一对百折不挠的少年男女,厄运也好,挫折也罢,都不能让他们向命运低头,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彼此,往后的岁月里,他们会一直相亲相爱,嘿嘿。
本来还想多写点放到后面,但是晋江一章最多只能放3万字,原来有了11000,所以先放15000吧,我得为后续的修改留点空间。
正文基本到此结束了,后面还有一篇《后记》,是讲阿大和阿玉甜蜜日常的,更新时间不定,昨晚激情码了两千字,码得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结果突然被我们主任叫去干活,会场忙到十一点半,回家都一点多了,话说我们主任经常给我一种世界离开我就不能转的错觉,但好事咋没第一个想到我呢?(bushi)上次有读者问实体书的事,《攻玉》签了繁体和简体,但是玄幻题材太艰难了,能不能过审还另一说,如果阿大和阿玉的故事能上市,本老母亲就激情送读者三十本签名本,各位可以在本章和下一章后记写长评(记得一定一定要打零分,不然会被系统判定为刷分,到时候我会从长评的读者里选送签名本),这个故事从构思大纲到存稿到发表,整整陪伴了我两年,我比你们更舍不得阿大和阿玉,鸣鸣鸣。忘记给自己打广告了,有兴趣的可以收藏作者专栏,这样我以后开新文就能第一时间收到通知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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