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①
......
陡峭的山路一直延伸到云层之上，遥望而去的蓬莱仙乡早已笼罩在漫天云雾之中。此时仙山已经到了一个几乎盖过云层的高度，原本毫无生机的仙山从这里开始就发生了变化，许多生命在这片山林里游动，但这些生命无不例外全都是蛇，如龙般高傲的蛇，这些蛇大小不一，花花绿绿，但绝大部分都不敢靠近柳娅伊，都不敢靠近柳娅伊脚下那条被彼岸花和紫阳花所点缀的幽幽冥路，远远地吐着蛇信子。
“.....”
柳娅伊望着冰冷清幽的石板路，仿佛还能看到自己第一次来时留在这条道路上的脚印。那时的自己只是无助的走着，无助的慌乱着，不明白一切的自己就如彷惶的灵魂般在仙乡的冥路上飘荡。
当她再一次踩在这条道路上、再次背负命运踩在这寻找自我的归路时，仿佛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又似若昨日。
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着。冰冷在脚下蔓延，那玉足时不时碰到蛇蜕下来的蛇皮，发出轻微声响。两旁的彼岸花和紫阳花就犹如指明灯一样盘绕在群山之中，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当越来越靠近飘荡在半山腰的云层时，围绕在阴林中的雾就变得越来越大。最后，伴随着一声清响，当柳娅伊抬起玉足踏入云中，那浓厚的雾已经完全笼罩了柳娅伊的四周。
就如，当初误入彷惶云雾中的自己一般，被雾包围，被蓬莱与人世的冰冷包围...
但，当风华轮转，山枯水湮，再一次走向彷惶雾中的她已经不再如当初的他那般，望着这环绕在四周的漫漫迷雾，她的心中忽然隐隐有了答案——
为什么，当初，自己会出现在这片蓬莱之中...
柳娅伊又摇摇头，将心中的杂念丢弃，随后握住竹刀，向前走去的步伐也渐渐变缓，她很清楚，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暗藏迷失的危险，所以必须谨慎再谨慎。
果然！就当她刚收起刀的下一刹，视线一阵恍惚，一道阴影忽然出现在了大雾中...
“你...仍要继续向前走去么？”
空灵的声音从四周传来，在漫天大雾中回荡，这是——令她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令她感到无助而威严的声音。当初就是这道声音，指引着他于暴雨中来到这孤独的蓬莱仙乡。
柳娅伊握着刀柄，死死盯着面前雾中浮现出来的黑影。
“幻术么？！”
她冷哼了一句，旋即做出攻击的姿势。
“即使前面是地狱...你仍要执意前行下去么？”这时，空灵的声音又一次从四周传来，那饱含哀伤的语气，那平静而冷漠的语气，令柳娅伊又一次感觉到了几分久违的熟悉。仿佛在很早以前，在梦还没醒来之前，就已经于冥冥中听到过。
或许，在她破碎的内心深处，她早已经明白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你...究竟是谁？如果想杀死我，就从那雾中显现，与我堂堂正正地决斗！”尽管早已隐隐感觉到了声音的主人为谁，但柳娅伊仍然以谨慎回应了空灵的声音。
“...是吗...你，果然还是要到达那个终焉之地...吗？”
当柳娅伊话语才了，空灵的声音最后一次出现在柳娅伊的耳畔。随后，原本萦绕在四周的雾气便渐渐散去，柳娅伊的四周也逐渐变得明朗。
就如梦中那灰白色的云层被万丈夕阳所撕裂一般，昏黄色的光芒透过了这遮天蔽日的雾气，将这冰冷的山路点缀上黄昏的余温。
可，就当黑影真正从雾中显现，就当那个黑影从柳娅伊的视野中显现出来的那一刻...柳娅伊却彻底呆住了。
彻彻底底地呆在了原地。
因为，站在雾的彼岸...站在那被彼岸花所包围之地的人
——正是自己...
——正是那个无数次在梦中梦见的少女。
“我就是你，柳娅伊...”声音的主人手执着朱红色竹伞，平静地说道。那柔和的声音如春风拂面，不存在任何敌意，“我们...又见面了呢。”
“...你...是...”
柳娅伊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话语，但却并未放下刀。蓬莱仙乡凶险异常，甚至会将心中所念幻化成妖魔以迷惑人心，这相貌如同自己的人，可能就是某种自己没见过的妖怪也说不一定...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其实，在她孤独的内心深处，她早已明白这个站在彼岸的‘自己’——是谁...
“柳娅伊，你...仍在怀疑我是妖怪么？”另一个站在彼岸的‘柳娅伊’仍然笑盈盈地看着她，平静地长呼口气，“我不会为自己辩解——自己是否是柳娅伊，因为我无法用语言来博取你的信任，亦无法用证据来让你满意，只有一面之缘的我们的关系，就如冥冥中的背对背拥抱般虚幻。但...对于我的身份，你的心里大概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十年来，你不断重复做的那个虚幻之梦，那个久远而又须臾的幽梦。梦中，你在那扭曲磁暴下孤独地哭泣着，一个人无助哭喊着父母的名字，随后，在朦胧的爆炸中看到了少女站在彼岸花海上，回首对你微微一笑的样子。十年了...我的灵魂在这虚无缥缈的彼岸仙乡中注视着你，孤独地注视着本不应该存在的你，是你照顾了母亲和柳露锥，是你代替我而活了下去。”
柳娅伊放下黑色竹刀，望着另一个‘柳娅伊’，那空洞无神的双眼中仿佛流出了一颗晶莹的液体，划过细嫩的脸颊，在黄昏之下闪烁着钻石般闪耀的光辉。
就如曾经梦中那个孤独站在扭曲磁暴，孤独站在彼岸花海中哭泣的少女一般...
她的表情复杂而平静着，静静倾听着另一个自己讲述着她所明白的，她所不明白的故事。
“嗯...我早就明白了...”柳娅伊慢慢将刀收回刀鞘里，平静地回应了少女的话，“在被那杆命运之枪刺中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原本的世界，看到了梦醒后最真实的世界，也看到了——十年前那次磁暴的真相。伴随着我十年的幽梦终于醒了，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柳娅伊...我只是一块从柳露锥意识中分离出来的碎片，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就和那个在扭曲磁暴下孤独哭泣着寻找妈妈的小女孩一样，在扭曲磁暴，在真相的螺旋中无助，彷惶着。”
她幽幽叹口气，望向那冰冷而青灰色的天空，继续说道。
“我也知道，真正的柳娅伊在十年前的那次A+++级扭曲磁暴中就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有被参天世界之树，只有被父亲变成的参天世界之树所保护着的柳露锥，曾经陪伴着我的柳露锥也只不过是一块意识碎片，因为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所以才会出现智力低下，因为柳露锥自己是梦的主导者，所以才可以控制住梦中的一切，可以控制住卯蝶町里的其他‘人’。”
“而真正的柳露锥，在这十年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棵父亲变成的参天巨树。十年间，她一直都在那片彼岸花海中沉睡。不是吗？”
“没想到这一点你都已经想到了，意识碎片。”另一个柳娅伊淡淡地笑着，“是啊...柳娅伊已经死了，柳露锥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永远的孤独，宁愿用斩断意识的方法来再塑一个代替柳娅伊的‘柳娅伊’，以点缀自己纯真的幻梦，以延续自己孤独的快乐。真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妹妹啊...”
柳娅伊望着另一个‘柳娅伊’微笑的脸，望着她站在彼岸花中微笑的样子。不知怎么，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梦，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少女...正孤独地站在扭曲磁暴中，回首只对她倾城一笑的样子。
梦是虚幻而缥缈的，醒后很快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但，只有她的笑脸...只有那个少女回首对她绝望而笑的样子，在她短暂的记忆中，如钻石般永恒而耀眼，只有这个十年间反复做的梦——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柳娅伊的空洞的眼瞳中又落下了一颗晶莹的液体，随后，她忽然明白，这彼岸的蓬莱上，有着庞大记忆碎片中的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镜月梦香要求她来彼岸寻找遗落的物品，寻找由少女眼泪化成的蓬莱玉枝和神龙之角。或许，就是为了让她寻找到这最重要，也是最不可缺少的记忆碎片。
当这块记忆碎片被拼接，她的故事终将迎来结束的真相。
短暂的沉默后，望着那夕阳下微微一笑的‘柳娅伊’，柳娅伊缓缓开口了，声音是那样平静而孤独：“吶...那个曾无数次在梦中回首只对我一笑的少女；那个站在彼岸花海上回首只对我一笑的少女；那个第一次出现在雨下那场扭曲磁暴中的少女——就是真正的柳娅伊，就是你...对么？”
另一个柳娅伊，不，应该说是真正的柳娅伊忽然长舒口气，笑着的样子是那样柔和，即使在这阴森而灰白的彼岸仙乡，她的笑靥也如春风拂面般温暖：“看来，当你再次见到我时，你已经背负着命运的枷锁，背负着自我的灵魂，找到了最终的记忆碎片...对，我就是柳娅伊——真正的柳娅伊，在那场磁暴中，柳娅伊和柳娅伊父亲的灵魂死后来到了彼岸。在这凄冷的蓬莱仙乡，孤独地生活了十年...不，应该是上千年吧。你看啦...”
说着，真正的‘柳娅伊’用纤手缓缓捧起自己银白色的头发，微微一笑，“这束银白色的头发，并不是什么异变，而是正常的黑发经过漫长时间流逝之后变白的产物。因为彼岸仙乡的时间流逝远比你所生活的世界流逝得快，你们在此岸生活的十年，彼岸早已是千载轮回，没想到，曾经简单的一等...为了等待母亲的到来...我却等待了千年。不过，母亲最好——还是不要来到这个孤独的彼岸...或许更好。”
真正地‘柳娅伊’笑着，然后摇摇头，“现在，梦醒了，你也最终背负着命运的轨迹走到了我的面前，那是时候...该迎来结束了...”
“你...也要...”柳娅伊沉默了，看着她微笑的样子，脸上写满了复杂。她孤独地在这渺无人烟的幻世，在这凄清肃杀的彼岸仙乡等待了上千年，等到眼泪化作珍珠，等到天空化作灰白，现在，却还要承担死亡的悲痛，柳娅伊不明白，“即使——前方是地狱，你还要义无反顾地独自前行吗？”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真正的柳娅伊轻捂住小嘴，笑道，“就和人类一样...我们当然愿意前往，我和柳露锥在十年前就应该死了，死早就是我们该前往的归宿。当逢魔时结束之时，当你按照当初我与你在雨下的约定——取走这最后两件物品，并离开之后。这曾经的彼岸，这消亡都市便会永远倒塌，而遥远的仙乡，以及我...亦会伴随着消亡都市的永远消亡而不复存在，就连你们曾经生活的卯蝶町，也会显出原形，永远地沉没在大海中。你应该知道，所谓卯蝶町和那些不存在生命的人类，其实都是柳露锥用参天世界树的树叶所编织搭建出来的舞台人偶，她一个人在幽梦中操纵着这些人偶，和身为意识碎片的你以及独自一人活着的母亲一起努力演绎出名为‘日常’的生活。”
“嗯...我明白。”柳娅伊点点头，“在被永恒之枪刺中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我伴随着卯蝶町堕入无声黑暗之中的样子。或许，那便是梦醒时分的预示。”
“看来，背负着这一切的你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听到柳娅伊平静的回复，真正的‘柳娅伊’仍然笑着，绝望而复杂的笑着。
她走到柳娅伊的面前，用纤手轻轻碰碰柳娅伊的香肩，随后示意柳娅伊离开她，朝雾早已散尽的山顶走去，随后继续说道——
“啊～和另一个自己说话还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啊...这么久不见，已经长得这么亭亭玉立了...”
冥冥中，似乎有一颗晶莹的液珠划破脸颊，在那黄昏的彼岸花中飘散...
——那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眼泪...还是梦醒时分，哀叹轮回与须臾、久远即为诀别之时的悲怆之泪呢？
或许，在彼此二人，在梦中那无数次漫天彼岸花海上回首相见二人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按照我曾经给予你的约定，离开我...朝山顶上走，我和你要寻找的那两件物品，会在山顶上等待着你的到来。等待着你——将这短暂而久远的幻梦击碎...”
她依靠在柳娅伊怀中，侧望着那青灰色的天空，淡淡说完这句话，眼里却早已是朦胧——
随后，在沉默中、在无言中，她轻放在柳娅伊脸上的纤手渐渐开始消失，开始化作粒子，化作曾经早已湮没在彼岸花海中的碎片...在凉风的吹拂下，朝那虚无缥缈的蓬莱之顶飘去...
或许，这是彼此第一次在永梦以外的彼岸中面对面而视，是第一次在轮回的须臾间相见，但这亦会是最后一次永远的诀别，就如彼岸花的花与叶一般，花开叶落，叶开花落，花叶永不相见。
目视着粒子随风消逝在云雾之中后，柳娅伊脸上少有的温暖与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往那种失去灵魂的冰冷，是曾经忘记一切的孤独与悲怆，就如从死亡的战场上走回来的士兵，其身心早已留在了战场那血与火的纷飞中一般。她重新取出黑色竹刀，将视线移向前方，望向那犹如长蛇般蜿蜒盘绕的彼岸花之道，淡淡地自语一句——
“仙乡的山顶么...”
或许，对于彼此而言，山顶上会有她们的答案...
或许，对于柳娅伊这个本应该死去的人而言，山顶上会有她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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