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第七5


这次,魏无羡一夜都没合目,睁眼,硬撑到第二日卯时之前,感觉通体那阵酸软酥麻过去了,四肢也能动了,便从容不迫地,在被子里脱掉了自己的上衣。

        蓝忘机昨晚喝得多了……其实也并不多,一碗而已。他昨晚喝得醉了,今早醒来难免有些不好受,微微蹙眉,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眼。

        一睁开,他就从床上滚得摔了下去。

        实在怨不得优雅的含光君受惊过度,变得一点儿也不优雅了。哪个男人宿醉之后的第二天清晨一大早醒来,看见另一个男人赤着身体躺在自己旁边,两个人还挤在同一条被窝里,都没那个空去优雅。

        魏无羡裸着膀子,单手托腮,笑得诡异。

        蓝忘机:“你……”

        魏无羡:“嗯?”

        蓝忘机道:“昨晚我……”

        魏无羡冲他眨了一下左眼:“昨晚你好奔放呀,含光君。”

        “……”

        魏无羡道:“昨晚的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看样子是真不记得了,蓝忘机脸都白了。

        不记得就好!否则,蓝忘机要是还记得他半夜悄悄出去召了温宁,追问起来,魏无羡说谎也不妙,说实话也不妙。

        调戏不成、抱起石头砸自己脚这么多次,魏无羡总算是有一回又找到了以前威风凛凛的感觉,扳回了一点点。虽然很想乘胜追击,继续逗他,但昨晚最关键的几句话还没问出来,下次还要骗他喝酒继续套话,可不能让蓝忘机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丑。见好就收,魏无羡掀开被子,给他看自己整整齐齐的裤子和还没脱下来的靴子:“好个贞烈男子!含光君,我只不过脱了件衣服,开玩笑的。你清白之身尚在,没有被玷污,请放心!”

        蓝忘机僵在原地,尚未答话,房间央,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陌生,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又是被压在桌上的封恶乾坤袋躁动起来,掀翻了茶壶茶盏,这次更凶猛,三只一起动。

        昨夜他们一个醉得一塌糊涂,另一个被折腾得一塌糊涂,自然,又把合奏抛到脑后去了。魏无羡正有点担心蓝忘机惊吓过度一时冲动,失手把他当场刺死在床上,忙道:“正事,来来,我们先干正事!”

        他抓了件衣服披上,滚下床,朝蓝忘机伸出手,那样子看着就像要去撕他的衣服。蓝忘机还没缓过劲儿来,倒退了一步,被脚底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躺了一晚上的避尘剑。

        小小一间房里,一片兵荒马乱人仰马翻。魏无羡把手伸进蓝忘机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笛子,道:“含光君,你不要害怕嘛。我不是要把你怎么样,只是你昨晚抢走了我的笛子,我得拿回来。”

        蓝忘机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似乎很想追问,昨晚自己醉酒后的细节,但他习惯先做正事,强行忍住,收敛神色,先与他合奏了一曲《安息》。

        三只封恶乾坤袋,一只封着左手臂,一只封着双腿,一只封着躯干。这三部分的肢体已经可以连到一起,组成一具身体的大半部分。它们相互影响,怨气成倍增长,这次居然一连重复了三次《安息》才见效。待三只封恶乾坤袋都渐渐平静下来之后,魏无羡解开其两只,从一只里抖落一条手臂,另一只里抖落一副躯干。

        这次,左手指向的方向是南方,偏西。指引的对象,不是右手,就是头颅了。

        魏无羡穿好了衣服又是一派人模狗样。谈起正事来一本正经,或说是故作正经:“希望下一步找到的是头颅。这样你们家画个像,或者发个帖让大大小小世家都去看,很快就能弄清好兄弟的身份。”

        可他这人正经也维持不过几句话,转眼又笑嘻嘻地道:“话说回来,好兄弟练得不错啊。”

        那副躯干套着的寿衣衣带已散,领口斜扯,这是一个青年男子坚实而有力的躯体。魏无羡此言甚为实在。蓝忘机立刻把它又收回了封恶乾坤袋,打了三个死结。

        魏无羡知道他听不得这样的轻佻言语。但跟从前一样,越是听不得,他越是想说。打完结、收好乾坤袋后,蓝忘机看着他,虽仍是面无表情,眼里却满满的欲言又止。他故意道:“含光君,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你还担心?信我啊。昨晚我真的没有把你怎么样,当然,你也没有把我怎么样。”

        蓝忘机道:“……昨夜,除了抢笛子,我……”

        魏无羡道:“你?你还干什么对吧?也没干什么,就是说了很多话。”

        蓝忘机:“……什么话。”

        魏无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就是,嗯,比如,你很喜欢兔子,之类的。”

        “……”蓝忘机闭上眼睛,转过了头。

        魏无羡体贴地道:“没事!兔子那么可爱,谁不喜欢。来,含光君,你好好洗漱一下,洗把脸,喝点水,咱们下楼就出发啦。我回隔壁去了,不打扰你了。”

        走出房去,关上门,他站在走廊里,好一阵无声的捧腹。

        蓝忘机似乎被打击到了,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出来。在等他的过程,魏无羡悠悠然下了楼,出了客栈,坐在台阶上,眯眼晒晒太阳。晒了一阵,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从街上跑过。

        最前面的一名小童跑得飞快,手里拽着一条长线,长线的尽头,一只风筝不高不低、上上下下地飞着。后面的小童拿着小弓小箭,一边吆喝,一边追赶着那只风筝射。

        这个游戏,魏无羡从前也很爱玩儿。射箭是每个世家子弟的必修之艺,但他们大多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射靶,除了出去夜猎时射妖魔鬼怪,就喜欢这样射风筝。每人一只,谁放得最高、最远,同时射得最准,谁就是赢家。这个游戏本来流行于仙门各家族年纪尚小的子弟之间,流传出去后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很喜欢,只是他们一支小箭射出去的杀伤力,却不比这些技精材优的世家子弟了。

        当年,魏无羡在莲花坞时,和江家子弟们玩射风筝,拿了许多次第一。江澄则常常是第二,他的风筝要么飞得太远,箭射不到,要么射到了,却不如魏无羡的风筝飞得远。他们的风筝大多数都做成一只飞天妖兽的形状,颜色艳丽铺张,血盆大口大开,垂下几条尖尖的尾巴随风乱摆,远远看着,鲜活生动异常,还有些狰狞。魏无羡的那只比别人的大整整一圈,是江厌离给他画的。

        想到这里,魏无羡嘴角噙起了浅浅笑意,不由自主抬头,去看这群小童放飞的那只风筝是什么样的。只见它圆圆的一大片,是金色的,垂着几条长长的穗子。

        他心奇怪:“这是个什么东西?烧饼?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妖怪?”

        这时,一阵风吹来。那只风筝飞得本来就不高,又不是放在开阔地带,一吹就坠了下来。一名小童叫道:“啊哟,太阳掉下来了!”

        这片圆圆的金色东西,原来是太阳。魏无羡登时明白了。这群小孩儿,多半是在玩模仿射日之征的游戏。

        此地是栎阳,当年岐山温氏家族鼎盛之时,到处作威作福,而栎阳距离岐山不算远,本地人必然深受其害,不是被他们家没关好的妖兽闹过,就是被他们家的修士欺凌过。射日之征后,温氏被各家族联手压灭,百年基业顷刻崩塌,岐山一带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养成了庆祝温氏被灭的传统。这种游戏,大概也能算一种吧。

        小童们停下追逐,很是伤脑筋地聚在了一起,开始讨论:“怎么办,还没有射太阳,它就自己掉下来了,这下谁做老大?”

        一人举手:“当然是我!我是金光瑶,温家的大恶人是我杀的!”

        魏无羡坐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种游戏里,如今风光无限的仙督敛芳尊,当然是最受欢迎的一角。射日之征,金光瑶卧底数年如鱼得水,将整个岐山温氏里里外外骗得团团转,泄密无数而不自知,最终成功刺杀温家家主,给了射日之征一个完美的收尾。要是他玩,他也想当一回金光瑶试试。选这位小朋友做老大,很合理!

        另一人抗议:“我是聂明玦,胜利次数最多,收服的俘虏也最多!我是老大!”

        “金光瑶”道:“可我是仙督呀。”

        “聂明玦”扬了扬拳头:“仙督又怎么样,还不是我三弟,见了我就要夹着尾巴跑!”

        “金光瑶”果然很配合,很入戏,肩膀一缩就跑了。又一人道:“你个短命鬼。”

        既然选择做某位仙首,心自然是对这位仙首有些喜欢和憧憬的,“聂明玦”怒了:“金子轩你死得比我更早,有资格说我短命吗!”

        “金子轩”不服道:“死得早怎么了?我排第三。”

        “排第三也不过是脸排第三!”

        这时,有个小朋友似乎跑累了站累了,也蹭到台阶旁,和魏无羡并排坐下,摆了摆手,和事佬一般地道:“好啦好啦,都不要争了。我是夷陵老祖,我最厉害。我看就我勉强一下,做了这个老大吧。”

        魏无羡:“……”

        也只有这样的小孩子,会单纯的不计较善恶毁誉,只争论武力值,肯赏脸做一做夷陵老祖了。

        又一人道:“不对,我是三毒圣手,我才是最厉害的。”

        “夷陵老祖”很了解地道:“江澄啊,你有啥比得上我的,你哪次不是输给我,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最厉害。羞不羞。”

        “江澄”道:“哼,我比不上你?你怎么死的记得吗?”

        魏无羡嘴边那抹浅淡的笑意,瞬息之间融化了。

        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一根剧毒的小针扎了一下,周身上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

        他身旁那位“夷陵老祖”拍手道:“那我这边再加一个温宁,加一只阴虎符,无敌了!温宁呢?出来!”他捡起脚边一块石头,就当做是“阴虎符”了。一名小童弱弱地道:“我在这里……那个……我想说……射日之征的时候,我还没死……”

        魏无羡觉得非打断不可了。

        他道:“各位仙首,我能问个问题吗?”

        这群小孩子从来没有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被大人介入过,何况还不是呵斥,而是这种一本正经的提问。“夷陵老祖”奇怪又戒备地看着他:“你要问什么?”

        魏无羡道:“为什么没有蓝家的人?”

        “有啊。”

        “在哪里?”

        “夷陵老祖”指了指一名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孩子:“那个就是。”

        魏无羡一看,果然,这孩子面貌清秀,额头上带了一圈绳子,充作抹额了。他问:“他是谁?”

        “夷陵老祖”嫌弃地撇了撇嘴,道:“蓝湛!”

        ……好吧。这群孩子把握到了精髓。扮演蓝湛,确实应该闭嘴不说话!

        忽然之间,魏无羡的嘴角重新弯了起来。

        那根剧毒的小针被拔出,不知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什么刺痛刹那间一扫而光。魏无羡自言自语道:“奇也怪哉。蓝湛这么闷的一个人,怎么能总是让我这么开心呢?!”

        蓝忘机下楼来的时候,就看到魏无羡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笑得癫狂缭乱,见他来了,好容易才站起来。沿路走,沿路笑,像是了什么奇怪的毒。

        蓝忘机忍不住道:“……我昨晚究竟还干了什么?”

        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何至于让他笑到现在???

        魏无羡摸摸下巴,道:“我还是不说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就是憋不住。搁以前你肯定又要说我无聊了。好吧,我不笑了,讲点正经的。其实,昨天在常家墓地那里,我还想到了一些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

        蓝忘机道:“讲。”

        魏无羡道:“咳。那个酒铺的伙计说过,常宅和常氏墓地作祟拍棺,是在十年之前。我听的很仔细,他的意思,明显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作祟了。而我们一来,拍棺声又忽然重新冒出来了。这肯定不是巧合。

        “但我认为,拍棺声再响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们来了。而是因为,那个掘墓人,把好兄弟的躯干挖出来了。”

        蓝忘机听得很是专注,魏无羡见状,又想起他昨晚喝醉时,专注地握住他两根手指,痛苦地强忍笑意,严肃地道:“所以,我在想,这个五马分尸,可能是一个恶毒的镇压法门。分尸者是有意挑选那些异象作祟之处安置尸块的。

        “道理和清河聂氏祭刀堂镇压刀灵和壁尸的法子是一样的,以毒攻毒,相互制衡,维持平衡——也许本来就是向聂家的祭刀堂学的。

        “最开始被发现的那只左手,原先也应该是用类似的方法镇压着的。否则以它凶悍嗜血的程度,不会等到那时候才在莫家庄被人发现。

        “采用这种恶毒的镇压方式,把尸体和魂魄各自切割并投放到相距极远的地方,无非是不让它们合到一起。也就是说,当它们合到一起,拼凑成一具完整的尸身时,一定会发生什么让分尸者非常害怕的事。比如,好兄弟就会找他去报仇。”

        蓝忘机总结道:“凑齐尸身,凶手自现。”

        魏无羡道:“言简意赅,自愧不如。还有就是……希望好兄弟的怨气只是针对凶手一个人吧。否则凑齐了四肢、躯干和头颅之后,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具怨气冲天、修为极高、杀性极重的凶尸了。”

        一路西南而下,这次,左手指引的地点,是大雾弥漫的蜀东。

        一座当地人人恐避之而不及的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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